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了,且待在一边。”再拘赵伯仁来审。不多时,鬼卒拘赵伯仁到。包公道:“赵伯仁,你在阳世行得好事!如何敢来见我?”赵伯仁道:“赵某在阳间虽不曾行善事,也是平常光景,亦不曾行什恶事来!”包公道:“现有对证在此,休得抵赖。带姚汤过来。”姚汤道:“赵伯仁,你占人田地是有的,谋人妻女是有的,如何不行恶?”赵伯仁道:“并没有此事,除非是李家奴所为。”包公道:“想必是了。人家常有家奴不好,主人是个进士,他就是个状元一般;主人是个仓官、驿丞,他就是个枢密宰相一般。狐假虎威,借势行恶,极不好的。快拘李家奴来!”不一时,李家奴到。包公问道:“李家奴,你如何在阳间行恶,连累主人有不善之名?”李家奴终是心虚胆怯,见说实了,又且主人在面前,哪里还敢则声。包公道:“不消究得了,是他做的一定无疑。”赵伯仁道:“乞大人一究此奴,以为家人累主之戒。”包公道:“我自有发落。”叫姚汤:“你说一生行得好事,其实不曾存有好心。你说周人、济人、修桥、补路等项,不过舍几文铜钱要买一个好名色,其实心上割舍不得,暗里还要算人,填补舍去的这项钱粮。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大凡做好人只要心田为主,若不论心田,专论财帛,穷人没处积德了。心田若好,一文不舍,不害其为善;心田不好,日舍万文钱,不掩其为恶。你心田不好,怎教你子孙会学好?赵伯仁,你虽有不善的名色,其实本心存好,不过恶奴累了你的名头,因此你自家享尽富贵,子孙科第连芳。皇天报应,昭昭不爽。”仍将李恶奴发油锅,余二人各去。这一段议论,包公真正发人之所未发也。
第六十八则寿夭不均
话说阴间有个注寿官,注定哪一年上死,准定要死的。注定不该死,就是死还要活转来。又道阴骘可以延寿,人若在世上做得好事,不免又在寿簿上添上几竖几画。人若在世上做得不好事,不免又在寿簿上去了几竖几画。若是这样说起来,信乎,人的年数有寿夭不同,正因人生有善恶不同。哪晓得这句话也有时信不得。
山东有个冉道,持斋把素,一个常行好事,若损阴骘的,一无所为,人都叫他是个佛子;有个陈元,一生做尽不好事,夺人之财,食人之肝,人都唤他是个虎夜叉。依道理论起来,虎夜叉早死一日,人心畅快一日,佛子多活一日,人心喜欢一日。不期佛子倒活得不多年纪就夭亡了。虎夜叉倒活得九十余岁,得以无病善终。人心自然不服了。因此那冉佛子死到阴司之中告道:
告为寿夭不均事:阴骘延寿,作恶夭亡,冥府有权,下民是望。今某某等为善夭,为恶寿。佛子速赴于黄泉,虽在生者不敢念佛;虎叉久活于人世,恐祝寿者皆效虎。漫云夭死是为脱胎,在生一日胜死千年。上告。
包公见状即问道:“冉道,你怎么就怨到寿夭不均?”冉道道:“怨字不敢说,但是冉某平素好善,便要多活几年也不为过,恐怕阴司簿偶然记差,屈死了冉某也未可知。”包公道:“阴司不比阳间容易入人之罪,没人之善。况夫生死大事,怎么就好记差了!快唤善恶司并注寿官一齐查来。”不多时,鬼使报道:“他是口善心不善的。”包公道:“原来如此。”对冉道说:“大凡人生在世,心田不好,持斋把素也是没用的。况如今阳间的人,偏是吃素的人心田愈毒,借了把素的名色,弄出拈抢的手段。俗语说得好,是个‘佛口蛇心’。你这样人只好欺瞒世上有眼的瞎子,怎逃得阴司孽镜!你的罪比那不吃素的还重,如何还说不服早死?”
冉道说:“冉某服罪了。但是陈元这样恶人,如何倒活得寿长?”
