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的大转变让麻钱有些吃惊。麻钱说,年景好的话,两万两银子两三年也就还清了。可是地户银子是不能一下还清的,咱们欠着他的银子,他人就得在我们的地上干活,等着要银子,我们就可以用到熟练的种地把式。等银子还清了,他们也习惯我们这里的生活了,就不愿意走了,这样我们的牛犋就越来越有人气。你别看这种地,几千年就那么一点道理,可人和人做是不一样的。大家都在我们的牛犋定居,成家立业置地,我们的牛犋就能发展成像义和隆这样的集镇,我们的地价马上会上升,同时我们还可以发展商业,有人就要吃喝拉杂,就能做买卖,最后的结果是照样挣钱。
板凳听呆了,像一只空瓢悬在半空中。板凳这人欠别人一个子儿都会晚上睡不踏实,可麻钱有了钱也不给别人还,对于麻钱,钱是母鸡,可以下蛋。
麻钱转过身说,你不要为我操心,我自有办法。你秋收后的银子除了交老额吉,余下的可以置办点啥。
板凳心里一惊,置办点啥?难道他今天看宅基地的事麻钱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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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天是后套平原上少有的好年景。麦收开始,无风无雨,粮食顺利进了场面,入了粮仓。种秋田和秋菜之前此起彼伏地下了场小雨,正好下种。这年是秋老虎,秋田疯长,田野里谷熟瓜香,一片盎然。义和桥码头排起了长队,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等待船队运往包头和口里,要卖个好价钱。
被板凳从蚊子嘴里救出来的顺子,回老家安葬了老人又回到了义和隆。他找到板凳要为板凳效犬马之劳。板凳就把顺子安排在大牛犋里当渠头。
入冬之前,“雁行人”们打算荷实而归。板凳派了大牛犋里跑渠口的顺子,到各水陆码头放风,说杨板凳杨东家包租了兆河渠中游所有的荒地,租种荒地的只交水租,不交粮租,收了粮食归自己所有,前三年全部白种。
板凳确实用很便宜的价格从杭锦旗扎萨克那里包租了兆河渠中游的大面积荒地,包期十年。他要向口里招揽大量的劳力,用三年的时间把荒地变为熟地。他打算前三年把荒地上收来的水租抵蒙古王爷的租金,前三年不赚钱。等荒地养熟了,水租粮租一起赚。孟家过去包租的土地还依旧,人熟地熟,要保证在没有自然灾害的情况下粮食产量稳步增长。
在板凳励精图治的时候,麻钱更是运筹帷幄。首先他包租了义和渠上二十顷熟地,离王家的土地不远,这就保证了土地用水不会受到限制。其次,他在兆河渠下游扩大了租地,并向中公旗扎萨克购买了一块肥地。这块地属于狼山洪积扇,在兆河渠的下游,沙质红土,土质结构和气候条件适合种植黑小麦,是后套平原唯一的能够生长黑小麦的地带。黑小麦是当年进贡清廷的极品。据说阎锡山到后套,走时明着带走的就是一口袋狼山下的黑小麦。
麻钱在磨了新面后回了一次家,他骑着马驮着面刚过义和庙,看见王家小姐王也玉骑着马迎面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王也玉和他擦肩而过时并没有停下,她把一包东西扔到麻钱的身上说,傻瓜,接着,送给你的。
麻钱打开包袱,是一双灯芯绒牛鼻子鞋和一双绣花鞋垫。
麻钱把包袱拿到厢房,藏在一个平时不用的米瓮里。半夜老鼠跳腾得厉害,飞檐走壁的,有一只竟砸在了杨板凳的额头上。杨板凳起来捉耗子,就发现了米瓮里的那双灯芯绒牛鼻子鞋和绣花鞋垫。红格格给板凳和麻钱做过好多双鞋,都是帆布牛鼻子鞋。有麻钱的就有板凳的。可灯芯绒牛鼻子鞋和绣花鞋垫板凳没有过。板凳想,这是红格格单独做给麻钱的,用的是当时还比较金贵的大盛魁的灯芯绒鞋面。鞋垫的图案是双鸳鸯。他们哥俩每次回到孟柜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红格格是啥时候把东西交到麻钱手里的呢?只能说明一点,麻钱单独回来过。这双鞋和鞋垫要是没有猫腻,麻钱就不会藏在米瓮里。板凳重新躺在土炕上,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到老额吉房里看铁锤。他撩开铁锤的被子,铁锤的一泡尿冒出来,风呼滋到他的脸上。他倒退了一步,心凉到脚板心——铁锤这么小就和麻钱尿得一样高啊。
