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令取长枷监禁狱中,叠成案卷。包公以张汉之枉明白,再勘问都官得妇人首级情由,都官不能隐瞒,亦供招出。审实一干罪犯监候,具疏奏达朝廷。不数日,仁宗旨下:二客谋杀惨酷,即问处决;原问狱官曹都宪并吏司决断不明,诬服冤枉,皆罢职为民;其客商赀帛赏赐邻人萧某;释放张汉;周氏仍归夫家;周立问诬告之罪,决配远方;都官盗开尸棺取妇人头,亦处死罪。事毕。众书吏叩问包公,缘何占卜遂知此事?包公道:“阴阳之数,报应不差。卦辞前二句乃是助语,第三句‘聿姓走东边’,天下岂有姓聿者?犹如聿字加一走之,却不是个‘建’字!‘糠口米休论;必为糠口是个地名。及问之,又无此地名。想是糠字去了米,只是个单‘康’字。离城九十里有建康驿名,那建康是往来冲要之所,客商并集,我亦疑此妇人被人带走,故命邻里有相识者往访之,当有下落。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众吏叩服包公神见。
第六十五则地窨
话说河南汝宁府上蔡县,有巨富长者姓金名彦龙。娶周氏,生有一子,名唤金本荣,年二十五岁,娶妻江玉梅,年满二十,姣容美貌。忽一日,金本荣在长街市上算命,道有一百日血光之灾,除非是出路躲避方可免得。本荣自思:有契兄袁士扶在河南府洛阳经营,不若到他那里躲灾避难,二来到彼处经营。回家与父母说知其故。金彦龙曰:“既如此,我有玉连环一双,珍珠百颗,把与孩儿拿去哥哥家货卖,值价一十万贯。”金本荣听了父言,即便领诺。正话间,旁边走出媳妇江玉梅向前禀道:“公婆在上,丈夫在家终日只是饮酒,若带着许多金宝前去,诚恐路途有失,怎生放心叫他自去?妾想如今太平时节,媳妇与丈夫同去。”金彦龙道:“我亦虑他好酒误事,若得媳妇同去最好。今日是个吉日,便可收拾起程!”即将珍珠、玉连环付与本荣,吩咐过了百日之后,便可回家,不可远游在外,使父母挂心。金本荣应诺,辞别父母离家,夫妇同行。至晚,寻入酒店,略略杯酌。
正饮之间,只见一个全真先生走入店来,那先生看着金本荣夫妇道:“贫道来此抄化一斋。”本荣平生敬奉玄帝,一心好道,便道:“先生请坐同饮。”先生道:“金本荣,你夫妇二人何往?”本荣大惊道:“先生所言,我与你素不相识,何以知我姓名?”先生道:“贫道久得真人传授,吉凶靡所不知,今观你二人气色,日下必有大灾,切宜谨慎。”本荣道:“某等凡人,有眼无珠,不知趋避之方;况兼家有父母在堂,先生既知吉凶,望乞怜而救之。”
先生道:“贫道观你夫妇行善已久,岂忍坐视不救。今赐你两丸丹药,二人各服一丸,自然免除灾难;但你身边宝物牢匿在身。
如你有难,可奔山中来寻雪涧师父。”道罢相别。
本荣在路夜宿晓行,不一日将近洛阳县。忽听得往来人等纷纷传说,西夏国王赵元昊兴兵犯界,居民各自逃生。本荣听了传说之言,思了半晌,乃谓其妻江玉梅道:“某在家中交结个朋友,唤作李中立,此人在开封府郑州管下汜水县居住,他前岁来我县做买卖时,我曾多有恩于他,今既如此,不免去投奔他。”江玉梅从其言。本荣遂问了乡民路径,与妻直到李中立门首,先托人报知。李中立闻言,即忙出迎本荣夫妇入内。相见已毕,茶罢,中立问其来由。本荣即告以因算命出来躲灾之事,承父将珍珠、玉连环往洛阳经商,因闻西夏欲兴兵犯境,特来投奔兄弟。中立听了,细观本荣之妻生得美貌,心下生计,遂对本荣道:“洛阳与本处同是东京管下,西夏国若有兵犯界,则我本处亦不能免。
