苗麻钱走到村头听到钟声急剧地响起,他看到王柜门口站了一大片的人和牲畜。王义和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看到麻钱拉着牲畜走来,他大声呼喊道,孟柜的苗麻钱为我们送骡马来了,大家上马,我们往义和渠上游走,观察水位和堤坝的情况。与其河水漫出淹没我们的家园,还不如我们掘开渠口,让河水泄入荒地或秋收过的田地。走吧,大家拿好铁锹,跟我走。一些人纷纷跳上麻钱赶来的骡马,有的还两个人骑一匹马。麻钱有点心疼,可是看到师傅表情煞是严肃,也不能说什么了。
大队人马顶着瓢泼大雨出了义和隆。麻钱骑着马跟在王义和后面,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说,要是黄河上决了口怎么办?王义和说,你看天上的云,黄河上游没有雨,主干道的水流不会加大,决口的可能性不大。现在云往北边走,狼山雨水过大会引发山洪,所以我们必须在各渠的上游分散水源,到了下游进入五加河水量就减下来了,可以容纳一部分狼山泄下来的山洪。
大队人马走到义和渠的一个大拐弯处的时候停下了。雨水在渠面上打出一层雾状的泡沫,水位已经漫及渠背。王义和用马鞭指着前面说,这是义和渠中游从上到下的第三个大转弯,水过三湾自急,这是最容易决堤的地方。他回头对麻钱说,后生,你说说从哪个部位掘口子合适?
麻钱看到渠湾从西南向东北S形甩过来,他说后套地势西南高东北低,从东北部开口泄水的力度大。再看东岸的田地,没来得及收秆的玉米,雨水已没到半中腰上。说明东岸一方面是地势低,一方面土质是胶泥,不吸水。王义和指挥一部分人从西岸开口,带领另一部分人向前走。走到一截河水严重淤积的地段,麻钱对王义和说,老人家,前面这一段泥沙俱下,含沙量大的河水打着旋儿都流不动了,我们从东岸掘口,岸边的土地是盐碱地,沉入泥沙可以改变土质。如果我们每年在这一段开口清淤,既可以清洁河道,又可以改变东岸的土质,用不了三年,就一箭双雕,两全齐美,我说得对吗?
王义和哈哈大笑着说,好小子,我的饭碗要被你抢掉了。好样的,你对伙计们说,东岸掘口吧!麻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他正要翻身下马,听得老人家说,你就在马上说,使出你吃奶的力气对他们说话。然后他对着大家说,伙计们,等我老了,你们就跟上这个人跑渠口,他虽年轻但智慧在我之上啊。他也是我们口里人,他是孟柜的苗麻钱。
雨是在第三天晚上渐渐停下来的,从村子里传来的消息说,义和隆安然无恙,可乌兰脑包镇和西山嘴被决口的渠水泡成了一锅汤。麻钱并没有随乡亲们即刻回去,他想趁着大水未退好根据水的流向观察河套各地的地势地貌。他嘱咐大家把红格格家的牲畜还回去,他穿起红格格给他的老羊皮袄向着东北方向策马而去。
从义和渠到长济渠、塔布渠,他观察所有决堤渠道的淤积和渠水出道后绝对的地势流向。接着又沿着黄河北岸由东向西,察看各大干渠在黄河上直接开引水口的结构,他尤其关注,除了用土坝和草闸提高水位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大量的土坝虽然提高了水位,但造成渠道的大面积壅塞,这是影响灌溉的最大因素。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兆河渠上,这是一条天然壕沟,能不能把它开成一条干渠呢?
