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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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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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板凳骑着高头大马,顺子和缨子坐在二饼子车上,从达拉特王爷府返回义和隆。他们人不多,但气势竟有几分浩浩荡荡。三个人都有一些兴奋,但都没有挂在脸上,由于三个人的特殊关系,他们都不便喜形于色。彼此没有说话,想着不同的心事。

杨板凳想,如果达拉特王爷把跑马地全部转租给杨家,跑马地一部分用水义和渠,一部分用水长塔渠,杨家用起义和渠的水来可能不会痛快。义和渠和兆河渠的上游都姓王,王家的手往两条渠上一搁,杨家的庄稼可能就喘不上气来了。怎么样才能把兆河渠上游的二十里渠水抢回来呢?要不趁着王家落井再扔上一块石头,到绥远的奉军那里告王家一刁状,让王家半身瘫痪?

顺子想,地多了,新牛犋建在王家老牛犋的地片上,还是换个地方?新牛犋的选取地一定得在交通方便的地方,要考虑到秋天粮食的外运。还得让香夫人算一算,这上千顷跑马地一年要交义和渠和长塔渠多少水租,夏粮和秋粮的收入应该是多少。进项多了放在新开的平市官钱局保险呢还是投入做买卖。想起香夫人,他从脚板心底就生出一股甜丝丝的东西,像萝卜糖熬到最后一遍,灼热、胶着、腥甜,喘着气冒着泡在空气中弥漫开——顺子做了一个深呼吸,手心里渗出汗来。

缨子坐在另一根车辕上,耷拉着两条长腿,葱心绿的绸子衣裤被风裹在身上,显出她美满姣好的身材。她宠辱不惊地直视前方,嘴角偶然有不经意的冷笑。她想,你们生得好,不如我嫁得好。你们姓乔也不过十几年的光景,可我嫁给王爷至少做几十年的福晋,我生下来的儿子是未来的王爷。现在你们得求着王爷和我,以后你们得求着我的儿子小王爷,我让你们在我的手下也得活上十几年。

就这样到了兆河渠上,他们看到了杨家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杨板凳驻马看着一片火红的高粱,高兴得笑出声来。他回过头来对顺子和缨子说,你们慢慢走,我先走一步。香夫人找不着缨子肯定着急了,我先回去说一声。说完一踢马肚子,马就弹了出去。缨子冷笑着看着杨板凳的背影想,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也会虚情假意了,明明是想早一步回去商量怎么对付缨子的,还佯称为了缨子。龙生龙凤生凤母老鼠的男人会打洞,男人和女人不管性子有多大的不同,一旦睡进一个被窝里就万众一心起来。缨子想,现在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本姑奶奶要以不变应万变,你们棺材里跷腿死是个胡撩乱吧。她从二饼子车上跳下来说,顺子哥,太阳太大了,我们到阴凉地歇歇喝口水吧。

缨子下了渠背,走进杨家的一片高粱和豌豆的套种地,她坐在豌豆垄里,高粱正好为她搭凉。顺子薅了稗子草喂骡子。缨子说,顺子哥,歇一会儿吧,青豌豆正好吃。顺子磨磨蹭蹭地过来,坐在离缨子十步远的豌豆垄上。

缨子叫了一声顺子哥。

顺子抬起头看了一眼缨子又慌忙低下了头。

缨子说,顺子哥,这次跟你们出来有些鲁莽,我本来是想跟着你出来玩一玩,我还没离开过义和隆,没想到惹出了事——

顺子说,你不想帮杨家的忙?

缨子说,我当然想给杨家帮忙,我是在乔家长大的,我应该报答香小姐。可是我不想嫁到蒙地去,我没离开过乔家没离开过义和隆,我害怕。

给达拉特王爷做小福晋是河套的女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王爷看重你,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

顺子哥,你希望我嫁给达拉特王爷吗?

顺子又低下了头。

顺子哥,我长得不好看吗?我不心灵手巧吗?我不勤劳吗?你为什么就看不上我呢?

