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革命到共和——清末至民初时期文学与文化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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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格里菲斯与中国电影的兴起(4)

她的名字先是出现在英文《字林西报》上,1918年5月6日爱普庐上映《出卖婚姻》(SoldforMarriage)时,LillianGish的名字上了广告。1919年底周瘦鹃看了格氏的《世界之心》之后,在《影戏话》中提到丽痕甘希及其妹杜露姗甘希(DorothyGish,1898—1968)。瘦鹃:《影戏话》(十三),《申报》,1919年12月16日,第14版。1922年2月《最大之问题》开映时,报纸广告曰:“此片为著名第一女艺员吕伦女士毕生之绝作。吕伦者,即前演《铁血鸳鸯》(即《世界之心》)之女郎,名誉之大,无出其右。”《最大之问题》广告,《申报》,1922年2月19日,第12版。这些还不能作数,丽琳仍若隐若现。同年5月20日《赖婚》的广告算得轰动,但只是介绍“可怜之女郎”,未以她的名字为号召。但在影片放映之后,几乎一夜之间她的名字传遍沪上,如北京《晨报》的《赖婚》广告称她“世界无双之表情姿态”。《晨报》,1922年12月29日,第7版。最为传神的莫过于5月29日《申报》上为《影戏杂志》登的广告措辞:

谁演《赖婚》者?

她也……她是谁?

她就是丽琳甘许姑娘,她底美貌美态已在本杂志里制成铜版矣《影戏杂志》第3期广告,《申报》,1922年5月29日,第19版。

这一两年间《申报》关于格里菲斯的介绍,配有照片的,前后有两幅,有关丽琳的照片前后出现六幅,连男主角白率尔姆斯也有五幅之多。当然这是表面文章,报纸曝光频率能说明一般受众的反应。尽管格里菲斯的影片映演的数量之多,其声誉之隆,好莱坞导演中无人可比肩。但他的名字并非绝对卖座,如其后期作品《恐怖之一夜》只上映了三天,没见什么反响。的确,格氏在中国所引起的迷狂,多半与《赖婚》连在一起。

在格氏作品中,一般不认为《赖婚》是一部杰作,甚至被认为是一部“毫无意义”之作刘易斯·雅各布斯著,刘宗锟等译:《美国电影的兴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页418。其实当时报纸上有过类似论调:“葛雷非士导演之影片,较《赖婚》更佳者尚多,如《重见光明》……”见《申报》,1923年6月24日,第18版。,思想艺术上逊于《重见光明》和《党同伐异》,但在中国《赖婚》所引起的轰动程度可说是绝无仅有。1922年10月该片再次在上海放映,《申报》头版广告欢呼:“惊天揭地环球第一佳片又来了!”到次年11月,有报道说英国电影联合会举办1922年度佳片的评选,六百万人投票,结果是《赖婚》雄踞榜首。于是该片再度登陆上海,广告乘机大肆宣传,连演三周,场场爆满。

有人甚至认为,和卓别林的《巴黎一妇人》相比,《赖婚》还称不上“艺术影片”,如果没有丽琳·甘许的号召力,其动人处恐怕也只有“金钱的浩大”罢了。裘岂香:《导演琐谈》(上海:神州影片公司《花好月圆》特刊,1925)。转引自李道新:《中国电影的史学建构》(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页381。对于丽琳的接受方面,中美之间的落差似乎更大。1924年美国《影戏》(Photoplay)杂志和《电影日报》(FilmDaily)发表年度最佳演员排行榜,各列男女八位,并无丽琳之名。RichardKoszarski,AHistoryofAmericanCinema,Vol.3,AnEvening’sEntertainment:TheAgeoftheSilentFeaturePicture,19151928(NewYork:CharlesScribner’sSons,1990),p.262.名列两榜的四位女明星在当日上海皆名声藉甚,曼丽·毕克福和恼门·塔文自不消说,另如格劳莉亚·史璜生(GloriaSwanson,1899—1983)属性格演员,以大胆泼辣著称,如巴赖·尼葛(PolaNegri,1894—1987)更以卓别林之妻而名重一时。就《申报》上曝光率而言,丽琳其实不如这几位明星,但并不妨碍粉丝们的热狂追捧,如《小说世界》刊出丽琳姊妹的照片,说“看过赖婚的人少有不记得丽琳的,今岁影界美人选举会中,伊恐怕可以得着首选。”《小说世界》,5卷7期(1924年2月15日),页R1。但有一点是那些好莱坞大牌女星难以企望的,即她那种独特的悲剧资质,不仅博得一般大众的眼泪,更重要的是由于电影界和知识阶层的一致倾情赞扬。