小弟本处有个地窨子,倘贼来时,只从地窨中躲避,管取太平无事。贤兄放心且住几时。”便叫家中置酒相待,又唤当值李四去接邻人王婆来家陪侍。李四领诺去了,移时王婆就来相见,请江玉梅到后堂,与李中立妻子款待已毕,至晚,收拾一间房子与他夫妻安歇。
过了数日,李中立见财色起心,暗地密唤李四吩咐道:“我去上蔡县做买卖时,被金本荣将本钱尽赖了去。今日来到我家,他身边有珍珠百颗,玉连环一对,你今替我报仇,可将此人引至无人处杀死,务要刀上有血,将此珠玉之物并头上头巾前来为证,我即养你一世,决不虚言。”李四见说,喜不自胜,二人商议已定。次日,李中立对金本荣道:“我有一所小庄,庄内有一窨在彼,贤兄可去一看。”本荣不知是计,遂应声道:“贤弟既有庄所,我即与李四同往一观。”当日乃与李四同去。原来金本荣宝物日夜随身。二人走到无人烟之处,李四腰间拔出利刀道:
“小人奉家主之命,说你在上蔡县时曾赖了他本钱,今日来到此处,叫我杀了你。并不干我的事,你休得埋怨于我。”遂执刀向前来杀。本荣见了,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跪在地上苦苦哀告道:
“李四哥听禀:他在上蔡县时,我多有恩于他。他今见我妻美貌,恩将仇报,图财害命,谋夫占妻,生此冤惨。乞怜我有七旬父母无人侍养,饶我残生,阴功莫大。”李四听了说道:“只是我奉主命就要宝物回去。且问你宝物现在何处?”本荣道:“宝物随身在此,任君拿去,乞放残生。”李四见了宝物又道:“我闻图人财者,不害其命。今已有宝物,更要取你头巾为证,又要刀上见血迹方可回报。不然,我亦难做人情。”本荣道:“此事容易。”遂将头巾脱下,又咬破舌尖,喷血刀上。李四道:“我今饶你性命,你可急往别处去躲。”本荣道:“我得性命,自当远离。”即拜辞而去。
当日李四得了宝物,急急回家与李中立交清楚。中立大喜,吩咐置酒,在后堂请嫂嫂江玉梅出来。玉梅见天色已晚,乃对中立道:“叔叔令丈夫去看庄所,缘何此时不见回来?”李中立道:
“我家亦颇富足,贤嫂与我成了夫妇,亦够快活一世,何必挂念丈夫?”玉梅道:“妾丈夫现在,叔叔何得出此牛马之言?岂不可耻!”李中立见玉梅秀美,乃向前搂住求欢。玉梅大怒,将中立推开道:“妻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妾夫又无弃妾之意,安肯伤风败俗,以污名节!”李中立道:“你丈夫今已被我杀死,若不信时,我将物事拿来你看,以绝念头。”言罢,即将数物丢在地下道:“娘子,你看这头巾,刀上有血,若不顺我时,想亦难免。”玉梅一见数物,哭倒在地。中立向前抱起道:“嫂嫂不须烦恼,你丈夫已死,我与你成了夫妇,谅亦不玷辱了你,何故执迷太甚!”言罢,情不能忍,又强欲求欢。玉梅自思:这贼将丈夫谋财杀命,又要谋我为妾,若不从,必遭其毒手。遂对中立道:
“妾有半年身孕,你若要妾成夫妇,待妾分娩之后,再作区处。
否则妾实甘一死,不愿与君为偶。”中立自思:分娩之后,谅不能逃。遂从其言。就唤王婆吩咐道:“你同这娘子往深村中山神庙边,我有一所空房在彼,你可将她藏在此处,等她分娩之后,不论男女,将来丢了,待满月时报我知道。”当日,王婆依言领江玉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本荣父亲金彦龙,在家思念儿子、媳妇不归,音信皆无。彦龙乃与妻将家私封记,收拾金银,沿路来寻不提。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江玉梅在山神庙旁空房内住了数月,忽一日肚疼,生下一男儿。王婆进前道:“此子只好丢在水中,恐李长者得知,累老身。”玉梅再三哀告道:“念他父亲痛遭横祸,看此儿亦投三光出世,望祈垂怜,待他满月丢了未迟。”
