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院,板凳蹲在粮仓前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哑巴听不懂什么叫填房,她没有听懂香夫人的意思。但从板凳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一件好事情就要发生了。她从小接受的日本文化告诉她,一件事情要来临的时候一定要内敛,像蒸一锅馒头宁可过一点头也不能提前揭锅盖。眼前嫁给板凳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是她最好的出路,一是她能活着,二是她能跟一个爱她的人活着。她什么都没有问,继续前晌的活计,双腿一顺儿坐着摇着小石磨,磨豆子。
板凳显然胆子大多了,他蹭到哑巴跟前,摸她的脚,脱她的鞋。这双脚真好看啊,圆润无骨,脚趾像一串粉红色的莲苞。板凳把脸伏在她的脚上,身子就蜜一样的稀了。他亲着吻着,头往上面磕,好像不想活了。
当最后一抹夕阳在粮仓的尖顶上消失,板凳就开始坐卧不安,他围着粮仓转,咻咻地喘气,像有一只野兽要从身体里蹦出来。看到天有点阴,他就把一只木炭小火盆放在粮仓下,温着。温热的麦子和温热的女人让他发疯。
粮仓在杨柜是最雄伟的建筑物,这种造型还是板凳从口里带来的。最下面用三个木头桩子支起,上面交叉搭上粗壮的红柳打底,再用苇子围成圆柱状,留个小门。框架做好了,麦草和了泥里外抹上,有心一点的人家还捡来一些碎瓷瓦片摁在上面,防雨雪防风蚀还好看。这样的粮仓干爽透气不积雨雪,放粮食十年不坏。夜静更深时门闩了狗歇了,板凳像火苗一样蹿起来——
聪明的香夫人仿佛对这一对男女心如止水。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他胆子小,贪婪,等他把一件事情做够了,就会撒手。那个女人那么细致那么温顺,强行要他们分开,结果适得其反,他会恨她,老实人的恨更结实,心实的人都属猪会咬不会放的,蔫骡子才能踹死人呢。其实离开义和隆的这一段日子,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男人,她和这个男人在一个炕上睡了十几年,他们想到更多的是地和粮食。
回到义和隆后,她总是感觉到冷,其实天已经暖了,惊蛰了。尤其是妹妹小酥走了以后,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像挂了霜,穿得越多越冷。奶妈说,叫锦绣堂的郎中看看吧,酥夫人给你做的棉袄絮的都是丝绵,不可能冷啊。奶妈的一句话提醒了香夫人。妹妹小酥她没有走远,她还附在这些衣物上,她恨她姐姐啊。香夫人不是不想救曾格林沁,曾格林沁是个好男人,是个好汉,可是曾格林沁活着她们姐俩就不得安生,杨家和苗家就不得安生。要想让一切重归平静,她就不能出来为他说话。可是让香夫人料不到的是,她心地笃实的妹妹小酥走了,而曾格林沁却活着。
老天总是和聪明的香夫人开玩笑。曾格林沁被麻钱率领的游击队和三十五军的人解救下来,和游击队的许多年轻人一起编入了正规军,随三十五军开拔到大同继续打鬼子去了。一同去的还有她的儿子丰田和亮水。丰田和亮水崇拜曾格林沁,他们很快会熟络起来,曾格林沁慢慢会知道义和隆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他会知道小酥的死。他会在思念一个女人的时候仇恨另一个女人。儿子丰田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他记恨她,让她更加心凉的是,他和王家的亮水黏到一起。一想到王家的女人有可能到她杨柜做儿媳妇,她就生气得天灵盖生疼。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可是打完大同以后,丰田和亮水回到了五原驻地,这她当然高兴,窝心的是曾格林沁也回来了,还当了什么长官,兵们一见了他就敬礼。并且她听丰田说,曾格林沁夸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胃里开始冒酸水儿,从她心底又浮起一种东西,那就是对曾格林沁的敬重。只有香夫人最清楚,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可他爱的是她的妹妹小酥。
她开始羡慕她的妹妹小酥,有人爱她,得不到她的爱就为她放弃生命,这个人就是曾格林沁。小酥死得奢侈啊。
香夫人挑亮灯花,又披了一件衣服,这杨柜是多么清冷啊。难怪老额吉那么喜欢家里人多,一个女人没了男人也就没了热气。香夫人没男人了吗?有男人和喜欢一个男人是不一样的,香夫人在三十多岁才明白这个问题。
拿起花绷子,香夫人发现上面绣着一只女人的手。她绣得活灵活现,这只手几乎动起来,直挠她的心窝。她扔掉花绷子,摸身边的孩子。她晚上坐在炕上打算盘的时候总习惯性摸一下身边睡着的孩子。她把熟睡的跑跑抱在怀里,幸亏她有这个孩子,可她心里还是疼,她想她的环环,她总是那么冷是因为她的环环冷。她端详怀里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得真像麻钱。这个孩子不是她自己的,她早晚得完璧归赵,这世界上没有假事情做成真的,尤其在义和隆,这么小的一个地方。