丽琳专号(1925年)像她们一样,丽琳的大幅照片出现在一般电影杂志中,但特别的是,1925年《影戏世界》(MotionPictureWorld)杂志创刊即推出“丽琳专号”,对她称颂备至。影评家林漱玉《我之丽琳观》说:“今者海上竞演名片,吾人所目睹之明星,有若过江之鲫,然窃举他伶一一较诸丽琳,而推重丽琳之心,初不稍减。盖他伶之所擅长者,丽琳无不能之,而丽琳表演悲哀之奇材,则他伶所不能及也。”漱玉:《我之丽琳观》,《电影世界》,第1期(1925),页6。老实不客气把其他好莱坞女星统统比了下去。当然丽琳也被该杂志称为“美国电影界的大艺术家,也是全世界出类拔萃的大明星”《电影世界》,第1期(1925),页9。。甚至在1928年卢梦殊编的《电影与文艺》一书中,所选刊的八位好莱坞女星,以丽琳居首,嘉宝(GretaGarbo,1905—1990)殿后。卢梦殊编:《电影与文艺》(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28),页10—17。

对于丽琳的评论汗牛充栋,较概括的介绍有:“丽琳甘熙为美国电影界颇负盛名之女伶,细腰娇躯,弱不禁风,容貌则艳而不俗,生平善演悲剧。”《申报》,1923年5月28日,第17版。或者称她“电影界中之著名女伶也,善饰悲旦,情动乎中,发之于外,莫不细腻入微,加以妍蒨婉娈,姿色端丽”伯长:《丽琳之电影扮演经验谈》,《申报》,1923年9月21日,第17版。。在几部格氏最负盛名影片中,丽琳皆担任女主角,在中国一致叫好。如她在《重见光明》中的表演:“天真烂漫,憨态百出,尔时丽琳虽系初出茅庐,但表情之入微,已可见胜老练者有余。”《申报》,1923年6月14日,第18版。《影戏杂志》介绍曰:“盖许于寻常演员如鹤立鸡群,不类常人。《残花》一片中,饰弱不胜衣,娇楚可怜之漂泊少女,表情之佳,达于极点。《东归》(即《赖婚》)片中,饰安尼马,奋斗危难,亦有精彩,而表情与前剧又迥乎不同。凡此皆尽善尽美,非明星固不能也。”俞昆、徐逸译:《密司盖许》,《影戏杂志》,1卷3号(1922年5月),页14。

丽琳在中国大红大紫,却在本国上不了明星榜。这种落差是文化上的,归根到底是由不同历史语境与价值取向所决定的。同样在女明星中,曼丽·毕克福、恼门·塔文是健康、欢乐和自由的象征,深受大众的宠爱。其实她们更体现了“新女性”的现代性价值,但丽琳所表现的是悲剧性的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的女性角色。正如格里菲斯被比作英国19世纪小说家“狄根司”一样,《残花泪》、《赖婚》等叙事中渗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念及美学情调GinaMarchetti,Romanceandthe“YellowPeril”:Race,Sex,andDiscursiveStrategiesinHollywoodFiction,pp.3945;RichardJ.Meyer,“TheFilmsofDavidWarkGriffith:TheDevelopmentofThemesandTechniquesinFortyTwoofHisFilms,”inFocusonD.W.Griffith,ed.,HarryM.Gedold(N.J.:PrenticeHallInc.,1971),p.122.,而在挑选女演员方面他喜欢“苍白、无助、纤弱、苗条”的类型。NicholasVardac,“RealismandRomance:D.W.Griffith,”inFocusonD.W.Griffith,p.75.女性主义批评家劳拉·莫薇(LauraMulvey)指出,好莱坞影片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无不着意于满足男性的窥视欲望LauraMulvey,“VisualPleasureandNarrativeCinema,”inFeminismandFilmTheory,ed.,ConstancePenley(NewYork:Routledge,1988),pp.5768.,然而对于1920年代的中国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来说,像毕克福、塔文等体现现代女性自尊自主的类型,尽管秀色可餐,而在价值观念上难于亲近,对于像丽琳那样的类型就甘之如饴,甚至在想象之中可被占有的。事实上上面引述对于丽琳的评语中,啧啧称赞的不仅是她的美丽与演技,那些“弱不禁风”、“娇楚可怜”等修辞则凸现她天真、贤淑、楚楚可怜的样态,基本上出自男性的视角和口吻。更为典型的如:“凡爱观丽琳之影戏者,每见其碧瞳,辄譬之若含羞之蓝色花,柔嫩之手,乃如白鸽,当其樱唇微动之时,则又誉之曰,如翩翩之蝶翼。”《丽琳甘熙新演〈白姊妹〉》,《申报》,1923年11月27日,第17版。这类称颂之中流露出传统文人把女人当作对象观赏的态度了。