王婆见江玉梅情有可矜,心亦怜之,只得依从。不觉又是满月,玉梅写了生年月日,放在孩儿身上,丢在山神庙中候人抱去抚养,留其性命,遂与王婆抱至庙中。不料金彦龙夫妻正来这山神庙中问个吉凶,刚进庙来,却撞见江玉梅。公婆二人大惊,问其夫在何处,玉梅低声诉说前事。彦龙听了苦不能忍,急急具状告理。
却值包公访察,缉知其事。次日,差无情汉领了关文一道,径投郑州管下汜水县下了马,拘拿李中立起解到台,令左右将中立先责一百杖,暂且收监,未及审勘。王婆又欲充作证见,凭玉梅报谢。包公令金彦龙等在外伺候。且说金本荣,自离了汜水县,无处安身,径来山中撞见雪洞师父,留在庵中修行出家,不知父母妻子下落。心中忧愁不乐。忽一日,师父与金本荣道:
“我今日教你去开封府抄化,有你亲眷在彼,你可小心在意,回来教我知道。”金本荣拜辞了师父,径投开封府来,遂得与父母妻子相见,同到府前。正值包公升堂,彦龙父子即将前事又哭告一番。包公即令狱中取出李中立等审勘,李中立不敢抵赖,一一供招,贪财谋命是实,强占伊妻是真。包公叫取长枷脚镣肘锁,送下死牢中去。将中立家财一半给赏李四,一半给赏王婆。追出宝物给还金本荣。李中立妻子发边远充军。闻者快心。
第六十六则龙窟
话说东京离城五里,地名湘潭村,有一人姓邱名悼,家业殷实。娶本村陈旺之女为妻。陈氏甚是美貌,却是个水性妇人,因见其夫敦重,甚不相乐。时镇西有个牙侩,姓汪名琦,生得清秀,是个风流浪子,常往来邱惇家,惇以契交兄弟情义待之。汪出入稔熟,常与陈氏交接言语。一日,汪琦来到邱家,陈氏不胜欢喜,延入房中坐定,对汪道:“丈夫到庄上算田租,一时未还,难得今日你到此来,有句话要对你说。且请坐着,待我到厨下便来。”汪琦正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应诺,遂安坐等候。不多时陈氏整备得一席酒肴入房中来,与汪琦对饮。酒至半酣,那陈氏有心,向汪琦道:“闻得叔叔未娶婶婶,夜来独眠,岂不孤单?”汪答道:“小可命薄,姻缘迟缓,衾枕独眠,是所甘愿也。”陈氏笑道:“叔叔休瞒我,男子汉无有妻室,度夜如年。适言甘愿,乃不得已之情,非实意也。”汪琦初则以朋友为上,尚不敢乱言,及被陈氏将言语调戏,不觉心动,说道:“贤嫂既念小叔孤单,今日肯怜念我么?”陈氏道:“我倒有心怜你,只恐叔叔无心恋我。”二人戏谑良久,彼此乘兴,遂成云雨之交。正是色胆大如天,两下意投之后,情意稠密,但遇邱惇不在家,汪某遂留宿于陈氏房中,邱惇全不知觉。
邱之家仆颇知其事,欲报知于主人,又恐主人见怒;若不说知,甚觉不平。忽值那日邱惇正在庄所与佃户算帐,宿于其家。
夜半,邱惇对家仆道:“残秋天气,薄被生寒,未知家下亦若是否?”家仆答道:“只亏主人在外孤寒,家下夜夜自暖。”邱惇怪而疑之,便问:“你如何出此言语?”家仆初则不肯说,及至问得急切,乃直言主母与汪某往来交密之情。邱听此言,恨不得一时天晓。次日,回到家下,见陈氏面带春风,越疑其事。是夜,盘问汪某来往情由,陈氏故作遮掩模样道:“你若不在家时,便闭上内外门户,哪曾有人来我家?却将此言诬我!”邱道:“不要性急,日后自有端的。”那陈氏惧怕不语。
次日清早,邱惇又往庄上去了。汪某进来见陈氏不乐,问其故,陈氏不隐,遂以丈夫知觉情由告知。汪某道:“既如此,不须忧虑,从今我不来你家便无事了。”陈氏笑道:“我道你是个有为丈夫,故有心从你。原来是个没志量的人。我今既与你情密,须图终身之计,缘何就说开交的话?”汪某道:“然则如之奈何?”