不,缨子,我只是不配。

可你知道,我是乔家二十两银子买来的,我和你一样,只是东家的一个长工。

缨子你说得不对,香夫人亲口跟我说,缨子是乔家的三小姐。

缨子的心沉下去了。香夫人已经扎根在了顺子的心里,他爱那个女人,不用她教,他就会说她想说的话。香夫人想急于打掉缨子肚子里的孩子并把她嫁出去时,缨子成了乔小姐。现在顺子和她统一口径了。突然升起来的愤怒像针一样把缨子扎了一下。

缨子向顺子靠近一点说,顺子哥,香夫人对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我想帮杨家的忙,可我不想离开你。

缨子站起来,她蹲在顺子面前,把一掬剥好了的青豌豆捧给顺子。顺子的脸涨红起来,呼吸开始急促。缨子手捧着青豌豆放在顺子的嘴上。顺子已经本能地张开了嘴,可是他还是炮烙似的站了起来,青豌豆扑棱棱地撒了一地。缨子顺势抱住了顺子的腰,叫着顺子哥。顺子的身子石头一样僵了。

顺子穿着后套男人都穿着的大裆裤,腰里系着一根带子。缨子用手一勾裤腰带,顺子的裤子就掉在顺子的牛鼻子鞋上。缨子伸出双手提起他的汗衫,想从头上脱下来,可汗衫卡在了顺子的脖子上。

顺子长嚎一声,头上顶着一件白汗衫,抱着缨子扑倒在地。他像一匹套了笼头还蒙了眼睛的叫驴,用身体寻找着对应物。他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娘,娘。他的动作让缨子直想发笑。她不知道顺子在开辟鸿蒙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给予他生命的娘,还是他把缨子当成了他的娘,总之,缨子笑出了声来。通常男人的第一次都会变成女人的笑料。

完了。

顺子倒伏在一垄豌豆苗上。透过高粱的斜阳把他筛成一只斑马。

缨子坐在地畔上,吃青豌豆。她说,顺子哥,香夫人来了。

顺子跳起来,光着腚找他的裤子,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更像一只刚刚交配完的猴子。缨子哈哈大笑起来。

顺子马上发现自己上当了。他的脸红到脖根子上。他有点生气了,坐在地畔上生气。他在生自己的气,他没脸见香夫人了。

缨子说,顺子哥,你说香夫人正在干什么?她是不是以为我缨子偷了她的葱心绿缎子衣裳,一口气儿跑到包头去了?还是听杨东家说,达拉特王爷要向我提亲了,她后悔不该潦潦草草地嫁了个瘸子?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担心回去没法跟她交代是不是?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的肚子不挺起来,你可以继续爱你的心肝宝贝香夫人,谁都不会知道高粱豌豆地里的事啊。

顺子惊得抬起了头。缨子是肚子里的蛔虫啊,他心里想着的一点事儿缨子怎么就知道了?

缨子说,别这么盯着我看,多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你要实在舍不得我,就去求香夫人娶我,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顺子站起来要走。缨子说,顺子哥,你可记住这个地方,这是杨家的豌豆地。要是我的肚子里长出你的儿子来,我们还得来拜谢这个地方呢。

顺子回过头来看着缨子,他彻底上当了。一股无名之火蹿上他的天灵盖。他扑向缨子,起初可能是想对她动手。可是缨子柔若无骨地倒在他的怀里,身子像一团棉花糖黏在他身上。他的裤子像一个时辰前那样没头没脑地掉下来。

顺子是一个没碰过女人的大后生,吃了二十多年的粮食积累起来的精气,在碰到第一个女人时开始瓦解。此刻他心里的香夫人荡然无存。香夫人在他的心里,在一个隐秘的遥远的地方,而缨子就在指间上,在身体中一触即发的一个地方。香夫人是萦绕在他身上的一股炸油糕的香气,而缨子是油糕。

