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夫人决绝地摆了一下手说,他想死说明他的心已经死了,我们没有必要去救一个躯壳。曾格林沁是我的仇人,他不死我就去死。你们走吧。丰田我告诉你,不要把外人带到家里来。
丰田知道,他的母亲说一不二。亮水还想说什么,他拽拽亮水的衣袖说,亮水走吧。
只有姐妹俩了,背对背地站着。
酥夫人说,姐姐,你替我受罪了。你受的罪我以后补偿你。他不是个坏人,你救救他吧。
香夫人转过脸来,捉住妹妹的眼睛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
酥夫人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香夫人说,喜欢你的人就是好人吗?为你去死的人就是好人吗?
酥夫人流着眼泪说,姐姐,没有男人喜欢过我,他是最喜欢我的人。
那你也喜欢他吗?
酥夫人点着头说,我喜欢他你就肯救他吗?
香夫人呵呵地冷笑着,让妹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香夫人坐在炕沿上,从衣襟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把木梳,解开乌黑的头发,慢悠悠地梳,把掉下来的头发顺进木头匣子里。她把头发挽好拿着这只木梳端详了一阵,突然一咬牙把木梳一掰两半。
酥夫人浑身一颤。
她说,小酥,你要懂事啊。我已经坏了名誉,我不能让我的亲妹妹在同一个人身上再坏一次名誉。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是有他的,你喜欢他,我更得让他死,我不能让你一心二用,我不想看到苗家家破人亡。有些事情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小酥给姐姐跪下了。姐姐你救救他吧,我保证不会跟他有什么瓜葛,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的环环没有了,我要和麻钱好好过日子,再生几个环环。姐姐,我给你保证。
香夫人厉声喝道,起来,我最讨厌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他是一个土匪,他在缨子的指使下掉换了白欧柔种子的拌肥。他死有余辜。
小酥跌坐在地上说,姐姐——
酥夫人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上了义和桥向北,远远地看到了房顶上的老额吉。看来麻钱还没有到家,老额吉在瞭他呢。她盼望着麻钱回来又惧怕麻钱回来,她的身子让唐富贵脏了,她的环环,麻钱的儿子,在出麻疹的时候她给断了奶,她送了环环的命。她咋向她的男人交代呢?她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她习惯了抱着环环的姿势,她呜呜咽咽地过了义和桥,她望着北义和渠的方向,她的环环就埋在那里,她想去看看她的环环。就在这时她看见一片人黑压压地拥过来,一辆囚车开过义和桥,桥身不堪重负地吱呀呀地直响。
这可能是五原县光复以后最热闹的一件事。
曾格林沁落马后,五原县长审讯他:
黄羊木头的那批烟土是你打劫的吗?
是。
屯垦队的东西你也敢下手?
倒腾大烟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杨家的种子是你掉的包?
是的。
杨家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下此黑手?
我不认识杨家。我只知道那批种子是要种在跑马地上。跑马地是蒙古人的牧场,我要它回到蒙古人的手里。
那香夫人也是你绑的票?
是的。
抢了东西还想抢人?
我们蒙古人以抢婚为荣。
那为什么又送她回来?
抢了她的人抢不来她的心。我不要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活捉伊井那一仗是你冒充大青山游击队打的?
是弟兄们打的。我在山上的一个木头房子里,天天喂我的马,守着心爱的女人。
曾格林沁一颗青皮大光头,高大的身躯让囚车显得空间狭小。他迎着义和桥下的风走出去,他在义和渠渠背上高高在上地走着。像他上一年来到这里时一样,他闻到这里的空气真香,因为这里生长着他的女人。这是同一个季节。那一天他捡到了一方绣着一朵海纳花的绸帕,此时正攥在他的手里。
曾格林沁想死在义和隆,他不能活着忍受心爱的女人的背叛。走出义和桥他回头看一眼义和隆,他看见一个女人跟在看热闹的义和隆人们的后面,跑着,说着什么,跌倒,爬起来。
酥夫人一跌倒,曾格林沁的身子就要抖动一下。曾格林沁看到了他的女人,看到了他的女人的眼泪。这个女人瘦了,这么快就瘦了,他以为是为他曾格林沁瘦的,他的心揪紧了。他不会抱怨的,因为这是他心爱的女人,心上的女人,他爱她没有条件。但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个女人不是他在狼山木房子里的女人。木房子里的女人不是他在义和桥下碰见的海纳花一样的女人——
他看到了他的两个弟兄混在人群里,他们不会劫法场的,他告诉了狼山,他真的想死,弟兄们会成全他的。他看到那两个弟兄在靠近他的女人,他的心一惊,这两个弟兄是要报复他的女人。
酥夫人从地上爬起来,人们走得那么快,她没有力气赶上那辆囚车。她想说,不要死啊,不要痛心啊,那个女人不是这个女人啊,我要你活着啊。她张着嘴伸出手,在她又一次要跌倒的时候,两个男人靠近她挟住了她,一把刀子在她眼前晃荡。一个男人说,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曾哥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出卖他,你还有脸来这个地方。另一个说,把她两个奶头子剜下来给曾哥陪葬,让曾哥到那边去当下酒菜。这时他们听到囚车上的曾格林沁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这声音凄凉、悲怆、哀怨、绝望,像一把把钝刀戳在骨头上,钻心地疼啊。两个弟兄一松手,酥夫人就倒了下去。