陈氏道:“必须谋杀我夫,可图久远。”汪沉吟半晌,没有计较处,忽计从心上来,乃道:“娘子的有实愿,我谋害之计有了。”
陈氏问:“何计?”汪道:“本处有一极高山巅上原有龙窟,每见烟雾自窟中出必雨;若不雨必主旱伤。目下乡人于此祈祷,你夫亦与此会。候其往,自有处置的计。”陈氏喜道:“若完事后,其余我自有调度。”汪宿了一夜而去。
次日,果是乡人鸣锣击鼓,径往山巅祈祷,邱惇亦与众随登,汪琦就跟在窟前。不觉天色黄昏,众人祈祷毕先散去,独汪琦与邱惇在后,经过龙窟,汪戏道:“前面有龙露出爪来。”惇惊疑探看,被汪乘势一推,停立脚不定,坠入窟中。当下汪某跑走回来,见陈氏说知其事。陈氏欢喜道:“想我今生原与你有缘。”
自是汪某出入其家无忌,不顾人知。有亲戚问及邱某多时不见之故,陈氏掩讳,只告以出外未归。然其家仆见主人没下落,甚是忧疑,又见陈氏与汪某成了夫妇,欲告首于官,根究其事。陈氏密闻之,遂将家仆逐赶出去。
后将近一月余,忽邱惇复归家,正值陈氏与汪某围炉饮酒,见惇自外入,汪大惊,疑其是鬼。抽身入房中取出利刀呵叱,逐之出门。悖悲咽无所往,行到街前,遇见家仆,遂抱住主人问其来由。惇将当日被汪推落窟中的事说了一遍。家仆哭道:“自主不回,我即致疑,及见主母与汪某成亲,想他必然谋害于你,待诉之官,根究主人下落,竟被她赶出。不意吉人天相,复得相见,当以此情告于开封府,以雪此冤。”悻依言,即具状赴开封府衙门。包公审问道:“既当日推落龙窟,焉得不死,复能归乎?”邱惇泣诉道:“正不知因何缘故。方推下的时节,窟旁皆茅苇,因傍茅苇而落,故得无伤。窟中甚黑,久而渐光,见一小蛇居中盘旋不动,窟中干燥,但有一勺之水清甚,掬其水饮之,不复饥渴。想着那蛇必是龙也,常乞此蛇庇佑,蛇亦不见相伤,每于窟中轻移旋绕,则蛇渐大,头角峥嵘,出窟而去,俄而雨下,如此者六七日。一日,因攀拿龙尾而上,至窟外则龙尾掉摇,坠于窟旁茅丛去了。因即归家。正见妻与汪琦同饮,被汪利刀赶逐而出。特来具告。”言讫不胜痛哭。
包公审实明白,即差公牌张龙、赵虎到邱家捉拿汪琦、陈氏。是时汪琦正在疑惑此事,不提防邱某已再生回家,竟具状开封府,公牌拘到府衙对理。包公审问汪琦,琦诉道:“当时乡人祈祷,各自早散回家,邱至黄昏误落窟中,哪有谋害之情?又其家紧密,往来有数,哪有通奸之事?”此时汪某争辩不已,包公着令公牌去陈氏房中取得床上睡席来看,见有二人新睡痕迹。包公道:“分明是你谋害,幸至不死,尚自抵赖!”即令严刑拷究,汪只得供招。将汪琦、陈氏皆定死罪。邱惇回家,见者欣喜。
第六十七则善恶罔报
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道无报,只分迟早。”这句话是阴司法令,也是口头常谈。哪晓得这几句也有时信不得。
东京有个姚汤,是三代积善之家,周人之急,济人之危,斋僧布施,修桥补路,种种善行,不一而足,人人都说姚家必有好子孙在后头。西京有个赵伯仁,是宋家宗室,他倚了是金枝玉叶,谋人田地,占人妻子,种种恶端,不可胜数。人人都说,赵伯仁倚了宗亲横行无状,阳间虽没奈何他,阴司必有冥报。那晓得姚家积善倒养出不肖子孙,家私、门户,再得一个如汤泼雪;赵家行恶倒养出绝好子孙,科第不绝,家声大振。因此姚汤死得不服,告状于阴间。
告为报应不明事:善恶分途,报应异用。阳间糊涂,阴间电照。迟早不同,施受岂爽。今某素行问天,存心对日,泼遭不肖子孙,荡覆祖宗门户。降罚不明,乞台查究。上告。
包公看完道:“姚汤,怎的见你行善就屈了你?”姚汤道:
“我也曾周人之急,济人之危,也曾修过桥梁,也曾补过道路。”
包公道:“还有好处么?”姚汤道:“还有说不尽处,大头脑不过这几件;只是赵伯仁作恶无比,不知何故子孙兴旺?”包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