缨子没想到顺子有如此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用上了挖兆河渠的力气,掘地三尺,长驱直入。缨子疼痛万分,惨叫一声。她看到顺子的五官全部挪了位变了形,他是那么陌生。愤怒和欢快糅起来,顺子看上去悲喜交加。缨子疼痛得倒吸着凉气。可她转念一想,这事纯粹是她自己惹火烧身,如果她显出痛苦状,岂不证明她玩火自焚。于是她调整了身体的表情,她放松了自己,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嘴里发出了吃烤山药时被烫着一样的嘶嘶的声音,听起来很受用。她像母牛生小牛犊子那样,艰难而欢快地扭动着身子。

二饼子车走到村口,义和隆炊烟四起。缨子跳下车径直去了乔家。既然香小姐已经把她缨子说成了乔家的人,她肯定是要回到乔家的。她不想和顺子并肩坐在车辕上进入义和隆。用不了几天,全义和隆的人都会知道,达拉特王爷要娶缨子做小福晋了,大后套的跑马地就是她缨子的了。连大财东王义和见了她缨子也得下马请安了。她和杨家的一个渠头出双入对,岂不折了她缨子的身价。于是她头也没回就向乔家走去。路过义和桥时她看到了暖春院,里面香粉胭脂的味道顺风而来。楼上的姑娘慵懒地走来走去,有的开始放帘子挑灯,准备开张了。缨子想,这些姑娘进了暖春院就等于一脚跌进茅坑里,时间长了就臭进了骨头里。就是抹上一口袋的香粉,也免不了人们的嫌弃。这里的女人是最贱的,因为她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女人的贵贱关键在于你属于哪一个男人。这么想着,缨子的心情便有了几分汹涌澎湃。她抬头看看天,短短的两天工夫,太阳升起落下再升起还没落下,缨子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缨子在心里说,天哪!就要变天了。她踅进宝山元巷子,这一道巷口她走了十几年,今天走进来,有了以往不同的况味。来福,一个端正健硕的小伙子,远远地迎出来说,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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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夫人坐在杨柜打着算盘,她打算盘不是在算账,是在排遣她对跑马地的忧虑。

杨板凳来后套不到十年就有了两个大牛犋,那是杨板凳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把无人问津的荒地二荒改造成良田的。更可贵的是顺子,在建起第二个大牛犋后,他对东家说,两个牛犋不好区别,干脆给两个牛犋起个名。杨板凳点了一锅烟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两个牛犋起个名,就听顺子说,大牛犋就叫杨牛犋,新牛犋就叫香牛犋怎么样?板凳抬起头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正低头咬断手上的针线,他看到夫人的嘴角笑出了酒窝。他一拍大腿说,我看这名行,一个杨牛犋,一个香牛犋,以后再建牛犋就我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名字命名,那就是丰田牛犋和增田牛犋,夫人你说怎么样?

此次拜访达拉特王爷,得到的可能会是上千顷的跑马地,又得建新牛犋了。牛犋多了,长短工就多,吃饭住宿的工具也得多,该找匠人擀一些羊毛毡做一些羊皮袄,明年开春用得着。这么想着外面就进来一些人,站在前面的是香牛犋的渠头银根,他是乔夫人的娘家亲侄子,他管香夫人叫香子姐。他指着他身后的人说,香子姐,这些人是兆河渠下游孟家牛犋上的长短工和跑青牛犋的,兆河渠下游夏粮几乎颗粒无收,跑青牛犋的交不起水租和粮租,长短工领不到工钱,他们要在我们的香牛犋干,说只要有饭吃秋后给个回口里的盘缠就行,我不知道该不该收留他们,回来让你拿主意。

香牛犋建好后要聘一个渠头兼做管家,乔夫人就推荐了她乔家的侄子银根。香夫人一听是亲戚就皱了一下眉头,渠头这样的职务最好不要用三亲六故的人,上行下效起来会搞得一团糟。乔夫人看出了香夫人的脸色,说,举贤不避亲嘛,你没用他怎么知道他就不行。于是香夫人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上一年半载再说。眼下他把苗家牛犋上的一干人领来,让她香夫人拿主意,说明他是个很有眼色的人。这个事情很敏感,他不敢擅自做主。

