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虽不识字,但是善良、聪明的女子,终生忍受着寂寞和痛苦,承受着封建社会三从四德的礼教加给她的悲剧。虽然从一种天然的中国女子传统的坚贞,对鲁迅怀着情意,但却没有足够的文化素养和思想来了解鲁迅是怎样一个不平凡的人。
她一直孝顺地陪伴着鲁迅的母亲,甚至鲁迅辞世之后,也仍然守在周老太太身旁,终身伴随着这个怜爱她的老人,一直到老人逝世。
她没有文化,只是认定自己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快要忘却了,在为了取函领款而刻的印章上,只写着“周朱氏”三个字。
鲁迅深深地懂得,他和朱安只不过是封建礼教下的千千万万个牺牲品中的一个,像他们这样牺牲的人又何止这些呢?
鲁迅的弟弟周作人毕业于南京水师学堂,在获得了清政府江南督练所的同意后,于1901年与鲁迅一同前往日本,离去的那天为鲁迅的新婚第11天。
这个时候,东京已经成为中国反清民主革命运动在海外的一个活动中心。1905年7月,当孙中山由欧洲来到日本,留学生即派代表前往横滨迎接。8月13日,在东京开欢迎会,孙中山发表演讲,盛况空前。在孙中山的领导下,原来的革命团体兴中会、光复会、华兴会联合起来,组成了中国同盟会。并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纲领。
同盟会成立后,还发刊《民报》,大力宣传三民主义,民主革命的思潮汹涌澎湃,拨动很多爱国青年的心弦。
但是,日本政府却应清政府的要求,在1905年颁布条令,禁止中国学生参加政治活动。东京的留日学生8000多人,就聚集起来,罢课抗议。
革命派的陈天华投大森海自杀殉国了,留下绝命书鼓励同学们坚持斗争。同盟会成员秋瑾主张留学生全体回国,进行反清活动,并把一把小刀猛插在桌上,说:
“如果回国投降满虏,卖国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
许多人都表示了要同日本和清政府斗争到底的决心。
但当时留学生的情况也是复杂的,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维新派,已经变成了保皇党,主张改良,反对革命,章太炎等人则撰文和他们论战,在留学生中产生巨大影响。
鲁迅一回到东京,就置身于这个政治环境之中,于是马上投身于反对改良派的斗争之中,这对他后来的革命思想形成和文艺活动,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刚返回东京时,他仍住在原住的旅馆。由于厌恶那些住在同馆里的热衷于升官发财、语言无味的留学生,1902春天,就搬出来了。
第二个寄居的地方叫中越馆,地方十分清静,可是房租饭费比较贵,伙食却十分糟糕。
1908年春天,鲁迅的好朋友许寿裳结束了在东京高师的学业,准备去欧洲留学,就在本乡区西片町找到了一所房子,那里是原来一个日本绅士的家宅,庭院广阔,花木繁茂。但是由于费用大,非拉几位朋友合租不可,鲁迅也被拉去了。
因为一共是5个人,这个住宅就叫做“伍居”。鲁迅从4月搬进去,住到了1909年初春,差不多有10个月。
1906年秋冬,因为偶然的机会,鲁迅认识了日本著名进步人士宫崎寅藏和界利彦。他们谈话之后,觉得非常投机。
因此鲁迅就购买了界利彦编辑发行的理论刊物《社会主义研究》共5期,其中的第一期载有《共产党宣言》日译本,第4期还译载了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这套书鲁迅在东京一直保存着,算是他早期接触社会主义学说的一条重要线索。
同盟会成立后,他认识了许多革命派的人物,比如徐锡麟和秋瑾,还有陶成章。他们交往密切,这些朋友,几乎每天下午都到鲁迅的住处来,彼此畅谈理想,交流革命活动情况。
有一个革命者叫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副会长,他经常用草绳做腰带,穿着草鞋,在乡间来往,计划起义,被章太炎戏称为“焕强盗”、“焕皇帝”,鲁迅也这么称呼他。
陶成章十分愿意在鲁迅的寓所中眉飞色舞地谈话,口讲手划,讲什么地方不久就会“动”起来。他曾为了防止日本警官搜查,把一部分会堂文件托鲁迅保管。
其中有一个空白的票布,布上盖有印章,其中一枚是红缎的,叫做“龙头”。陶成章笑着对鲁迅说:
“填给你一张正龙头的票布如何?”
