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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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红格格这三个字一出口,麻钱哽咽了。

板凳咳嗽一声,从门口进来。一只狗崽子吱吱叫着向他扑过去,他提起脚踢过去,狗崽子即刻闭了气。

大白狗拉着一窝黄狗崽子,伸着几条半尺长的舌头。有两个崽子玩得恼了,互相撕咬起来,塞着两嘴狗毛还汪汪地叫着。

老额吉看到板凳说,娃你做了一件好事,又做了一件坏事,狗有九条命,你踢死它一次它会报复你九次。

板凳说,我讨厌这窝狗崽。他在黑暗中瞪了麻钱一眼说,听说不叫的狗咬人,可没听说咬了人的狗还敢叫。

板凳在怀疑麻钱。

麻钱板凳兄弟躺在厢房的炕上,长时间地没说一句话。他们眼前最重要的是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渠道的所属问题。板凳不耐烦地动静很大地翻身,他后悔选择了上游,现在王家的一根钉子扎在他的喉咙上,他几乎要窒息了。王家占了上游的二十里渠道不是二十里渠道的问题,兆河渠上游地势高,几乎没有盐碱地,地肥得种上石子也能长出苗来。如果王家再在上游开挖几条支渠,分水出去,能浇到水的荒地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熟地,那二十里渠道的水租变成了小头,租种荒地的收入就够王家发一笔财。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不能得罪王家,不然的话,王家从上游把水一掐,下面的庄稼等着旱死吧。想到这里,板凳肚子里的气膨胀起来,他张大嘴呼吸着,身体沉得直往下坠。他又翻了个身,他想放个屁可能舒服一些,他攥着拳头使劲,肚子像一面鼓又胀又硬。他用拳头砸着席子,压低声音哭嚎起来,他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想把王也天吃草的葫芦扔到茅坑里去。

麻钱闭上眼睛,听屋檐下欢儿母子们此起彼伏的鼾声。那个人是谁呢?八月十六的夜里,他带着一条黄色的狼狗,狗在发情,睁着通红的狗眼。孟生走后,那个人和狗进了院子,给欢儿和大狼狗扔了一堆骨头。在狗交配的时候,他开红格格的门。红格格以为是孟生不放心又折回来了。按时间算,那时板凳离家很近了,如果是板凳,用不着用狗作掩护,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先下手为强。可他不相信板凳有那样的胆量。板凳爱着红格格,他敢对孟生下手,但对红格格他不敢。王也天最有可能,他想生米做成熟饭,之后想办法把红格格娶进家门。他想做兆河渠的主人。没想到红格格性子这么刚烈,竟投河自尽。现在他霸占的是上游二十里,但他绝不甘心仅仅二十里。他在上游,他随时会扼住他们兄弟俩的脖子。

麻钱想,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必须咬定铁锤是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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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麻钱骑了马到牛犋上去,他嘱咐草花小两口打场磨面,准备过冬的粮食和蔬菜。开春他打算让高仓做他牛犋的总管,高仓是个牛皮灯笼,样子鲁笨,心里高着呢。他要腾出手来跟王家找个地方说说理。他和板凳把孟家所有的地契拿出来,对照了所有画押的手印,是大拇指,纹理清晰的一个“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们去问老额吉,这些契约是谁画的押。老额吉戴上老花镜端详了半天说,一般都是我画押,这个是孟生的,他的指纹比我细一些。他们问有没有红格格的手印。老额吉说,红格格很少管这些事情。麻钱找出孟生走后发生的一些凭证,比如近三年牛犋上银两进项的单据,兆河渠上银两支出的单据,都是盖了孟家的家印,没有留下红格格的任何手印。就是说,现有的条件,无法证明王家所持的红格格的借据上的手印不是红格格的。不过他们从老额吉嘴里得知,红格格十个指头全是簸箕,没有一个斗。

麻钱说,这官司不能打。

板凳说,不打官司孟家的人回来怎么交代,上游的二十里在我板凳代管的名下。水银少了,每年的三千两银子交不上咋办?