包公即差鬼卒拘陈元对审。陈元到了,包公道:“且不要问陈元口词,只去善恶簿上查明就是。”不多时,鬼吏报道:“不差,不差!”包公道:“怎么反不差?”鬼吏通:“他是三代积德之家。”
包公道:“原来如此。一代积善,犹将十世宥之,何况三代?但是阳世作恶,虽是多活几年,免不得死后受地狱之苦。”遂批道:
审得冉道以念佛而夭亡,遂怨陈元以作恶而长寿。岂知善不善在心田,不在口舌;哪晓恶不恶论积累,不论一端。口里吃素便要得长寿,将茹荤者尽短命乎?一代积善,可延数世,彼小疵者,能不宥乎?佛在口而蛇在心,更加重罪;行其恶而长其年,难免冥苦。
毋得混淆,速宜回避。
批完,二人首服而去。
第六十九则三娘子
话说广东潮州府揭阳县有赵信者,与周义相交,义相约同往京中买布,先一日讨定张潮艄公船只,约次日黎明船上会。至期,赵信先到船,张潮见时值四更,路上无人,将船撑向深处去,将赵信推落水中而死,再撑船近岸,依然假睡。黎明,周义至,叫艄公,张潮方起。等至早饭过,不见赵信来。周义乃令艄公去催。张潮到信家,连叫几声,三娘子方出开门,盖因早起造饭,丈夫去后复睡,故反起迟。潮因问信妻孙氏道:“你三官人昨约周官人来船,今周官人等候已久,三官人缘何不来?”孙氏惊道:“三官人出门甚早,如何尚未到船?”潮回报周义,义亦回去,与孙氏家遍寻四处,三日无踪。义思:信与我约同买卖,人所共知,今不见下落,恐人归罪于我。因往县去首明,为急救人命事,外开干证艄公张潮,左右邻舍赵质、赵协及孙氏等。
知县朱一明准其状,拘一干人犯到官。先审孙氏称:“夫已食早饭,带银出外,后事不知。”次审艄公,张潮道:“前日周、赵二人同来讨船是的。次日天未明,只周义到,赵信并未到,附帮数十船俱可证。及周义令我去催,我叫‘三娘子’,彼方睡起,初开大门。”又审左右邻赵质、赵协,俱称:“信前将往买卖,妻孙氏在家吵闹是实。其清早出门事,众俱未见。”又问原告道:
“此必赵信带银在身,你谋财害命,故抢先糊涂来告此事。”周义道:“我一人岂能谋得一人,又焉能埋没得尸身?且我家胜于彼家,又是至相好之友,尚欲代彼伸冤,岂有谋害之理!”孙氏亦称:“义素与夫相善,决非此人谋害。但恐先到船,或艄公所谋。”张潮辩称:“我一帮船几十只,何能在口岸头谋人,怎瞒得人过?且周义到船,天尚未明,叫醒我睡,已有证明。彼道夫早出门,左右邻里并未知之。及我去叫,她睡未起,门未开,分明是她自己谋害。”朱知县将严刑拷勘孙氏,那妇人香姿弱体,怎当比刑,只说:“我夫已死,我拚一死陪他。”遂招认:“是我阻挡不从,因致谋死。”又拷究尸身下落。孙氏说:“谋死者是我,若要讨他尸身,只将我身还他,何必更究!”再经府复审,并无异样。
次年秋谳,请决孙氏谋杀亲夫事,该至秋行刑。有一大理寺左任事杨清,明如冰鉴,极有见识,看孙氏一宗案卷,忽然察到,因批曰:“敲门便叫三娘子,定知房内已无夫。”只此二句话,察出是艄公所谋,再发巡行官复审。时包公遍巡天下,正值在潮州府,单拘艄公张潮问道:“周义命你去催赵信,该三官人,缘何便叫‘三娘子’?你必知赵信已死了,故只叫其妻!”张潮闻此话,愕然失对。包公道:“明明是你谋死,反陷其妻。”张潮不肯认。发打三十,不认;又夹打一百,又不认,乃监起。再拘当日水手来,一到,不问便打四十。包公道:“你前年谋死赵信。