电影也是拍给女子看的,有一则报道说,《赖婚》放映当中,“有某妇观至悲凄处,竟失声大哭”。也是因为丽琳“表情之确切,自与寻常之爱情片不同”。《〈赖婚〉影片在京映演消息》,《申报》,1923年1月21日,第17版。的确有异于一般“爱情片”,天真淳朴的乡村姑娘爱娜涉足城市,为纨绔子所骗,堕入情网,旋遭抛弃,怀上孩子,为邻里所不容。继而母亡子觞,噩运接踵而至。如此悲绝苦透的遭遇,涉及性别、社会等问题,对于当时的中国妇女似乎映现了自身的生存境况——处于社会转型和新旧文化冲突的交界,向往自由却受到重重阻力。正如《晨报》的广告所说“剧情中含有社交公开问题、婚姻问题、恋爱问题、道德问题”《晨报》,1922年12月29日,第7版。。这些正是当时中国女性所面临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林漱玉说:“国人之注意表情剧,自《赖婚》始,亦即自丽琳之表演始。在《赖婚》之先,观影者虽有之,然未尝措意于表情也。”漱玉:《我之丽琳观》,《影戏世界》,第1期(1925),页16。照这个说法,由于《赖婚》,特别是通过丽琳的“表情”,国人领会到电影的艺术性,其美学感受也随之提升。的确在默片时代,影片的美感主要依赖观看经验,演员也主要靠“表情”,因此在当时的影评中,“表情”是一个关键词,却几乎为丽琳所专有,也用来评判殷明珠等本土明星,成为衡量演员技艺的普世性标准,当然也波及影片的质量评判。林漱玉的评论不乏卓见,却不够全面,事实上在《赖婚》之前,已有人“措意于表情”,如周瘦鹃在《影戏话》中谈到他当初看意大利影片《茶花女》时,注意到女主角“能于一举一动间,将芳心中哀怨之情曲曲传出,自非庸手。临死时作捧心呻楚状,尤极缠绵悱恻之致。白幔受风微拂,若真有茶花女芳魂来格者。其表情之工妙,吾无间然”瘦鹃:《影戏话》(三),《申报》,1919年7月14日,第14版。。这一“表情”的议题,与林漱玉的提示相联系,对于认识早期电影在中国的接受来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

周瘦鹃的《影戏话》体现了一种文人视角,在对早期电影的接受过程中充满期待与踌躇。尽管首肯侦探、滑稽片的娱乐功能,更赞赏的是文艺片,对于那些从西方经典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大加赞赏,甚至在侦探、滑稽片中留意于深刻表现情感的桥段,如在《黑衣盗》中最后一幕女主人公“蓓儿对镜自作问答,系念格莱训,极细腻熨帖之致,此惟名家诗中有之,小说中亦不易得”瘦鹃:《影戏话》(六),《申报》,1919年9月23日,第14版。。如在评论“哀情之作”《残碎之阳春玫瑰》时,对于女主角最后在花园中哀绝而死,会想起“《牡丹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更为之怆然者久之”瘦鹃:《影戏话》(五),《申报》,1919年9月11日,第14版。。那种“诗”的眼光,事实上以是否能动之以“情”来加以衡量,即在中国自身文学抒情传统的底子上、特别是明清以来的言情传统来评判电影这一新传媒。由此也可见周氏极重视演员的表演。电影发展趋势也如此,当故事长片越来越多,也越依赖明星。

《宝莲历险记》广告

女明星的银幕形象经久不衰,创造了现代“女性魔力”(femalepower)的传奇。这起始于早期侦探连续片,具代表性的如白珠(PearlWhite,1889—1938)的《宝莲历险记》(PerilsofPauline)。这一传奇的中国版本是殷明珠,她取名“明珠”与白珠相关,据她自述:“影戏诸艺员中,予尤服膺白珠女士。时人称之曰‘宝莲’,盖以《宝莲历险记》一剧而得名也。其表情之妙,实非碌碌余子所可企及。予何幸乃得与女士同名。女士名珠,予也以珠为字。”殷明珠:《中国影戏谈》,《快活》,第9期(1922年3月)。名字相似还属表面,“表情”一词是两者之间的情感桥梁。1922年她在《海誓》中担任女主角,该片是中国第一部“爱情片”,而殷明珠意味着中国“明星”的诞生。参陈建华:《殷明珠与“明星”由来》,《书城》,2009年第1期,页58—67。围绕着她在片中的“表情”,当时舆论不一。报纸上一再称赞,有人却批评其“浮滑”。见《〈海誓〉片之开演》:“钟鸣七下,满座牌已高悬铁棚之外。此片表情确有过人之处。殷明珠之一举一动,无不描摹入神。”《申报》,1923年3月10日,第17版。《〈海誓〉今日映于法国影戏院》:“《海誓》影片,前晚映于新海伦,颇受顾客欢迎,连映四夜,坐客皆满。咸以殷女士之表情,实足满意也。”《申报》,1923年6月11日,第18版。楼一叶《评〈海誓〉》:“其最为是片之玷者,则殷明珠之表情也,几乎无一处不出之浮滑。”《最小》,第61号,1923年7月7日。有意思的是她也不得不受到“表情”的考验。

不难理解,《赖婚》之后有人认为:“葛氏生平导演之,对选择演员一层,素称审慎。《赖婚》一片,所以有今日之盛名,胥因各演员之表情,都能感动观众之故。如丽琳之饰爱娜悲遇,则演来处处有悲境,虽剧情所指定如是,但苟无体贴剧情之表情,则无论何种悲剧,即不能引感一般人之心头。”盈英:《观申江大戏院之新影片述评》,《申报》,1923年8月18日,第17版。可见对于明星及其悲哀“表情”的重要性更有新的认识。

七、《赖婚》与《孤儿救祖记》:“哀情”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