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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东北三省。建立伪满洲国后,向华北绥远进行侵略扩张。一年前在冯玉祥阎锡山联合反蒋战事中,因张作霖的奉军援蒋参战,冯阎联军在中原失败。晋军撤到晋绥。阎为形势所迫,宣布下野。“九一八”事变后,阎锡山趁机东山再起,担任了晋绥公署主任,集晋、绥军政大权于一身。
统治晋绥两省的太上皇阎锡山,目睹日寇侵略势力已经威胁到了山西,又察觉到陕北的刘志丹建立革命根据地,时任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将在绥远有一番作为,这几方面的势力会动摇阎锡山在晋绥的割据局面,遂倡导“屯垦西北,造产救国”的口号,以御侮实边之名拨兵屯田,试图解决国内土地矛盾。为此他决定在河套地区用“办屯垦,建新村”的办法,以期改革农村土地的私有制为“土地村有制”,并在经济上实行平均发展的“均田制”。从当时的形势来看,不论是为了抗日,还是为了防共,运用军垦开辟资源,储备力量,是其谋划立足边陲而图长远之道之必须。
义和隆的人不明白,义和隆巴掌大的一个小镇子,离五里远看上去只是一个羊圈大的土围子,可这里却牵动着当时中国军政要员的神经。半夜,汽车马达声一程一程地向义和隆递过来,义和隆的地皮隐动起来了。义和桥吱吱呀呀地呻唤着,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孕妇。大后套是一个土匪出没的地方,狼山上的侯毛驴,包头的卢占魁,到了麦香果熟的时候就会走亲戚一样地来了,吃了喝了拿走,就像他们是哪一家的亲侄儿。五原设县以后,义和隆有了身上穿制服腰里别八缨子的人,土匪们也就不敢贸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可是这个半夜,动静大得让义和隆所有的木棂窗户纸扑簌簌地响起来,屋檐下的各色家鸡一声令下似的半夜鸣叫。女人们搂紧半炕的孩子直喊阿弥陀佛。男人们裹紧老羊皮,在炕沿上磕着烟袋锅子说,慌甚,该死的娃娃朝天,今儿不朝天明儿朝天。说到底义和隆的男人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不管谁来了,都是冲着大后套的地和渠,如果没有地和渠,谁来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呢?
大卡车一连几日陆续来到义和隆,拉来了一批批青壮年,卸在国民军的旧营盘里。于是就有负责人走进王柜。王义和站在老柜的正房前,二拳相抱,做欢迎状。他身穿阎锡山送他的那件旧马甲,留着清淡的胡须。他的腿脚好像略有不便,他的腰挺得很直。阎锡山的人来了,他的二儿子王也天也就很快有下落了,王家在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该告一段落了。但他绝对不会在这些人面前打听他的儿子,尽管他包括后院所有王家的人都想知道王也天的下落。儿子不能让他骄傲,但他得指望着他的儿子。他抬起手里的拐杖指指王柜的大门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哈哈哈!他仰天张开的嘴没有闭上,他觉得一股凉气从脚板底腾起,直抵后心,他的四肢麻木起来,像树枝一样僵了。他本来还想说,在大后套有啥事尽管找我王义和,我要那么多牛马干啥呢,我要那么多粮食干啥呢,那么多的东西死了带走得多大的棺材呀,人活着不是只为了个肚皮,脸皮才是最打紧的呀。可是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他想起了也玉的母亲,他把她从房梁上放下来,她为他生过三个孩子的身体就像他现在一样僵冷,她曾经红火圆实的躯体即刻就空了。一个绝望的女人只能用僵冷和空洞表达她的绝望。可是他王义和不能绝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的徒弟苗麻钱的双肩还挑不起连环渠。如果没有渠哪有他王义和在河套的名声,又哪来这么多人到河套讨生活,他不能死啊。两滴冰冷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滚过,他知道他还活着。可也玉发现了爹的异常,向她的爹扑过来。看到她的爹用一种接近于乞求的眼光看着她。这种眼光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了最后的一点自尊,向亲人发出的哀号。也玉抓住父亲的手马上就放开了。她转向客人们,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客人们就告辞了。爹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老了病了不中用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倒下。也玉抱住了爹,爹就像一个孩子跌在她的双臂上。