张潮艄公诉说是你,今日你该偿命无疑。”水手一一供招:“因见赵信四更到船,路上无人,帮船亦不觉,是艄公张潮移船深处推落水中,复撑船近岸,解衣假睡。天将亮周义乃到。此全是张潮谋人,安得陷我?”后取出张潮与水手对质,潮无言可答。将潮偿命,孙氏放回,罢朱知县为民。可谓狱无冤民,朝无昏吏矣。
第七十则贼总甲
话说平凉府有一术士,在府前看相,众人群聚围看。时有卖缎客毕茂,袖中藏帕,包银十余两,亦杂在人丛中看,被一光棍手托其银,从袖口而出,下坠于地。茂即知之,俯首下捡,其光棍来与相争,茂道:“此银是我袖中坠下的,与你何干?”光棍道:“此银不知何人所坠,我先见要捡,你安得自认?今不如与这众人,大家分一半有何不可?”众人见光棍说均分,都来帮助。
毕茂哪里肯分,相扭到包公堂上去。光棍道:“小的名罗钦,在府前看术士相人,不知谁失银一包在地,小的先捡得,他要来与我争。”毕茂道:“小的亦在此看相人,袖中银包坠下,遂自捡取,彼要与我分,看罗钦言谈似江湖光棍,或银被他剪绺,因致坠下,不然我两手拱住,银何以坠?”罗钦道:“剪绺必割破衣袖,看他衣袖破否?况我同家人进贵在此卖锡,颇有本钱,现在南街李店住,怎是光棍?”包公亦会相面,罗钦相貌不良,立令公差往南街拿其家人并帐目来看,果记有卖锡帐目明白,乃不疑之。因问毕茂道:“银既是你的,可记得多少两数?”毕茂道:
“此银身上用的,忘记数目了。”包公又命手下去府前混拿两个看相人来问之,二人同指罗钦身上去道:“此人先见。”再指毕茂道:“此人先捡得。”包公道:‘罗钦先见,还口说他捡么?”二人道:“正是。听得罗钦说道,那里有个什包。毕茂便先捡起来,见是银子,因此两下相争。”包公道:“毕茂,你既不知银数多少,此必他人所失,理该与罗钦均分。”遂当堂分开,各得八两而去。
包公令门子俞基道:“你密跟此二人去,看他如何说。”俞基回报道:“毕茂回店埋怨老爷,他说被那光棍骗去。罗钦出去,那二个干证索他分银,跟去店中,不知后来如何。”包公又令一青年外郎任温道:“你与俞基各去换假银五两,又兼好银几分,你路上故与罗钦看见,然后往人闹处去,必有人来剪绺的,可拿将来,我自赏你。”任温遂与俞基并行至南街,却遇罗钦来。任温故将银包解开买樱桃,俞基亦将银买,道:“我还要买来请你。”二人都买过,随将樱桃食讫,径往东岳庙去看戏。俞基终是个小后生,袖中银子不知几时剪去,全然不知。任温眼虽看戏,只把心放在银上,要拿剪绺贼。少顷,身旁众人挨挤甚紧,背后一人以手托任温的袖,其银包从袖口挨手而出。任温乃知剪绺的,便伸手向后拿道:“有贼在此。”两旁二人益挨进,任温转身不得,那背后人即走了。任温扯住两旁二人道:“包爷命我二人在此拿贼,今贼已走脱,你二人同我去回复。”其二人道:“你叫有贼,我正翻身要拿,奈人挤住,拿不着。今贼已走,要我去见包爷何干?”任温道:“非有他故,只要你做个干证,见得非我不拿,只人丛中拿不得。”地方见是外郎、门子,遂来助他,将二人送到包公前,说知其故。
包公问二人姓名,一是张善,一是李良。包公逼:“你何故卖放此贼?今要你二人代罪。”张善道:“看戏相挤人多,谁知他被剪绺,反归罪于我。望仁天详察。”包公道:“看你二人姓张、姓李,名善名良,便是盗贼假姓名矣。外郎拿你,岂不的当!”