这一出去就走了一个多月。
入冬时,他准备回去了。他骑了红格格家的马,他得回到红格格家。他卖了老羊皮袄换来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由于他骑马时间太长,大腿根儿上起了个疖子,化了脓。他感觉口干舌燥,双腿发软,可能马上就要病倒了。路过一户人家,他想讨口水喝,也给他的大儿马喂些料。这户人家的男人看上去很健壮,他正在侍弄一头样子丑陋的瘦驴,嘴里嘀咕着什么,一脸的不高兴。他的女人坐在柴草堆上,怀里偎着三个狸猫一样的闺女,最大的不过十岁,每人梳着两只羊角辫。她正在咬牙切齿地给她们抓虱子。她很瘦,乍一看像一只狐狸。
麻钱对男人说,大哥,我离家时间长了,盘缠也用完了,麻烦你给我的马喂点料,我今天要赶回义和隆去。
男人的眼光落在大儿马身上,他摸着大儿马的鬣鬃嘴里啧啧啧地称赞说,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义和隆的牲口都比我们这儿的穷人值钱呀。我这半辈子累得裤裆里的毛都没有了,还没挣下一匹儿马。这年头,油往油缸里流呢,地商老财富得流油,土匪来了还不抢他们。他们地多渠多,交的税还少,这是个啥世道。兄弟,你家有多少地,是个大东家吧。
麻钱说,大哥,我是给人家揽长工的,我还不如你呢,你看你有家有口热热乎乎的。
男人听了这话冲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呸,流烟炉子塌底锅,炕上蹲着个病老婆。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家里养着一个臭×还生下三个臭×,我就是累死了也没有个长橛子的给我举引魂杆子。自从娶了这个妨祖娘们儿,母鸡不下蛋,母驴不下驹,我这个公人也快变成骡子的了。
麻钱看到那个女人低下头去,把她的六只羊角辫搂得更紧了。她的三个闺女耗子一样在她怀里钻来钻去吱吱叫着,全然不知母亲受到的凌辱。麻钱摸了一下衣服口袋,掏出一把炒黄豆,递在女人和孩子的面前。女人抬起头来,把她的一个孩子推出来。
那个男人看到麻钱叉开腿走路便问,兄弟你的腿咋了?
麻钱红着脸说,起了个疖子。
男人说,怪不得我看见你脸色潮红,是化脓了,发烧了吧。兄弟,干脆你今天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上一夜,我的驴正发情,用你的大儿马给我配个种吧。看到麻钱有点迟疑,他马上一脸的不高兴说,咋,不舍得?我把我的草料舍得给你的马,你马的一点都舍不得给我的驴?
麻钱不是舍不得他的马,他只是觉得这户人家气氛不对头,让人感觉很难堪。但是他确实觉得身体越来越虚,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就在他不置可否的时候,男人对女人说,去,借两碗细白面,做一锅面片,今天贵人临门,我们吃个热乎肚子吧。之后他又对麻钱说,兄弟,搭把手,帮我配种,但愿这头驴能给我下个骡驹子。
母驴很瘦,灰不塌塌的。像一堆树枝上盖着一块破毛毯。可是看见大儿马,它就用后部蹭大儿马的身子。男人嘿嘿地笑着说,别看我这驴瘦,通人性哩。你这儿马是很棒,我这驴有点配不上。可你的马也不会亏着。人常说骑胖马日瘦×,人和畜牲都一样,你这马亏不了。
吃了面条,麻钱出了一身汗,他向女主人要了一件老皮袄就到柴房里睡了。麻钱发现在麦秸下面有一只面口袋,用手一捏,是半袋子细白面。麻钱心想,大后套还没见过这么不厚道的人。口里的人为什么要走西口,一方面是因为后套地广人稀,另一方面就是后套人厚道。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你打尖歇脚,主人肯定会给你喝开水吃热馍,不能让你在屋檐下过夜。可这一家的男人可真不像个后套人。这么想着麻钱就睡着了。他眯了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个女人端着一只灯柱子站在门口。他一惊坐起来。那个女人低着脸不看他,她向前走了两步说,兄弟,你的疖子得把脓挤出来。
麻钱连说不。他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大后生,他怎么会在这个女人面前脱下裤子。
那个女人跪在他的面前,放下灯,拿出一只拔火罐说,我把脓给你拔出来,明天就好了,你把疖子露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很荒唐。就在麻钱推诿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把柴房门从外面闩上了。他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大概意思是麻钱和他的臭×女人在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搭上母驴不说还搭上了母人,他亏死了。他骂的话比大粪还要脏。
麻钱对那个女人说,滚出去。女人低着头挪到柴房的墙角,缩着身子不说话。接着男人站在柴房外开始跟麻钱讲条件,麻钱才知道,这一出是为了他的大儿马。男人说,如果大儿马归他了,过去了的事情一笔勾销,现在他就可以走人了。如果麻钱不同意,他就叫来村里的人,把他打成一摊猪狗屎。
麻钱说宁可死也不愿意把大儿马送给一个恶人,你去叫人吧。
就在男人作势要去叫人的时候,女人把油灯扔进了柴垛里,火光腾空而起。男人大叫着过来扑火,因为柴房和住房连着,他绝不会眼看着烧掉自己的房子。麻钱趁机冲出来,跃上马,还腾出腿在他的瘦驴肚子上死命踹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