环环没了掏走她身上的一块肉,再把跑跑还给苗家又掏走她身上的一块肉。当初她让锦绣堂的郎中给她和妹妹拿脉,郎中祝贺她们一个弄璋之喜一个弄瓦之喜的时候,香夫人突然决定把自己身上的儿子调给妹妹小酥。姐俩是同一个月怀孕的,她们从初潮开始每个月同时来月经,同时临产是极有可能的。她把儿子给妹妹小酥一是让妹妹有个儿子提高她在苗家的地位,二是这个儿子可以继承苗家或孟家的财产,一举多得啊。孩子一降生,她看了一眼孩子,她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儿子就是儿子,自古以来从皇后到村姑都以子为贵,十个闺女都不能换呀。香夫人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后来一错再错,老额吉银库里的银子本来下辈子都花不完,可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那响当当的银子几乎一夜之间就没了。妹妹小酥吃亏是因为太实心,自己吃亏是因为太聪明啊。小酥的死,因为环环,因为曾格林沁,也因为她和麻钱的疏离,更因为对姐姐的失望。她难道真的应该为了妹妹去救曾格林沁吗?她错了吗?她不是想让妹妹好吗?小酥已经察觉到跑跑是她的孩子了,她为什么不能用这个孩子来安慰一下妹妹?最终妹妹死了,没有她香夫人一连串的自作聪明,妹妹不会死的。
一阵疼痛风一样地袭过来,香夫人捂紧了胸口。她愧对妹妹小酥啊。
她抱起孩子下了地,用棉衣把跑跑包好,她出了门。临出大门之前,她拐到后院,看了一眼杨家的大粮仓。黑黢黢的夜色下,粮仓像一群怀了驹子的高头大马,昂扬着骄傲的头颅。粮仓的下面,是一团蓝悠悠的火苗,很小但很温暖。那是家里的牛粪火盆,平时天阴时板凳把它放在香夫人的脚下。香夫人想起来狼山上曾格林沁给她放的火盆是木炭的。不是为她,是为小酥。
草花给她开了门。麻钱和铁锤上渠口还没有回来,老额吉的呼噜像拉着一把老风匣,果果木木都睡了。香夫人进了妹妹的正房,灯亮着,炕热着,她挪到炕上坐下,眼泪流了下来。记得她们出嫁的那一天,小酥蹭到小香跟前,把一根苏联头绳往她的手里塞,那是小酥的心爱之物,从包头大盛魁捎来的。可是小香拒绝了,她就想让小酥欠着她。被拒绝的小酥直到上轿眼里还噙着泪水,不敢抬头看姐姐。现在小酥走了,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一模一样,一起来月经,一起怀孩子的一个女人走了。香夫人突然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躯,两行眼泪流下来,凉得刺骨。香夫人很少流眼泪,她见得最多的是小酥的眼泪。难道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是小酥的眼泪?一种无名的恐惧包围了她,她像受惊了的小酥那样全身颤抖起来——
香夫人拿起炕头上小酥的花绷子,上面是绣了一半的海纳花,她捻了线穿好针,要想绣得和小酥的一样好,就得全神贯注,小酥在绣花的时候别人喊她她都听不见。香夫人尽量学着小酥拿花绷子的姿势,下针的角度,走针的路数,配色的过渡,渐渐地她感觉小香走进小酥里。记得小的时候她和小酥从里到外是一模一样的,爹娘给她们的手上绑了不同颜色的丝线,好认出她们来。有时候她们想逗逗爹娘就把丝线换过来,果然爹娘就把她们认错了,娘把一只麻糖塞进小香手里说,只有一块了你小娘只好给你了。小香知道了娘偏妹妹,可她从不揭穿,她把麻糖塞进嘴里亲了一口娘。直到有一天爹娘把两只花绷子和两只算盘放在姐俩面前,让她们学好这两样活计,她们从内心有了分别。妹妹只喜欢绣花,姐姐只喜欢打算盘。几年之后爹娘不用给她们绑丝线也能分清她们了。原来她们的心不一样了。
绣好一只花瓣,她把花绷子放在眼前一尺远的地方,看,之后满意地笑,微微提起嘴角满意地笑。她甚至以为自己就是小酥呢,她张开嘴想叫一声麻钱——此时她才知道她心里一直是有麻钱的,从第一眼看到麻钱瘸着腿走进宝山元,她心里就有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她和小酥之间有了看不见的隔膜,症结就在这一点。
香夫人抬起头,看到麻钱站在门口,在灯的阴影里,他是那么虚幻。可香夫人还是看清楚了他,他黑了瘦了,眼窝陷下去,肩胛突出来,他凌厉的骨骼仿佛能硌疼人的眼睛。他的身后是果果和木木,两个越来越像十几年前小香和小酥的双生闺女。这时木木叫了声娘就扑过来扎在她的怀里,她一声声喊着娘,声音嘶哑了,香夫人抱着木木泪如雨下,跑跑被惊醒了。果果没有动,也没有哭,她知道这是大姨不是娘。她上前把木木拽起来说,别哭了,娘还没走远,你这么哭她能走好吗?她把木木扶起来搀出去了。香夫人看到了,果果这闺女太像自己了。
香夫人擦干眼泪说,麻钱你坐下,有一个事情我必须跟你说,我甚至连天亮都等不到,我得跟你说。她把跑跑抱起来放在麻钱眼前说,跑跑才是你们的孩子,我把她交给你了。
香夫人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没说完她就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说完这话,香夫人的心掉出来了。她双手端着跑跑浑身颤抖着。
这时窗前被一片火光照亮了,在义和桥的南面腾起了冲天的火焰。
可怜老实人杨板凳只在粮仓下放了几片牛粪的小火盆怎么就惹了天大的祸殃。粮仓的门本来是掩上的,可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都跺不开。房后的顺子是第一个来救火的人,接着附近的邻居闻风而至,他们都听到一个女人呜里哇啦地求救,仔细一听,这个女人说的是日本话。
香夫人在现场看到,放牛粪的火盆里有一截几乎燃尽的柏木木桩,并且火是从旁边的偏房着起来的。
烧了杨柜的后院对香夫人来说几乎是正中下怀。可哑巴是个日本女人,并且暴露给了义和隆,这杨家可就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