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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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老额吉想起红格格母亲那春生下红格格后对她说的话。红格格的父亲娶了那春后,一个月里没动过自己的媳妇。他白天抱着她看,晚上就裹了老羊皮袄睡到马圈里,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动她,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他们成亲还不到一个月死去的。有了红格格后,他就离开那春到处做生意,他太爱那春了,他故意不回家。可是那春想他,几个月下来就皮包骨头。那春说,老额吉我不要那么多钱,我不要那么多钱。其实男人很傻,女人真的并不稀罕锦衣玉食,她们只希望有个爱她们的人用心贴着就行了。

老额吉想嘱咐麻钱一些什么,但是她的嘴抖得说不上话来。

这时板凳来了,给老额吉请安。老额吉说,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要那么多礼节了。哦板凳,你叫哥了没有,我怎么没听见你叫哥呀?

板凳站着不说话。

老额吉说,我不允许你们哥俩这个样子,你们要是像仇人似的就再不要来见我。

板凳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哥哥。麻钱也叫了一声兄弟。

老额吉脸上有了一点喜色。她说,你们分头准备迎娶吧。哦,我又忘了,你们各自娶的是哪一个闺女?

板凳说,许配给我的是姐姐小香,许配给哥的是妹妹小酥。

老额吉琢磨了一下说,好,亲上加亲,好。我看那边的亲家有成算。我听说乔家的大闺女是天上的文曲星,脑袋上开着八个窍,能掐会算。有本事的女人性格刚强,拿得起放得下,凡事要自己做主。正好板凳是个绵性子,一个尖尖配一个窝窝,合适。小闺女娇弱一些,可我们麻钱好强,钉钉配了个窟窟,合适。

八抬大轿从义和隆的一南一北起轿,板凳新郎倌骑着高头大马同时到了乔家。鞭炮足足放了半个小时,乔夫人哭得眼睛红红的,赶忙端详她的大女婿,不瘸不瞎,英俊魁梧,百里挑一。两个新娘披了盖头,娇娇楚楚地被人扶出门来。按照当地的风俗,娘是不能出来送的,可乔夫人怕上错轿,在院子里喊,小香是杨家,小酥是苗家。因为小香小酥外人根本分不出来,况且还披了盖头。扶轿的人就边扶人边喊她们的名字,惹得乡亲邻里笑个不停。小酥上轿的时候听得一个人说,苗家的新郎倌怎么没来迎娶啊?另一个人小声说,苗家是续弦——

听了这话,小酥在盖头里开始流泪,一直哭到了苗家。

可是苗麻钱禁止大家闹洞房,这简直就是严重地扫了大家的兴。对于河套人,看别人娶媳妇是仅次于自己娶媳妇的一件快事,混个香油嘴皮子是其次,主要的红火是入洞房耍新娘听房根儿。据说义和隆的杨秀才娶媳妇那天,听房的人大饱耳福。杨秀才入了洞房吹灭灯后就用大被子蒙了两个人的身子,外面的人看不见啥,急得直砸胸口。终于秀才从被子里出来了,作了一首诗:“眼前两座小山峰,一马平川有个坑。有股清泉长流水,周围长着黑沙葱。”外面听房的人还有他的爹。他的爹一听儿子作的诗说,儿呀啥地方风水这么好,爹死了就埋在这儿吧。

大家吃了猪肉粉条油炸糕,袖子一抹,没大家啥事了,真是不过瘾。吃了喝了只是肚子饱了眼还没饱,于是就成群结队打着猪油饱嗝到义和庙南的杨家去。

麻钱不让大家闹洞房,是怕老额吉伤心。洞房里一直点着胡油灯,新娘小酥对着灯坐着,麻钱走到她跟前,揭下了盖头。小酥抬起头来一看,我的天哪,这不是中秋节唱堂会的那天她看到的那个瘸子吗?小酥说,弄错了,全弄错了。小酥放声大哭起来。

麻钱被小酥哭得莫名其妙。

小酥越想越发蒙。最终她想明白了,父母亲的安排本来是合适的,她中间这么一折腾,倒颠倒了鸳鸯谱。得罪了姐姐不说,还嫁了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是续弦,真是糟糕。好在她看到苗麻钱的腿并不瘸,心里才稍微好受了点。

草花做了一碗荷包蛋让麻钱端给新娘子,新娘子一天没吃东西了。小酥接过饭碗又哭了,以后就要吃这一家的饭了,她有说不出的伤心。

麻钱说,我连一句话都没说,谁惹你了?