转眼就到了春节,这是麻钱兄弟到后套的第五个年头。
老额吉换了一件新袍子,她坐在炕上,怀里抱着一个笸箩,把蒲苇截成段儿,蘸上硫黄,每年的年三十她要做好一年用的火柴。做好一捆,她就让人吊在房梁上。草花和草花的男人蒸煮煎炸,准备了一个月的熟食。到年三十把猪头炖进锅里,还没有贴对联。草花夫妇犯了难,他们不知道怎么问老额吉,孟家应该贴什么颜色的对联。后套有个风俗,家里亡人的,当年贴黄对联,下年贴蓝对联,后年才改作红对联。夫妇俩你推我我推你,不敢问老额吉,怕她老人家伤心。后来草花问了麻钱,麻钱说,今年我们不贴对联,谁也不能提红格格一个字,我们六口人过个团圆年。
板凳总从草花怀里抢铁锤,他把铁锤放在脖子上,顶在头上,把铁锤逗得咯咯地笑。午饭上桌的时候,板凳哎呀一声,铁锤拉到他头上了,金黄色的物质顺着头发淌到脖子上。老额吉听到铁锤拉在板凳头上了,笑得浑身颤动起来。红格格有一次就拉到孟生头上了,老额吉说。大家一听红格格都噤了声。草花打岔说,到院子里去我给你用水冲,明年你要发财了。金子从头流到底呀。老额吉说,先别洗,让我闻一闻,我一闻娃的巴巴就知道娃哪里不舒服,红格格就是我闻大的。板凳把头凑过去让老额吉闻,老额吉做了两个深呼吸说,好哇,松香的味道啊,我娃好哇。
初一吃过饺子,老额吉就催哥俩去给王家拜年。老额吉还不知道兆河渠上游二十里已被王家霸占。板凳推诿着不想去。老额吉让草花备了四礼说,年轻人不能过河就拆桥,要知恩图报。走不走留着路,吃不吃留着肚,你们活人路长着呢。去,带着四礼欢欢儿地去。
麻钱说不用带四礼,王家不稀罕这个,我们带了更好的礼了。
路上,板凳满脸的不高兴,他说,哥,我不想看见王家的人。我看见王也天比踩上狗屎还恶心。
麻钱说,你要学会应付任何人。
板凳看到麻钱双手空空地前后甩着,他问麻钱,到底带了什么礼,在哪儿装着呢。
麻钱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不要着急。
王家朱红色的大门口挂着两只箩筐大的灯笼,两只石狮嘴里的绣球涂成红色,鲜艳欲滴。还是过去那两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丁,可这次却一脸谄媚,对着他们点头弯腰,脑袋决心窝进裤裆里。正柜的地上,跪着一片孝子贤孙,王义和在给孙子们发压岁钱,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麻钱赫然看见,师傅的太师椅上,披着一件金黄色的狼狗皮,是新熟的,隐约还有一些味道。
看见麻钱兄弟,他摆着手让大家退下,他说,你们各自回房吧,也玉留下来,去把家里稀罕吃食拿来,让两位小东家品尝。
听到让也玉留下来,板凳给麻钱俏皮地挤挤眼。
麻钱兄弟上前抱拳拜年,说了一些千篇一律的好话。还格外强调一点,在王老东家面前没有什么小东家,只有小徒弟,还望老人家继续提携,扶上马送一程。
这时也玉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看上去像一只皮帽子的黄褐色的东西。板凳看见刚才也玉穿的是一件绿绸子棉袄,现在换上了一件红绸子棉袄,脸上的胭脂也是新扑的,一边深一点一边浅了一点。也玉平视着他俩,从“皮帽子”上掰下一坨又掰下一坨,放在麻钱和板凳面前的盘子里。
麻钱和板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都不敢伸手。麻钱递到师傅手上让师傅先吃,趁谦让之机,板凳用手在这个船形东西的上面戳了戳,是软的。
师傅用手剥开这个东西,露出了白色的山药一样的肉,麻钱板凳也如此效仿,一吃,甜的。
王义和说,你们到河套五年了吧,你们开了一个好头,以后在河套平原你们兄弟俩的实力是不可估量的啊。
麻钱站起来说,全凭师傅的指教,没有师傅就没有我们兄弟俩。因为创业初始,也没有什么可孝敬师傅的,经我们兄弟二人商量,特备一份薄礼,还请师傅笑纳。麻钱把一张地契敬在王义和的面前。
王义和不识字,他让小女也玉上来念。也玉看了两遍地契,很平淡地说,他们要把狼山以南洪积扇的十顷肥地送给您老人家,那块地可是黑金地,种黑小麦的。
也玉把地契拍在案几上,动静有点大。父亲看了她一眼,她回敬了父亲一眼。转身走了。在座的人都知道这里的玄机。王家霸占了兆河渠上游,苗麻钱必须得送他下游的地。