麻钱说,不管谁代管,兆河渠倾注了我们三年的心血,我比你更心疼。银子的事你别发愁,王家的两万两银子不用还了,我再给你挪出十里的渠道。可这官司暂时不能打。我们眼下要做的是,利用我们现有的条件,依靠兆河渠,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地收取水租,包租土地,开发荒地,我们要同心协力发展我们的势力。并且我们不能得罪王家,他在我们的上游,他如果在用水季节卡我们的脖子,我们纵使有再多的土地再长的渠道,那也只有死路一条。等我们积累了资本,再修他两条兆河渠,我们不受王家控制的时候再回过头来打倒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板凳不服气地站起来说,我等不到十年,十年的时间又会生出多少变故,用不了十年我们就会被人家吃掉,现在王也天和他的老子假善人正坐在炕头上庆祝讹诈我们成功呢。我们不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说完他拉起欢儿就往门外走,一帮杂种狗崽子汪汪地叫着,尾随着跑出去。

板凳听到麻钱喊他,声音很严厉。他冲着欢儿的肚子上踢了一脚,欢儿嚎叫起来,狗崽子们也异口同声地附和,一时间狗声大作。板凳假装没听到麻钱喊他,心想,自从认识你结了兄弟,啥都得听你的。现在我也是孟家半个掌柜的,我得对自己说了算一次。

板凳被狗前呼后拥着走到义和桥下。正值晌午,义和桥上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义和桥是板凳见过的最高的建筑,石木结构。板凳点头数着桥上的方木,数了几遍都没数清。他心想,多好的水曲柳啊,能做多少上好的家具呀。王家真他妈的牛,让全义和隆的人和牲畜脚底板踩的都是水曲柳。想象一下王义和当年拥有大半个河套,几千顷土地,全后套水渠里的蛤蟆都叫着“王,王,王”,真是老母牛翻跟头牛×朝天了。可他再牛牛不过官。清朝政府略施小计他就锒铛入狱,渠地充公,补偿的银子才几万两,等于剁了他一只手还了他个指甲盖儿。嘿嘿,王家此等刁人就得官府来对付。可是现在半个后套不是王家的了,义和隆还是姓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且王义和这个老狐狸趁眼下天下大乱又在做蚕食河套的美梦。只是他这一次更精明,他一心培养他的儿子王也天戴上官帽,朝里有人好做事,以防前车之鉴啊。

一转眼走到了一家饭馆的门口,掌柜的甩着两只袖子出来抱拳迎客。哎呀,这不是孟柜的杨东家吗?怎么得空出来遛狗啊。吃点什么,里边请。

板凳看到一个满脸肉坑的堂倌对他笑脸相迎,他看看身后再没有什么人,才知道杨东家指的是他。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脚板心升起来直冲到脑门心,顷刻间他腰身挺拔,脸色棠红,印堂放光。他说,来十斤带骨炖羊肉,二两二锅头。快一点。

掌柜的说,十斤太多了,您用不了,先来三斤,吃得好赶明儿再来,或者送到府上去,全凭您动一下嘴。

板凳说,还怕不够呢,我的狗也一起吃。

掌柜的一甩毛巾说,好嘞,十斤羊肉,二两小酒,一壶醋,上菜。

就这样,板凳在桌上吃狗在地上啃,热火朝天。当东家的感觉真好啊,他几乎笑出声来。

酒足饭饱,拉着欢儿踱出饭馆,径直到专门写状子的人称杨秀才处。远远地他就抱拳作揖说,当家的先生,后生有事相求啊。

杨秀才也回礼道,久仰久仰,孟家的二东家到,我的左眼皮跳了一个时辰了。

板凳听到孟家的二东家几个字心里有点不舒服。其一是孟家的,可他姓杨。其二,二东家,那大东家是谁呢?于是他堆出笑脸说,那大东家是谁呢?

杨秀才说,大东家当然是你的兄长苗东家了。

板凳听了这话更为不快,仗了酒劲说,我们不是亲兄弟。

杨秀才说,哎,此话差矣,在这个关头你不能说这种话呀。

板凳想,听杨秀才的口气,他已经知道了王家和孟家的事,知道他此时要做什么,或者麻钱已经来过了。他打了个岔说,晚辈才疏学浅,我们兄弟遇到了点麻烦,还望您老人家指教啊。

杨秀才说,指教谈不上,但你如果想打官司,我劝你就此打住。

板凳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打官司的?