小酥抽抽搭搭地说,其实应该是我姐姐嫁给你的。

这一句话惹恼了苗麻钱。他说,那你不愿意嫁给我,是我们用铁绳把你拉来的?说完就要走。铁锤从门上进来,爹爹地叫着扑到腿上。他看到新房子里花花绿绿的,还坐着一个穿红戴绿的好看的姑娘,就非要在新房子的炕上睡。麻钱一抱他走他就杀猪似的哭。他刚开始绕着新娘子看,后来就上前摸她的新衣服。看到新娘子对他笑,他胆子大了,就蹭在新娘子的腿上玩。玩累了就枕着新娘子的腿睡了。小酥就和衣搂着铁锤睡了第一夜。

第二天一早,回门(河套的风俗出嫁的姑娘第二天要回娘家,娘家承办宴席招待亲朋)之前,小酥过来见老额吉。老额吉把小酥拉在她的怀里,伸出手来摸她的脸。说,哎呀,这是天上的人儿呀,脸像剥了皮的熟鸡蛋。摸到胳膊,有点失望。撇过脸对草花悄声说,这能生出娃来吗?

小香被揭下盖头来后,也发现错了,可她没动声色。她只是有点担心妹妹,担心她不能应付意想不到的变故。杨板凳虽然没有苗麻钱身上特有的一种气质,可也白净,面善,书生一般,满身可以依赖的厚实。

两个人谁也不敢正眼看谁,小香坐在炕沿上吹了灯打算上炕。黑暗中板凳抓住她的脚给她脱鞋。

两个人直条条地躺在炕上,大气不敢出,外面的窗台上趴满了人,窗纸都被舔破了,窗棂子上到处吊着血红的舌头。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人急了,压着嗓子喊,快下手呀,煮熟了的鸭子想咋吃咋吃呀。先掰腿,两条腿中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吗?是不是像一口井,水斗子下去,出水了没有?外面的人笑得死去活来,高兴得过年接神一样的。皇帝不急太监急,杨板凳不是不急,他急得全身冒汗,被子都湿透了。他想扯一下新媳妇的被子,可新媳妇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他连一点下手的地方都找不着。天快亮的时候,人们撑不住了,打哈欠发牢骚,尤其是给板凳办喜宴忙乎了几天的人,一点荤腥没看着没听着,煞是生气。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说新郎倌死蔫打断腰了,屎壳郎跑奔子,听不见一点动静。娶来媳妇要是不用还不如捉个猪娃子,他要早说他不行还不如请我们来帮忙。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板凳向新媳妇蹭过来,用剥蔓菁皮的耐心一点一点扯开了新媳妇的被子。新媳妇的手钳子似的捂着她的肚兜,她看到又有听房根儿的人爬上了窗台。杨板凳伸手一扯,没用多大劲就把肚兜撕破了。原来小香的肚兜是她母亲当年从娘家带来的一块好料子,是瑞蚨祥的缎子。母亲拿出这块料子让小酥做了两个贴身肚兜,让两个宝贝闺女出嫁的那天穿上,姐俩喜欢得命根子似的。这料子时间长了,有些糟了,一扯就破了。板凳急得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他咬牙切齿地正要压上去,新媳妇的一只脚就冲着他的下身踹过来。小香当时是有点生气,但她没想对自己的男人下毒手,她不知道男人有个地方是踢不得,她是个黄花闺女。杨板凳哎呀一声在炕上打了一个滚儿,外面的那个人一惊就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小香觉得杨板凳缩在被窝里直打哆嗦,知道闯下祸了。她起身点了灯,蹭到板凳跟前,撩开他的被子要看踢在了哪里,重不重。板凳露出了他被踢的部位,小香只见过小孩子的生殖器,她做梦也想不到男人的裤裆里长着这样威风凛凛的无比丑陋的东西。小香心一惊就失手把胡油灯掉在了褥子上,泼洒了的胡油即刻腾起了火苗。两个人跳起来就扑火,小香的屁股蛋子蹭到了板凳的脸上,板凳趁机把她搂在了怀里。

后来大家都叫小香是香夫人,板凳也这么叫。从第一夜后,他就有点怕她。她对他很和气,很好,但他就是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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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两对新人在乔家相会了。麻钱看到姐姐小香,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姐妹俩冷不丁看非常相似,可仔细看气质迥异。小香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坚定,举手投足透着沉静和干练。小酥的眼光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嘴角总在撒娇,心情闪烁不定。她们穿着一式一样的衣服,从背后谁都分不出你我。可麻钱能分得清,姐姐的头发浓密一些,腰身略为丰满。妹妹有个习惯性的动作,两只手放在后面十个手指头绞来绞去的。

小酥和麻钱见过姐姐姐夫,姐姐姐夫也对他们回礼。姐姐弯腰致谢的时候,麻钱看见小香在挂荷包的地方,挂着一只巴掌大的银算盘。

麻钱的心即刻鸟儿一样扑棱棱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