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仿佛在抵御非礼。她以为顺子的这一出是为了她香夫人,没想到是为了缨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可以为另一个女人下跪。她向后退了两步,即刻站稳了。就在去达拉特王爷府之前,她要把缨子许给顺子,可顺子一口拒绝。仅仅达拉特王爷府的一个来回,缨子和王爷的亲事八字还没有一撇,顺子对缨子就一往情深起来。他甚至不顾杨家的利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缨子求情了。
香夫人从顺子的身边擦过去,跨出门槛时她说,缨子想跟你让缨子来跟我说,你歇吧。
顺子的后背马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顺子不知道这一晚上该离开杨柜还是留在杨柜。如果马上离开杨柜,以后怎么再见香夫人。如果留在杨柜,这一晚上怎么过。他看到香夫人的胡油灯亮起来了,窗子里这个皮影一样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时辰以后,响起了算盘珠子的声音。起先像炒着一锅豆子,后来像点着了一挂鞭炮,最后算盘就散了架,算盘珠子蹿了一地,弹在水缸上。
大后套的人都知道,香小姐的算盘珠子是长在心上的,她没有必要用手来打算盘。
顺子心疼这个女人了,这个刚烈的女人用手把自己的心揪烂了。
顺子站在杨柜的院子里,香夫人的窗子前,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月夜,为了一口袋麦子他被王家的家丁拎到荒地里喂蚊子。是杨板凳救了他,是杨家扶持他有了今天的体面。王家是顺子的敌人,拿走跑马地就是取走了王家的心肝肺,报仇的时候到了。别说一个缨子就是香小姐他也应该舍得,这才叫男人啊。我顺子好糊涂啊,二两猪板油就蒙住了半斤糊涂心,伤心的香夫人一定认为,我顺子是耗子掉进面瓮里,一个白眼儿狼啊。
顺子想叫一声香夫人。可是香夫人的胡油灯熄了。
顺子蹲在香夫人的窗根下抽旱烟,这对他自己是一个安慰。大约三袋烟的工夫,他听到有马蹄声从义和渠上过来。夜深人静,这声音分外清晰,这是一匹好马,并刚换了马掌,蹄音激越而轻健。这蹄音渐渐近了,在杨柜前后走了一遭停下了。顺子的心一惊,难道是杨东家回来了?难道是杨东家对他顺子有所防范深夜赶回来了?不对,杨东家的马顺子太熟悉了,那马和杨板凳的脾气一个样,不紧不慢,踏踏实实,每一蹄着地都像郑重其事地盖了个大印。这不是杨东家的马。这匹好马又绕着杨柜走了一遭,在南墙上停下。顺子刚想站起来,就看到南墙上出现了一个黑影。这个人可能是站在马上,露出来的脑袋有水斗那么大。顺子蹲着往香夫人的门口挪了挪身子,门口立着一把锃亮的铁锹,他提了铁锹就向南墙奔去。好马嘶鸣一声,就奋蹄而去。天亮后,顺子在南墙外看见一堆马粪。他把马粪用脚搓碎,这匹马是吃精饲料的,粪蛋子像馍一样精细。
顺子走向义和隆大街,义和桥下的店铺还没有开张。早起的人们从容不迫地干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平安无事。顺子想找出那匹好马留在义和隆的一些蛛丝马迹。顺子敲开大盛魁的门,伙计色楞睡眼惺忪地打开窗子。色楞是乌兰脑包来的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待人像水一样祥和。他看到顺子端起双手客气地说,感谢长生天,今天是我们蒙古人孛尔子斤家族吉祥的日子,当年铁木真在这一天娶回了孛尔帖大妃,创立了蒙古族万古不朽的基业。从今天凌晨开始我的右眼皮跳得筛糠一样,没睡成觉,我好生纳闷呢。一翻老黄历,乖乖,黄道吉日哩。
顺子说,色楞,一晚上不睡觉,想媳妇啦?
色楞搔搔头说,要按今儿这生意,东家快给我说媳妇了。二更时,一个汉子敲开窗子买了一把红木算盘,这算盘可是山西平遥大成和的货色,红木好得像九成金一样。在义和隆只卖出去一把,是乔家的小姐,放在红躺柜上当摆设着呢。收了汉子的银子,我高兴得手心出汗呢。可五更天的时候,宝山元乔家的丫头又敲开了我的窗子,你猜猜她买什么,还是红木算盘。我的长生天,两个时辰卖出去了两把红木算盘,黄道吉日啊。
顺子说,宝山元乔家买上等的红木算盘并不奇怪,乔家就是买十把也能买得起。可是那个汉子是谁呀?