鸿雁展翅向南飞,
芳草历历多凄美,
谁让哥哥就心疼你,
再好的姑娘是别人的。
囚车拖着歌声走远了,酥夫人的眼前一片烟尘。紧接着另一队人马赶上来,向着囚车的方向驰去。酥夫人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男人苗麻钱,后面跟随的还有王家的畅水、丰田和一些穿军装的人。
酥夫人开始往强家油坊的方向走,她要去看她的环环。太阳西斜时她扑在了环环小小的坟头上。
当麻钱找到小酥时,她的棉衣盖在环环的坟头上,她趴在坟头上双臂抱紧了环环。她的血是从她的胸口流尽的。
小酥不知道,曾格林沁在她死后才知道,义和隆有两个长得一样的女人,一个叫香,一个叫酥。对酥这个名字他很陌生,他在心里叫她“海纳花”,那是种在他心里的一颗种子。
从那个晌午开始,香夫人心口疼。妹妹死了,妹妹躺在老额吉的那口棺材里,妹妹闭上眼睛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果果和木木跪在母亲的灵前,就像十几年前的小酥和小香。奇怪的是她们两个也是一个喜欢打算盘一个喜欢绣花。喜欢打算盘的果果亲近香夫人,木木亲近酥夫人。
家里有粮食了,耗子就跟着进来了,肆无忌惮地前后院地蹿。她偶然能听到后院的那个女人被耗子吓得惊叫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绵甜,像往她的胸口一针一针地扎。她猫着腰双手顶在胸口上,无奈地呻吟。
自从小酥死后,板凳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下一个跟着去的是谁。听得夫人心口疼的呻吟,他就隔着门对夫人说,找锦绣堂的郎中来吧。
香夫人把一只算盘扔出来,又把一只算盘扔出来,她扔完了家里所有的算盘,算盘珠子像羊粪蛋撒了一院子。板凳赶紧猫下腰捡,嘴里嘶嘶地吸着,牙疼一般。
香夫人说,让她过来侍候我。
板凳知道她说的是谁,吓得捡在衣襟里的算盘珠子又撒在地上。他结巴着说,我来侍候你,她不会说话。
香夫人说,我不用她的嘴,叫她过来。
板凳只得去叫哑巴,他神色慌张地附在哑巴耳朵上说,千万记住不能说话呀。哑巴神情镇定,她用手势对板凳说,永远不会说话,即便暴露了日本人的身份,杨板凳并不知情。我只是板凳捡到的一个哑巴。这个手势哑巴已给板凳打过无数次,板凳很熟悉了。这是哑巴在屡次提醒板凳,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板凳要一口咬定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日本人。
哑巴走进香夫人的正房,她没有低头,直视过去,笑。
香夫人看清了,这是一个很好看的人,牙齿细碎洁净,脸是麦皮的黄中透白,细瓷的腻。这女人谁见谁稀罕呢,咋会是捡来的,这不是天上掉下金元宝了吗?
香夫人盘腿坐在炕上。她要绣花。她想她的妹妹小酥,她再不想打算盘了,她要绣花。她说,你上炕给我择线,我要绣花。
哑巴垂着眼睛上了炕,她跪在炕上,不敢看香夫人。
香夫人闻到了一股很特殊的味道,这味道是从哑巴身上发出来的。这味道在哪里闻过,好像在哪家药铺子里或者赶庙会的粉楼里,香夫人皱了一下眉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香夫人说,你坐下吧,我可领受不起你给我跪着。
哑巴好像没有听懂,继续跪着,双手垂在两只膝盖前。
香夫人示意她盘腿坐下。
哑巴换了个姿势坐下来。香夫人发现她不会盘腿,两条腿僵着,一顺儿拐着。香夫人撑好花绷子,哑巴开始择线。香夫人看到了哑巴的两只手,心突然被什么弹了一下。这双手像十根葱心儿,嫩得能冒出水来。这个女人的手不是河套平原女人的手。
香夫人说,你的家在哪里呢?
哑巴用手比画着,在很远的地方,来后套逃荒,家里人都死了,剩下她一个人。
香夫人手里的花针不动了,她想起来了,这个女人身上是麝香的味道。她想起来,那一年她到锦绣堂给母亲抓药,那药里就有这味道,她问母亲母亲说这是麝香的味道。据说窑子里的姑娘都用麝香,是避免怀孕的。香夫人的手被扎破了。
香夫人抬起头,想看出她脸上的风尘来。这个女人正用水晶样透明的手指捻着丝线穿针呢。后晌午的太阳穿过洁白的窗纸照在她的脸上,她两平面淡淡的绒毛像涂了一层薄金,她是那么专注,牙齿半咬着下唇又放开,嘴唇由淡渐红。
她听到门外焦躁的脚步声。
绝望的香夫人两只手捂在胸口上,一种疼从很远的地方走近了,她咬紧了牙关。一个绝色的女人对任何女人都是伤害。她对哑巴摆摆手。哑巴悄然下了地。
哑巴拉开一扇门,听得香夫人说,你不想嫁人吗?
哑巴转过身,半张着嘴。她半边脸惊喜半边脸恐慌,她不知道香夫人的意思,让她嫁给板凳呢还是别人?她只想跟着板凳,在板凳的身边她感到安全。
这时板凳从外面进来急促地说,就让她做我们家的丫环吧,奶妈实在太老了。
香夫人没有抬头。自从从狼山下来她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男人。她的嘴角掠过几分鄙视,说,我看是我老了,你不想让她做你的填房吗?
板凳扑通一声跪下了,女人没有听懂香夫人的话,看板凳跪下也就懵里懵懂地跪下了。
香夫人再次冷笑,她心想,这女人跟谁睡跟谁亲啊。
板凳说,夫人调笑我吧,我不敢。
板凳低着头,等待香夫人再次开口说话,或者表态。
香夫人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她的心口疼得厉害。她拧着眉头。
板凳虽然有点失望,但还是喜出望外,出门槛儿时竟跌了个跟头。跟在后面的哑巴失声“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