王家在达拉特王爷府失势后,也玉曾自告奋勇地携她的二嫂及侄女到达拉特王爷府去说和。两个女人骑着高头阔马带着千两白银来到达拉特王爷府,王爷对王家的人早已不待见,但他不能不见亲表妹和一千两银子。王爷虽然用家礼接见了孙氏一行,但是脸还是吊得马靴那么长。可以说孙氏是和王爷一起长大的,甚至两个人一起玩过娶媳妇过家家的游戏,蒙古族的风俗严禁近亲结婚,不然的话成为夫妻也未可知。可是女儿一出嫁就是别人的人,况且这个别人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狗都会知恩图报,可他却伸出第三只手挖达拉特的墙脚。达拉特草原上的马多如牛毛,如果是送给袁世凯,五千匹也不算多。可是王也天和一帮下三烂的土匪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不翻天了。王也天偷走的不是五百匹骏马,而是达拉特王爷在大后套的王者之尊。
也玉的头发长出来一些,一个精干的小平头。她穿着马裤马靴,笔挺地站在孙氏身后,整个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对王爷行了男人的打千礼,她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王爷,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对于也玉,王爷早有耳闻,说好听了是一个仗义疏财的巾帼女流,说不好听是一个养错坯子的二尾子。可是也玉的眼神让王爷感觉很舒服,有着男人的正直和女人的单纯。凡求人说情的,神态里少不了谄媚和委琐,可她的身上没有,她凝视着王爷的眼睛像一对老兄弟那么执拗而深情。王爷身边的人除了曾格林沁,没有人敢直视他,也玉的眼睛就显得珍贵,或有着阳光般的温暖。尤其是还没有哪个女人给他行男人的打千礼,这种毫无道理的不遵守规矩,让他新鲜。他有点失笑,但即刻就把笑容收了回来。
也玉把礼品呈给达拉特王爷,说,我代表一个父亲向您致歉。这个老人的血汗淌进了后套的八大干渠,但他的血汗被官府全部偷走了。他现在正在榨自己的老骨头,替他不争气的儿子还债。
达拉特王爷本来想把骂王也天的话重复一遍,可蒙古族是一个好客的民族,伸手不打上门客,况且还是两个女人。
正在这时,小侄女儿亮水蹭到王爷身边,她看到王爷腰刀上的排穗很新鲜。她抻抻舅舅的衣袖说,那其格(舅舅),送给亮水好吗?
也许是王爷从小亮水的身上看到了孙氏儿时的影子,他抱起小亮水说,我的交伊赫伊(外甥女),送给你。肚子饿了吧,我们不达一地(吃饭)。
也玉的好酒量让王爷更加刮目相看,正在推杯换盏时,到义和隆提亲的曾格林沁回府了。
也玉和孙氏这才知道王爷到乔家提亲了。让缨子离开义和隆,离开苗麻钱也玉当然高兴,可她现在变成了乔家的小姐,这可是杨板凳和香夫人的美人计呀。也玉看了看王爷的脸色,顺便提起了乔家的缨子。她说,乔家的女人是大后套最漂亮最聪明的,可惜王爷迟了一步。两只金百灵已经分别下嫁了杨板凳和苗麻钱。现在这个所谓的闺女其实是乔家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一个丫头。她和乔家的两位小姐比起来简直就是麻雀和凤凰。
王爷醉眼矇眬地看着也玉说,此话当真?那我倒要见识一下这对金凤凰,成亲的时候让她们来送亲。给我传曾格林沁,下个月月亮满了的时候我要见到这两个女人。
可是谁都没有找到曾格林沁。
这一晚上也玉和王爷都喝醉了,他们忘了主仆之分,盘腿坐在热炕上,称兄道弟。早上起来他们看到自己脚上穿着对方的靴子,有几分羞涩地笑了。这次也玉道了万福礼,惹得王爷笑了起来。趁着王爷高兴,也玉说,王爷原谅王家啦?可是王爷脸一板说,哎,你只是陪你的嫂子住娘家,本王爷跟女人不谈事务。这句话惹恼了王小姐也玉,她从马裤里掏出一把五四式手枪,往王爷的怀里一塞说,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如果你面对着我不好意思,我背过身去。王爷手里把玩着这支手枪,沉吟了片刻说,把这支手枪留下,把银子带回去。王也天偷了我的马匹,我掘了王家的渠口,算是两清了。转告王也天,他要是让我看到他,我必用这支手枪揭了他的天灵盖。
也玉的达拉特之行,并没有解除达拉特王爷对王家的芥蒂,也没能有效地阻止达拉特王爷欲解除与王家的土地契约的意向。但她却搂草打兔子地间离了王爷与他未过门的小福晋的关系。也就是说侧面地疏离了王爷与杨板凳的关系。
