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钱说,我总想搞清楚我们河套的水利,我喜欢看渠,在家里的时间也就少一些。岳父和夫人当初不就是看上麻钱能做一些事情吗?
一直沉默着的乔掌柜说话了。他说,男人嘛,蹲在家里算什么出息。王义和要是在家里蹲上一辈子,能有义和渠吗?能有义和隆吗?
乔夫人说,我们女人不管什么义和渠和义和隆,一家人热热乎乎过日子,一天不过喝两碗酸粥吃两个馒头,义和渠和义和隆都带不到棺材里去。
乔掌柜说,照你这么说,人活着跟猪有什么两样。
来福听到乔掌柜和乔夫人开始抬杠了。乔掌柜和乔夫人几乎一睁眼就开始打嘴仗。声音不高,聊天一样,甚至像说悄悄话。这是他们互相依赖的一种方式。你说东他就偏说西,你说一句我就要说两句,只有客人来了,他们会咽下半句话马上住嘴,笑脸相迎。
乔夫人终于说到了麻钱替王家打官司,说王家本来和大女婿板凳有隙,麻钱公开帮助王家,不是在制造兄弟俩的隔阂嘛。
乔掌柜说,恩是恩怨是怨,王义和是麻钱的师傅。
乔夫人说,他带着老姑娘也玉,孤男寡女像啥样。
乔掌柜说,怪事儿,孤男寡女怎么样啦,人不是牲口,牲口还套着笼头呢,也不是想在哪儿吃草就在哪儿吃草。
直到麻钱离开乔家,来福也没听到他们提到缨子一个字。到了晚上,来福想缨子,他溜出乔家,来到苗柜,翻进苗家的马圈里。
来福曾借送干货到苗磨坊去看缨子。缨子忙着算账,指挥着几个伙计团团转,看都不看他一眼。来福发现缨子到苗家后又长高了一点,人也胖了,脸红嘟嘟的,但是眼睛里少了一点什么或者多了一点什么,那就是冷淡。来福从怀里掏出一条头巾给缨子,缨子说,我不要,你去吧。你知道乔夫人为什么把我们分开吗?你如果以后再来找我,我们的饭碗都得砸了。回去干活吧,我们给东家干活,吃谁家饭不要砸谁家锅。缨子的神态是那么正经,来福好像不认识她了。来福讪讪地转身走,不就是会算个账嘛,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来福嘴上恨着心里还是想缨子。他圪蹴在马圈里,看到草花闩了大门就到后院了。麻钱到老额吉房里说完话,老额吉吹灯了。缨子教铁锤打算盘,铁锤没有耐性,缨子就用麻糖哄他。劳累了一天的来福有点累靠着马槽竟然睡了一觉。他被一股热乎的马尿冲醒,他看见苗柜所有的灯都灭了。他看到缨子从厢房里走出来,穿一身香夫人替下来的红绸子裤褂,在月色下显得灰白。他双手卷成喇叭正要喊缨子,他看到缨子踅到麻钱房子的门口,四下看了看,门吱呀一声开了。来福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上,他一屁股坐在一泡热马粪上,心直沉到裤裆里。可是他看到房子里灯亮了,苗东家打开房门,站在门口,跟缨子说着什么。这时铁锤跑了过来。
他们在说什么呢?
缨子听到老额吉打起了呼噜,她把铁锤哄得睡了。缨子大摇大摆进了麻钱的房说,我来把昨晚的那个故事讲完,你不想知道那两颗珍珠的下落吗?