板凳惊得半天没合上嘴,麻钱欠着两万两银子的外债,出手竟如此大方,真是魄力过人呀。
王义和虽然已经心花怒放,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捋了几下胡子说,这礼太厚了,我要那么多地干什么呢?你们的心意太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二位如果不嫌老朽年迈昏聩,以后我们就父子相称,以诚相待。不瞒你们说,王家钱够了地也够了。我现在只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小女也玉,她表面上暴戾乖张,没有个闺女的样子,其实心眼儿瓷实得很,都是她打小没了娘,让我惯成这样的。她二十大几了,就是不嫁人,说大后套没有人能配得上王家的闺女。其实她就是不想离开家,她的脾气受不了婆婆家的约束。王家家业再大,也没有皇帝家厚实,皇帝的女儿还要嫁人呢。所以我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分给她一部分田产,她想要地就要地想要渠就要渠,消停过日子生儿育女。我还能再活六十年吗?我的地能带到棺材里吗?我的就是你们的。
麻钱听了师傅的话,不知道怎么接茬。话是说给他们哥俩的,不是说给他麻钱一个人的,他低下头来想装傻。可是板凳对麻钱说,哥,师傅跟你说话呢。
到这个分儿上,麻钱真的不好驳老人家的面子。他说,也玉姑娘是王家的千金小姐,骨头是金子做的,我们兄弟出身卑微,怕是哈目儿直芨配不上金枝玉叶。况且我们兄弟代孟家经营田产,孟家待我们恩重如山,主人尸骨未寒我们就谈婚论嫁确实有失体统。可怜老额吉的心已伤得百孔千疮,我们怎么能再往她心上戳刀子呢?
王义和说,说得有道理,你们兄弟俩是两个仁义娃。
板凳一个劲儿地心疼那十顷黑麦地,虽然麻钱哥说代表兄弟俩人送的,也没用他出钱,但麻钱哥的钱他也心疼。尤其是送给王家,简直就是剜他心头的肉。他知道麻钱的用意,为什么要送兆河渠下游的肥地,兆河渠下游有了王家的私地,王家就得用兆河渠下游的水浇地。这样王家就不能从上游卡下游的水,板凳在中游,自然从中受益,高枕无忧。王义和虽然摆脱不了这块黑金地的诱惑,可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这块地,而是麻钱这个人还有麻钱有可能带来的财富。看到麻钱和师傅都面有难色,板凳解围说,怎么也得等到红格格过了周年,开春后我们兄弟俩腾出一个人到陕西再去找一次孟生,看有没有下落。我们得做到仁至义尽,不能在义和隆担上贪财的名声。
板凳的话透露了两个意思,一是他们兄弟得待到红格格周年后再谈成亲的事情,王家的小姐年龄不小了,等不住就另请高明;二是他们打算把孟家的主人找回来,他们现在名下的一切不一定属于他们,他们除了两个人可能会什么都没有。
王义和听了兄弟俩的话,感慨万千。他说义和隆的风水好呀,义和隆有梧桐树,引来了你们一对金凤凰。后生可畏呀。
王义和喊也玉,让给老额吉带一些香蕉回去,说老额吉牙口不好,正好吃。
这吃食原来叫香蕉。
也玉进来把一把香蕉放在麻钱手里,平视着麻钱,压低声音说,兆河渠上游——我有办法让爹名正言顺地还给孟家——
第二年的秋天,是麻钱兄弟来后套的第六个年头。兄弟俩分别买了义和桥北五里处大槐树前的宅基地和义和庙南五里处的宅基地。大兴土木后,他们分别有了苗柜和杨柜。
他们征求老额吉的意见,看老额吉和铁锤想跟他们谁在一起生活。老额吉捂紧怀里的孩子说,我只能跟铁锤的父亲在一起。于是兄弟俩像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说,我是铁锤的父亲。
老额吉呆若木鸡。
兄弟俩同时伸出手来。
麻钱被砸裂了一只眼眶子,板凳被打折了一条腿。
愤怒得失去理智的老额吉从马圈里抄起一条马鞭,轮番打在麻钱和板凳身上,打断了一条鞭子,她的眼里没有一滴眼泪。
后来平静下来的老额吉心疼她怀里的孩子,她得在活着的时候找到铁锤的父亲。她请来了阴阳先生,用融血之法认定谁是孩子的父亲。结果,这场争斗的胜出者是苗麻钱。
后来,麻钱才知道,王家在这件事情里做了手脚,帮了他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