王爷为缨子更是为自己举办了盛大的鄂尔多斯婚礼,他对于乔家的唯一要求就是让两个姐姐来送亲。按照汉族的风俗,姐姐是绝对不能给妹妹送亲的,有“姑不娶姨不送,姐姐送进黑圪洞”的禁忌。但他们不敢违逆王爷府的要求。乔家、杨家、苗家商议了几个回合,分析了王爷府的动机,最后决定还是得去。王爷府不过是听说乔家姐妹人材出众,一饱眼福而已。再者蒙古族信奉三六九的单数,姐妹三个齐刷刷地走进达拉特草原,是一件吉祥的事情。板凳不放心自己的媳妇要一起去。麻钱说我们在义和隆也是有身份的人,不请自去是不是有失体面?酥夫人是最不愿意去的,可是事关姐姐杨家跑马地,她如果太执拗,姐姐会怎么想呢?所以心里屈着,嘴上也就答应了。最后香夫人说,我们去送最小的一个妹妹是应该的,把她安顿好了,也好回来给父母亲一个交代。有我在你们有啥不放心的。让顺子陪我们一起去就行了。两位夫人此次出行的衣着穿戴由香夫人准备,她对妹妹说,我们这次穿的衣服不绣花。酥夫人知道,缨子穿的是绣花的彩色绸缎,姐姐要以另一种装扮,区别于缨子的华丽。
让顺子陪香夫人去给缨子送亲,简直就是把一根钝刺扎进他的指甲缝里。他为了香夫人失去了缨子,又因为缨子失去了香夫人。可是在达拉特胡达面前他亲耳听到了缨子的态度。他的心偏在了缨子一边。可这又有啥用呢?缨子要出嫁了,要他顺子陪着去送亲。香夫人啊,你究竟要把一个男人怎么样啊。他站在香夫人面前,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知道香夫人的眼睛笑着。香夫人说,你把缨子带到达拉特王府促成了这件好事,可见你对杨家功劳卓著。好在你是杨家的大渠头,锅里的肉都是我们自己的。这次送亲你如果陪着去,也算是好人做到底。顺子终于抬起头来阻止了香夫人下面的话。他说,我去。
鄂尔多斯婚礼是在晚上迎娶,乔家请来老额吉做缨子的梳头额吉,老额吉唱道:“乌黑闪亮的发辫啊,好似蛟龙卧在肩。秋波粼粼的双眼啊,像明澈见底的清泉。我可爱的姑娘啊,你的命运在遥远的天边。”老额吉干枯的双手捋着缨子的头发,突然呜咽起来。她是想起了她的红格格。这首古老的蒙古族民歌在她给红格格梳头的时候也唱起过。按照蒙古族的风俗,新娘在离家前都要起个新名字,老额吉就给缨子起名“乌兰”,红色的意思。天色发白时,迎亲和送亲的队伍同时起程。娶亲的不再是那个定亲的胡达,而是新管家布仁。他一直跟在香夫人和酥夫人的马后,没和她们说一句话,因为他分不清哪个是香夫人哪个是酥夫人。可是他从马上听到银铃般的声音,他发现她们其中一个腰间挂着一只银算盘,另一个没有。
不出也玉的意料,达拉特王爷被香夫人和酥夫人的美丽灼痛了眼睛。他虽贵为王公,可把几个福晋打烂重新捏起来,也赶不上乔家的一对姐妹。她们是那么雍容大方与众不同。她们的穿着,她们的神情与大后套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睛在她们的身上穿梭,想找出一点瑕疵,或者一点不得体,可她们黑丝绒斗篷的绛红色里子,扎得他的眼眶生疼。仆人接过她们的斗篷,露出了一袭银色的软缎长裤窄袄。这两条“银蛇”在王爷面前逶迤,王爷目眩了。终于他向他身边的布仁询问道,她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啊。布仁说,她们一个在腰间挂着一只银算盘,另一个没有。挂银算盘的是姐姐,是杨家的夫人,是王家小姐也玉所说的,能一眼看得出一头牛身上有多少根牛毛的那个女人。另一个是妹妹,是苗家的夫人,能用一根丝线描龙绣凤。
洞房之夜,王爷发现缨子并不是一个黄花闺女。蒙古人本来对这个不怎么讲究,可他想起跟在曾格林沁后面把算盘换成马粪蛋的那个小伙子,心里就膈应。他边穿起他的蒙古袍边对着缨子说,乔夫人买你只花了二十两银子。我买你至少花了两千两,可你对我不出一点血啊。缨子的眼泪盐一样从心口上洒过。她不知道算盘变成马粪的事件,她只知道王爷的眼睛落在两个姐姐的身上时,几乎滴出血来。她以为离开乔家就会改变命运,可是两个姐姐又像一把剪子铰过来。她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啊。
第二天清晨举行送客仪式,缨子没有出现。两位姐姐上马后,布仁代表王爷敬“紧镫酒”。布仁说,王爷决定把跑马地租给杨柜和苗柜,请转告两位东家腊月初八到王爷府画契。
香夫人和酥夫人接过银碗。香夫人说,愿意为王爷效力。酥夫人说,谢谢王爷的好意,苗家对跑马地不感兴趣。
香夫人失声叫了一声,妹妹!
这句话王爷和布仁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看到,是没挂算盘的那个夫人拒绝了他,她是苗柜。
送亲的队伍腾起香酥二夫人漂亮的斗篷,返回义和隆。
一路上香夫人紧绷着脸。酥夫人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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