麻钱不说话。他起身点了灯,下地把门敞开了。
苗东家避着她。
缨子心事马上黯淡,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把那个故事讲完。可是不讲故事她就不知道应该进门还是应该转身走,于是她懒洋洋地说:老头子一看满世界的那玩意儿就慌了,他摔了一颗珍珠说,不要。结果啊,噌的一声,连他自己的也没有了。老婆子一看自己的男人废了,也着急了,好在还有一颗珍珠。于是她摔了第三颗珍珠说,只要一个。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你猜怎么着,她自己又多长出一个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缨子靠近麻钱,用手一直在麻钱的身上比画着,她怕说不清楚。
后来麻钱笑起来,压低声音笑得抖动起来。
缨子故伎重演,扑进他怀里胳肢他。这时铁锤扑进来,喊,爹,缨子呢,我要和缨子睡觉。
3
板凳对达拉特王爷掘开义和渠这件事非常重视。事发的当天,他骑马奔向兆河渠。如果蒙古人知道兆河渠上游是王家的,那杨家的中上游也会受损失。可是蒙古人并没有到兆河渠上来。当王家的大少爷蹲在义和渠一片汪洋的田地上欲哭无泪的时候,板凳也蹲在兆河渠上,看着望不到边的青苗,心里那个舒坦就别提了。嘿嘿,他由衷地笑了。王家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使我杨板凳扳不倒你,自然有人钩你的后揽筋。现在的王家,只能等水退了,地干一点后,补种秋田。可跑青牛犋的人本来夏粮颗粒无收,因为王家的原因受了灾,全家人的肚子不能喝西北风吧。于是把随牛犋搭建的茅房一泡尿的工夫就拆掉了,二饼子车把椽子和檩子老婆孩子一拉,走了。听蒙古人放出话来,说王家不还他们的五百马匹,他们还会来掘义和渠的渠口。这样谁还敢再种王家的地呀。板凳又一次笑出声来,他想起他的兄弟苗麻钱,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还没有十年。
他对着顺子说,顺子,你得加紧准备啊。
顺子是个精明人,义和渠一出事,他就想到会有很多农户跑到兆河渠上来,他在杨家的牛犋上添加了农具,加大了住宿和锅灶。前两年杨家低价买进的碱荒地要进行精耕细作的改造,通毛渠,打地堰,种绿肥,熟土壤,现在地力肥了,今年全部种了庄稼,人手正不够,天助我也,该是收粮食的时候了。顺子精神抖擞,铆着劲儿要大干一场。今年水陆码头上外运的粮食杨家的应该是最多的。顺子心花怒放了。当初为了回口里安葬父母偷了王家一口袋麦子,就让王也天捆在野地里喂蚊子,皮肉之苦过了就过了,可是在后套蒙受的耻辱,全义和渠的水都洗刷不掉。是杨东家救了他,让他做了渠头,从哪里丢了面子从哪里捡回来。义和隆的人谁看不见,杨家牛犋上的田地像画出来的一样,谁看不见杨家的渠头顺子是和杨东家平起平坐的好把式。连香夫人都说了,她如果还有妹妹,一定会嫁给他做媳妇。话是一句空话,可是暖心呀。人活着不就是想听到个暖心话吗?
果然农户们陆续来了。刚来的是一些跑青牛犋的,全部家当都在二饼子车上,他们不怕王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后来的是定居在义和隆的,大家都来了,法不治众,王家也得让人活命。杨家牛犋红火起来了,支起七梢大锅,酸粥、米饭、蒸饼、汤面,放开裤腰带尽饱吃。吃饱了歇透了,下地劳动。农户们早听说杨家的牛犋齐整,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他们不相信两年前这是荒地。于是一些精明的人在一起商议,想租种杨家的土地,有一点积蓄的想摆脱长短工的身份,分期付账买下杨家的小部分土地,成为土地所有者。这样他们成了杨家的雇户,王家要找什么麻烦,有杨家挡着。顺子忙把香夫人接到牛犋上,让夫人核算地租粮租和卖出地的成本。结果大家租种地的租金比王家的低,购买地的价格也比王家的低,土地成色还好。