色楞说,那汉子我在义和隆没见过,绝对不是义和隆的人,那马高大得像一座山,那七尺汉子的脑袋只及马肚子。当时我还想,这马咋能骑上去呀。只见那汉子把算盘往腰里一别,转了个身就掀起了一个旋风,原来那汉子的身上披着一条黑色的被子,这条被子会飞。之后马和人就不见了。
顺子说,色楞,你想媳妇想得邪迷心窍了吧?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色楞生气了。他撅着嘴说,我们蒙古人从来不鬼嚼(说谎)。你看这是那汉子给我的银子。色楞手上是一锭官银。
顺子说,色楞,跟你开个玩笑。我也买一把红木算盘,你别生气了。
色楞跳起来了,说,真的?今儿是怎么啦,敢情这红木算盘要涨价啦?
顺子急匆匆地往杨柜走,他揣在怀里的红木算盘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推开柏木双扇门,上了胡麻油的双扇门发出温润的声音。他看见院子里挂满了漂染好了的梅花布。一双穿着黑漆皮鞋的脚和一截圆润的小腿在梅花布之间挪动着。大后套的女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要穿裤子的。顺子不知道香夫人的身上穿了什么。
顺子的腿软了。他想告诉香夫人的事情全忘了。他把红木算盘放在香夫人的窗台上,去马圈里拉自己的马。可是香夫人从梅花布里钻出来说,顺子,套车,我们都到宝山元去。
香夫人穿着一件染花布的旗袍。旗袍这种衣服顺子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包头的大街上,另一次是在暖春院的门口。
5
和所有憧憬男人的女人一样,缨子把所有的心思埋进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料里。女为悦己者容,为那个男人穿上再为那个男人脱下,所有的幸福就在这些衣服上。她把线头含在嘴里抿一抿,她眯起眼睛穿线,只有在这个时候,缨子看上去猫一样温顺。线穿好了,打一个死结,她的牙关恶狠狠地咬紧,嘴角的酒窝就现出了与生俱来的倔强。打小做针线起,乔夫人就说,线不要打死结,结仇的,回缝几针就结实了。缨子偏不,这死结在乔家拿出二十两银子那天起就结下了。乔夫人说,要顺针脚不要倒针脚,凡事要讲究个顺当。可缨子偏不。乔夫人生气了,让缨子当着她的面拆掉重缝,她说,我非要改掉你这个毛病,倒针脚的女人是寡妇命。等乔夫人走了,缨子又拆掉,她非要用倒针脚,她就想当寡妇,反正死的不是缨子自己。在乔夫人的眼里,缨子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怪毛病。其实她不明白,缨子是在和她对着干,和她的两个女儿对着干。吃着你喝着你就应该领你的情吗?吃谁家的饭就不能砸谁家的锅吗?不。
缨子从老额吉那里得到一本蒙古族老黄历,今天是蒙古人的黄道吉日。她已经感觉到那个时间近了。四更天的时候她做完了所有的衣裳。天还没有亮,她不知道该对谁说说她的衣裳做完了。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和她说体己话的人。她本来和老额吉能说得来,她可以往她的怀里拱,跟她撒娇。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缨子把衣裳试了一遍,每件都那么合身,没有一点要修改的地方。她把衣裳叠好放在炕头上,挑亮灯花,她开始想那个男人。她已经想不起那个男人长啥样了,只记得男人的笑声像一匹骏马踏过草原。其实缨子想哪一个男人都不是为了想哪一个男人,她只是想通过那个男人改变她的身份,她想得到一个姓氏,她想知道自己是谁。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这一点奢望过分吗?
后来她想起了算盘。这是她进入达拉特王爷府最大的资本。女人的身子会老的,会被男人一天天睡老的。就是不被男人睡也是会老的。男人爱女人的身子,这个身子最好放荡一些糜烂一些无耻一些下贱一些,孤注一掷一些破罐子破摔一些。男人只会尊重女人的脑子,这个女人如果比他本人还要聪明睿智,他就不敢在她身上造次。比如板凳对香夫人,他就不敢。
为什么不买一把上好的算盘送给王爷呢?她拿着乔夫人让她买衣料省下的钱,去买算盘。
达拉特王爷府的高头大马是在晌午时上了义和渠大桥的。四匹剽悍的坐骑驮箱裹箧驰过义和桥,使这座木质结构的桥梁吱吱呀呀地响起来。透过腾空而起的尘土,义和隆的人看见,达拉特王爷府的总管曾格林沁,以几个月前带人扒开义和渠口的勇猛气势,刀剑般射向义和隆。与前次不同的是,四匹高头大马都配了雕花的马鞍,在正午的太阳下闪金耀银。懂得规矩的人们看得出,这队人马是奔喜事来的。
进了宝山元巷子,四位蒙古汉子翻身下马。
阿尔泰山脉高又高啊,
神骏是天马的驹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