香夫人往门外望了一眼,后生们大多衣衫不整,还有的二饼子车上拉着老婆孩子。她对银根说,你先喝口水,到厨房里拿一箩馍来,给大家吃饱了再说。说完她叫缨子,香夫人此时才发现缨子不在了。奶妈说,一大早就没看到缨子。

香夫人要对从苗家牛犋上跑过来的这一干人做一个处理,处理的经过她想让缨子听见。可是缨子不见了。

香夫人对着银根也对着大家说,今年夏天我们后套大旱,兆河渠下游的庄稼遭受了损失。你们想在我们杨家干,我当然非常欢迎,可是你们可能有所不知,杨家和苗家其实是一家人,杨东家和苗东家是磕过头的好兄弟,我和酥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苗家的损失就是我杨家的损失。杨东家正在组织我们牛犋上的人到苗家的牛犋补种秋田呢。苗东家这人厚道仗义,大家都回去好好干,我保证你们有饭吃有工钱拿,到了秋后苗家不拿杨家拿,我再说一遍我们两家是一家。

银根马上领会了香夫人的意思,每人怀里塞几个馍打发走了。

缨子不见了,让香夫人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到苗家了?接着她发现她的葱心绿的缎子裤袄没有了,这是小酥在出嫁之前给她和姐姐做的一套最讲究最漂亮的衣服,光是上面绣的金线就花掉了宝山元一个月的进项。缨子拿走了这套衣服,她要去见的肯定是一个她很在意的人。可是她如果去见苗麻钱,苗麻钱肯定会认出这套衣服不是她缨子的,因为麻钱知道这衣服小香和小酥各一套,在义和隆独一无二。香夫人的心慌得像扎了麦芒。她派奶妈到乔家去,没见缨子。牛犋上的伙计送回来一车第一茬熟的蛤蟆皮小香瓜,正好,香夫人送到苗柜去。

香夫人远远地就从二饼子车上溜下来,她看到老额吉正站在门外好像在瞭什么人。香夫人说,老额吉,我来看您老人家来了。

老额吉抓住香夫人的手说,我香媳妇来了,我说怎么闻到一股香瓜子的味道。我正在这儿瞭焦老汉,他回民勤了,说要给我带个小孙女儿回来。

老额吉老了,怕孤独,她希望家里的人越多越好。

香夫人说,老额吉的鼻子真尖,板凳让我给您送香瓜子来了。

老额吉说,还是我板凳娃孝顺,他总是惦记着我。

说着话酥夫人和草花就出来了,从车上卸香瓜子。香夫人说,还是麻钱和酥媳妇对您孝敬多,做得多了您就看不见了。我们冷不丁做一次就显得很。

老额吉说,唉,麻钱这个枪崩的,一年四季着不了几天家,留下我们老老少少的,打烂也捏不成个顶用的人。老额吉盘腿坐在了炕沿上,把香瓜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在夹袄大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她瘪着嘴吃了几口说,这个香瓜子的品种好,去,香媳妇,把瓜子给我甩到墙头上去,我留个种。等焦老汉回来了,让他明年给我多种几畦子,人老了就爱吃个甜的。过了一年没一年了,晚上睡觉都闻见土腥气了。

香夫人和酥夫人哄着老额吉躺下歇晌,每人拿着一把蒲扇给她老人家扇风,老额吉渐渐发出了鼾声。姐俩开始拉家常。

香夫人说,麻钱到牛犋上了?

酥夫人说,哪呀,牛犋上补种秋田这么忙,他都推给了高仓,高仓一个月都没回来过了。前几天草花的孩子出水痘,发高烧,没把我们娘们儿几个急死。他又去测什么连环渠,苗家哪有力量挖这么大的渠呀,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

香夫人叹了口气说,由着他去吧。男人都是属牛的,不撞到南墙上铁绳都拽不回来。哦,你这几天看到缨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