大家离去以后,香夫人和板凳坐在议事房,香夫人给板凳做了一笔账。香夫人对板凳说,照现在的情况,这一百顷荒地的成本三年就收回了。三年后,除了卖出的一部分土地,我们有了八十顷熟地。
板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八十顷熟地,与孟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杨板凳的。不是交押荒银租来的,是姓他杨板凳的杨。
板凳跳起来,像摘下一颗西葫芦那样把香夫人抱起。议事房只有一张方桌,板凳转了三圈,把夫人撂在了方桌上,红裤腰带一扯挂在了脖子上。香夫人挣扎着起来,板着脸说,起来,这像什么样子。板凳已经箭在弦上,想回头没有可能。他央求着说,香,乖乖,老命,命蛋蛋,让我轻薄一回吧。这种事是做的不是说的,一经过嘴,板凳的声音就颤抖起来。他的眼泪鼻涕搅和在一起沾了香夫人满脸。香夫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左右扭动着身子回避他。相当于做衣裳穿针引线,如果左手不配合,右手肯定穿不进针鼻里。三个回合之后,板凳泄气了。他小牛犊子一般绝望地嚎叫起来,三分是笑七分是哭。香夫人怕外面的顺子听见,忙用手捂板凳的嘴。可板凳一口咬住了她的手,她疼得唏嘘起来。情急之下,她扯下脚上的一只金莲鞋,捂在了板凳的嘴上。
板凳显然是生气了,自己的老婆就应该像地里的苗一样想咋日弄咋日弄,像地里的蔓菁想从哪头吃就从哪头吃,吃得走肚拉稀才过瘾。自从成了亲,他就不敢在香夫人身上造次,甚至没有在有光亮的地方看过老婆的身子。吹了灯,闻到了香胰子的味道,板凳的鼻息就粗了。可是香夫人总说,男人不能太贪,一顿吃伤一辈子都不想。自己家炕头上的酸米罐子,慢慢品慢慢用急啥呢。过日子要细水长流呢。老婆说的话从来是有道理的,真的,板凳服她,她知书达理,她的心智她的见识比他板凳高一锄头呢。黑暗中他都能感觉到夫人骨子里的骄傲和矜持。于是他想试着夸一下夫人。他说,你的身子光得像一只剥了皮的鸡蛋。夫人说,哦。他又说,你的身子滑得像一只鸡毛掸子。夫人说,你只喜欢鸡吗?板凳听出来夫人在讽刺他。他心想,我连鸡都不如,鸡卧蛋的时间都比我抱你的时间长。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议,资金陆续收回后,还要进行什么投入。板凳说,当然还要买地。香夫人说,义和隆的大户一般都是经营土地兼营商业,麻钱好像对土地扩张没什么兴趣,麻钱的苗磨坊把义和隆所有的磨坊都挤垮了,我算了一下,如果一天磨面碾米一百石,按二百个工日算,进项相当于十顷地的净收入,省心又进钱啊。
板凳说,我不做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情。男人,种地才是根本,搞商业做买卖,三分钱的东西非要卖五分钱,这缺德事我不干。粮食种在地里,种一石收百石,汗珠子砸八瓣换来的。你说做买卖有什么道理呀,东边倒腾到西边,东家倒腾到西家,东西还是那个东西。我这一辈子只爱两样东西,土地和女人,跟我有直接的关系。种下去收上来,种下去生出来,越来越多,越多越好。我就这样,到死不会改变这个爱好。
香夫人说,我以为你要和麻钱较个劲,也开个油坊酒坊之类的作坊,要说进钱,还是做商业来得快呀。
板凳是在和麻钱较着劲,但并不是麻钱干啥他也跟着干啥。他不像麻钱那样做啥事都神神秘秘的。全义和隆的人都知道,板凳就是爱种地,他就要在地上做一辈子的文章。
板凳让顺子把香夫人送回去,他对香夫人说,我这一个月半个月就不回家了,你把家看好。
香夫人知道板凳还在生她的气,就笑了笑上了二饼子车。她心想,我就不相信你一个月半个月不回家。
板凳果然一个月没回家。顺子也没回来。杨家牛犋上的记账先生来过两次,说东家和管家思谋着收进一些荒地,正踩地着呢。