杨秀才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来我这里不是写状子就是看风水,你想干什么我没见着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板凳说,杨秀才果真是名不虚传,那您给我说说这官司为什么不能打。

杨秀才说,如果对方有讹诈之嫌,第一你们没证据,第二你们没势力,第三你们名不正言不顺。你们哥俩代理经营兆河渠是老额吉授命王义和作保,如果你们和王家翻脸,也许会把现在握在手里的也丢掉。其次,如果你们非要打官司,会威胁到孟家所有人的安全,尤其是老额吉。孟生如果听到红格格失踪的消息就会回来,现在你们应该在孟生回来之前抓紧时间积累财富,这是上天赐给你们兄弟绝好的机会,你们命中有啊。后生,我可能是你命中的贵人,在此我说一句我不该说的话,你记住,关键时刻,你要认定,老额吉怀里的孩子是自己的。

板凳没等杨秀才说完就全明白了。于是他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塞到杨秀才的袖子里,突然拐了一个弯说,杨秀才,刚才的话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想在义和隆选一处阳宅地,请您给我帮忙。我想早点成家立业,传宗接代。

杨秀才把目光在板凳的脸上顿了一下,突然捋着山羊胡子大笑起来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生你聪明绝顶啊。快快报上生辰,老朽给你选一处配得上你的阳宅地。

现在我们义和隆最好的阳宅地势是东边的王家,可在义和桥北五里处和义和庙南五里处各有一块好风水。义和庙南五里处右手是义和渠,左边是老井,与义和庙的距离五里多,正好和各路神仙不犯冲。你命中少水,一渠一井给你补阴,正好你经营的兆河渠中上游也在南边,所以这一处阳宅基地是你的上选。必在开春动工,先建房后建院。义和桥北五里处如果有一金命人士做阳宅,你们连同王家就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相互提携相互克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建屋要坐北向南,前后套院,人在前畜在后。正房六十四眼窗,四尺双扇门。院墙高度是正房的三分之一。光足风通,水风相生,气象万千,惠及子孙。你命中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巾帼一个是秀女,但二者不能相居一处,不然定遭水火之灾。

板凳感激涕零,频频道谢说,如果晚辈有出头之日必将涌泉相报。

板凳拉着狗们要离去,走了三步,顿住,折回来。

他想问老秀才,他的兄弟麻钱是否讨教过他。或者他想说,刚才他说的话不要对第三个人讲。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秀才伸出伶仃的手制止了他。他说,什么也别说,天机不可泄露。听命,顺命,任命。

板凳又转过身往前走,他要到老秀才为他选取好的阳宅基地看一看。他边走边琢磨老秀才的话。一条狼狗跟在欢儿的后面,和欢儿戏耍,惹得欢儿叽叽咕咕地叫着。可绳子在板凳的手里,他不回头地往前走,勒得欢儿脖子一梗一梗的。一条公狗追着一条母狗企图交配,惹来一帮看热闹的孩子。他们拍着手挣着脖子喊,公狗,上,母狗,趴下。可板凳加快了脚步,欢儿直着脖子,快被勒断了气。这条公狗跟了欢儿一里多路,终于失去耐心,引身而退了。正在这时,王家的把式赶上了那条公狗,他摸着狗头说,我的老祖宗,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让哪个骚情母狗踩(交配)死了,你这个贱骨头,跟土狗也骚情,不怕折了你的祖宗。

可是板凳想着他的风水宝地,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板凳再见到麻钱已到了晚上。麻钱怀里抱着铁锤,铁锤拉在了他的手上,草花接过孩子,麻钱准备洗手。板凳赶紧用水瓢舀了水给麻钱冲手。

到了厢房,板凳说,哥,我听你的,我明天就到牛犋上去,场面(打粮的地方)收拾利落了再回来。让草花小两口陪老额吉住下。王家的两万两银子不用还了,我今年的进项拿出一部分来先紧着你还债,我们先把外债还清,咱哥俩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