各打三十,拟徒二年,令手下立押去摆站。私以帖与驿丞道:
“李良、张善二犯到,可重索他礼物,其所得的原银,即差人送上,此嘱。”邱驿丞得此帖,及李良、张善解到,即大排刑具,惊吓道:“各打四十见风棒!”张善、李良道:“小的被贼连累,代他受罪,这法度我也晓得,今日解到辛苦,乞饶蚁命。”即托驿书吏手将银四两献上,叫三日外即放他回。邱驿丞即将这银四两亲送到衙。包公令俞基来认之,基道:“此假银即我前日在庙中被贼剪去的。”包公回发邱驿丞回,即以牌去提张善、李良到。
问道:“前日剪绺任温的贼可报名来,便免你罪。”张善道:“小的若知,早已说出,岂肯以自己皮肉代他人枉受苦楚?”包公道:
“任温银未被剪去,此亦罢了,但俞基银五两零被他剪去。衙门的人银岂肯罢休!你报这贼来也就罢。”李良道:“小的又非贼总甲,怎知哪个贼剪绺俞基的银子?”包公道:“银子我已查得了,只要得个贼名。”李良道:“既已得银两,即捕得贼,岂有贼是一人,用钱又是一人?”包公以四两假银掷下去:“此银是你二人献与邱驿丞的,今早献来。俞基认是他的,则你二人是贼无疑,又放走剪任温银之贼,可速报来。”张善、李良见真情已露,只得从实供出:“小的做剪绺贼者有二十余人,共是一伙。昨放走者是林泰,更前日罗钦亦是,这回祸端由他而起。尚有其余诸人未犯法。小的贼有禁议,至死也不相扳。”再拘林泰、罗钦、进贵到,勒罗钦银八两与毕茂去讫。将三贼各拟徒二年;仍派此二人为贼总甲,凡被剪绺者,仰差此二人身上赔偿。人皆叹异。
第七十一则江岸黑龙
话说西京有一姓程名永者,是个牙侩之家,通接往来商客,令家人张万管店。凡遇往来投宿的,若得经纪钱,皆记了簿书。
一日,有成都幼僧姓江名龙,要往东京披剃给度牒,那日恰行到大开坡,就投程永店中借歇。是夜,江僧独自一个于房中收拾衣服,将那带来银子铺于床上。正值程永在亲戚家饮酒回来,见窗内灯光露出,近前视之,就看见了银子,忖道:这和尚不知是哪里来的,带这许多银两。正是财物易动人心,不想程永就起了个恶念。夜深时候,取出一把快利尖刀,推开僧人房门进去,喝声道:“你谋了人许多财物,怎不分我些?”江僧听了大惊,措手不及,被程永一刀刺死,就掘开床下土埋了尸首,收拾起那衣物银两,进房睡去。次日起来,就将那僧人银两去做买卖。未数年,起成大家,娶了城中许二之女为妻,生下一子,取名程惜,容貌秀美,爱如掌上之珠。年纪稍长,不事诗书,专好游荡。程永以其只得一个儿子,不甚拘管他,或好言劝之,其子反怨恨而去。
一日,程惜央匠人打一把鼠尾尖刀。蓦地来到父亲的相好严正家来。严正见是程惜,心下甚喜,便令黄氏妻安顿酒食,引惜至偏舍款待。严正问道:“贤侄难得到此,父亲安否?”惜听得问及父亲,不觉怒目反视,欲说又难于启口。严怪而问道:“侄有何事?但说无妨。”惜道:“我父是个贼人,侄儿必要刺杀之。已准备利刀在此,特来通知叔叔,明日便下手。”严正听了此言,吓得魂飞天外,乃道:“侄儿,父子至亲,休要说此大逆之话。
倘要外人知道,非同小可。”惜道:“叔叔休管,管教他身上掘个窟窿。”言罢,抽身走起去了。严正惊慌不已,将其事与黄氏说知。黄氏道:“此非小可,彼未曾与父说知,或有不测,尚可无疑。今既来我家说知,久后事露如何分说?”严正道:“然则如之奈何?”黄氏道:“为今之计,莫若先去官府,方免受累。”严正依其言。次日,具状到包公衙内首告。
包公审状,甚觉不平,乃道:“世间那有此等逆子!”即拘其父母来问。程永直告其子果有谋弑之心。究其母,母亦道:“不肖子常在我面前说要弑父亲,屡屡被我责谴,彼不肯休。”拘其子来根勘之,程惜低头不答。再唤程之邻里数人,逐一审问,邻里皆道其子有弑父之意,身上不时藏有利刀。包公令公人搜惜身上,并无利刀。其父复道:“必是留在睡房中。”包公差张龙前到程惜睡房搜检,果于席下搜出一把鼠尾尖刀,回衙呈上。包公以刀审问,程惜无语。包公不能决,将邻里一干人犯都收监中,退入后堂。自忖道:彼嫡亲父子,并无他故,如何其子如此行凶?
此事深有可疑。思量半夜,辗转出神。将近四更,忽得一梦。正待唤渡艄过江,忽江中出现一条黑龙,背上坐一神君,手执牙笥,身穿红袍,来见包公道:“包大人休怪其子不肖,此乃是二十年前之事。”道罢竟随龙而没。包公俄而惊觉,思忖梦中之事,颇悟其意。
次日升堂,先令狱中取出程某一干人审问。唤程永近前问道:“你的家私还是祖上遗下的,还是自己创起的?”程永答道:
“当初曾做经纪,招接往来客商,得牙钱成家。”包公道:“出入是自己管理么?”程永道:“管簿书皆由家人张万之手。”包公即差人拘张万来,取簿视之,从头一一细看,中间印写有一人姓江名龙,是个和尚,于某月日来宿其家,甚注得明白。包公忆昨夜梦见江龙渡江的事,豁然明白,就独令程永进屏风后说与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