就在这时,香夫人听说,王家派麻钱代表王家到绥远和达拉特王爷打官司。她来到苗柜,想阻止这件事。可麻钱说,他已经答应了师傅王义和,他做这件事情不光只是为了王家,也是为了整个义和隆。如果这件事情不能妥善解决,以后义和渠和兆河渠就没有安宁的日子。如果达拉特王爷的马匹真是王也天部劫走的,王也天眼下随奉军,让奉军归还马匹,也就可以息事宁人了。
香夫人听得出来,麻钱强调此行与他们兄弟和王家的恩和怨无关,他只想做一件有利于义和隆百姓的事情。既然如此,香夫人如果再行阻止就显得小气,于是无话可说。可是她对麻钱此行是不满意的,麻钱只是她的妹夫,强行阻止就没有道理。此次去苗柜,香夫人发现缨子的眼神不对。说难听一点,她闻到了一股狐狸的骚气。对于缨子香夫人本来是有打算的。让缨子到苗家一方面是隔开她和来福的交往,另一方面麻钱老不在家,她可以陪小酥说说话,她毕竟是乔家的人。另外她想把缨子许给顺子,这想法她已经和母亲乔夫人沟通过了。乔夫人也满意,只等麻钱清闲一点的时候,给磨坊找一个合适的伙计,就谈论他们婚嫁之事。香夫人曾对顺子说,年龄不小了该娶一门亲了,男人成了家才能立业。可是顺子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怎么成亲。香夫人想,如果有了房有了地,也许他就不会继续给别人当渠头了。香夫人很看重顺子,杨柜确实离不开顺子这样精明强干忠心耿耿的渠头。于是她想给顺子张罗一门亲,就娶在杨柜的后院,顺子就安心了,缨子也不是外人,这样杨柜看上去也有人气。缨子是在乔家长大的,她的脾性香夫人摸底,在香夫人的眼皮底下,她嚣张不得。杨家还可以利用缨子的才能清理内外账务,缨子的本事是和香夫人学的,也算肥水没流外人田。
事情正如香夫人预感的那样,草花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手拉着她的孩子,一手拽着铁锤。
香夫人问老额吉身子骨好不好。
草花说,老额吉跟我们闹饥荒(别扭)呢。前几天后牙床上长出一颗新牙,疼得张不开嘴,脸上拱起个肉包。老额吉说古稀之人嘴里长牙不是好兆头,让我们用老虎钳子给她拔了。酥夫人说使不得,老额吉就生气,穿上了寿衣躺在炕上不起来不动弹不吃饭,说她要走了,让人把麻钱和板凳找回来。酥夫人派人找锦绣堂的郎中,看了,说这是换命牙,可要长寿呢,想走没那么容易。听了郎中的话,老额吉坐了起来,脱掉寿衣,端起了饭碗,其实她是怕死呢。自从郎中来过,她活得可欢实了。那个给磨坊扎水车的焦老汉住在后院的工房里,有几家大户请焦老汉去给他们扎水车,焦老汉不会说话,老额吉就替焦老汉做主了。她说,焦老汉这把年龄了,我们苗柜养着了,再不扎水车了。别人议论说,老额吉活成精了,越老越精明,她怕别人家抢了苗磨坊的生意。
草花站起来想走,两个孩子吃完点心正在舔糕点渣。铁锤不想走,他把马粪纸盖在脸上说,缨子病了。
香夫人看着草花,草花神色有点慌。香夫人说,缨子怎么啦?
草花支支吾吾地说,缨子在磨坊上干得本来挺好的,有些交不起现钱的人家,缨子就用粮食来抵,收下的粮食卖给义和隆街上的粮号,做得本来挺好的。可是——
酥夫人说,可是什么?
草花说,可是最近她总是呕吐。前两天高仓回来,我和高仓商量了一下,高仓说磨坊人来人往的眼睛杂,让人家看到会说闲话。所以就从牛犋上派一个伙计来打理磨坊,可缨子不交账本,还和酥夫人吵。
香夫人急了说,你就说她到底怎么了?
草花说,我吃不准,不敢说。
香夫人说,酥夫人知道这事儿吗?
草花说,酥夫人知道缨子身体不舒服,让她休息几日,可她不肯交账本,这样一来,酥夫人怀疑她磨坊里有什么事情。缨子竟然跳起来和酥夫人吵,说银子一分不少地都交给夫人了,至于账本她得亲手交给苗东家,说是苗东家吩咐下的。苗东家又不在家,大家拿她没办法。
香夫人说,你说她到底怎么了,你放心说,说完嘴一闭就算没说。
草花说,我看她怕是有了。
4
在麻钱和也玉一路飞骑上绥远的同时,板凳和顺子也水陆交迭直达达拉特王爷府。
达拉特扎萨克年近半百很是气盛,把王家骂得狗血喷头,要不是看在老王爷和他们是亲家的分儿上,早用铁骑把王柜踏为平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