据有人考证,“正龙头”是一种很高的职位,是仅次于“君主”以下的“将帅”,是可以自开“山堂”的“老大哥”。
这表明了他对鲁迅的信赖,认为鲁迅是意志坚定的革命同志。
有时陶成章和鲁迅开怀畅谈,到了吃饭的时候,主人身边有钱,就添一样菜,否则就吃普通饭。
后来,鲁迅曾说:
“我曾经当过强盗,强盗的情况,我可熟悉啦!”
这里所谓的“强盗”,就是鲁迅戏称革命党人的话,说明他当过革命党。
还有一个人,叫做蒋智由,来到日本很多年了,是一个很有名望的维新派并主张革命的人物。鲁迅和许寿裳曾去拜访过他。
他为了参加光复会,一度把“智由”写成“自由”,以表示他革命思想的激烈,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投机分子。
在他留日之前,很受梁启超赏识,当了革命党后,写过送给陶成章的诗,还在革命派人中颇传诵了一时。
在他还没变节的时候,鲁迅有一次见到他,谈到服装问题,他说:
“我觉得还是满清的红缨帽看起来有威仪,而我现在穿的西式礼帽就无威仪。”
鲁迅和许寿裳听了,感到很奇怪。告辞出来之后,在路上鲁迅便说:
“他的思想变了。”
许寿裳点点头,表示同意。从此他们就再也不和他来往了。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蒋智由就改为主张君主立宪,反对革命了。鲁迅鄙视这种人,送给他一个绰号——“无威仪”。
1907年7月,消息传到日本,说安徽巡抚恩铭被刺杀了,刺客是徐锡麟已经被抓到。不久,消息又传来,秋瑾女士被害了。徐锡麟和秋瑾的死,激起了鲁迅的万分悲痛,他们都是革命者啊!
当徐锡麟的案子波及到秋瑾时,大家都劝她快逃走,但是她不愿丢下自己的学生们一走了之。终于血洒绍兴轩亭口。
当时听说徐锡麟死得很惨,心被挖出来,给恩铭的亲兵炒着吃掉了,大家都很愤怒。在日的绍兴籍留学生就开会,讨论对徐、秋两案的处理方式。蒋智由主张发电报给清政府,要求不再滥杀党人。革命派大力反对,认为说话无用处,顶多是痛斥清政府无人道而已。
在会上,双方辩论得很激烈,蒋智由说:
“就算是猪被杀的时候,还要努力叫几声呢!”
鲁迅反驳说:
“猪才只能叫一叫,没别的本事。人可不能就这样罢休了!”
会后,鲁迅就仿照蒋智由写给陶成章的诗,写了打油诗,以表示愤怒和嘲讽。蒋的原诗中说:
“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
大有以“此心”酬革命的样子。
鲁迅只改动几个字:
“敢云猪叫狗,要使狗心存。”
于是活生生地描绘出了蒋智由的原形。这类保皇派,变节分子,在青年鲁迅的心目中,就是一群猪狗。
但鲁迅与那时的革命党人也有分歧,并不同意他们一时意气用事地搞暗杀、冒险活动,认为这些冲动、幼稚的行为,是不会带来真正的胜利的。
有一次革命党人命令他去暗杀,他就说:
“我可以去,也可能会死,死后丢下母亲,怎么办?”
他们说:
“你总担心死后的事情可不行,如果是这样,你就不用去了。”
其实,鲁迅有强烈的爱国心,但他主张脚踏实地的持久战,不大赞成逞一时之勇。他自谦地说:
“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听命,不许问的。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
他也批评说:
“光复会非失败不可,它可以说连能够称得上政纲的政纲都没有!”
同时也以嘲弄的口吻说到他自己:
“我可是就属于光复会的……我们那时候,实在简单得很。”
他经常在思考中国革命的历史教训,启示人们去观察中国的民主革命,是怎样经历幼稚而曲折的道路,最后逐渐走上胜利的坦荡大道的。
孤寂无助的救国心
这段时间鲁迅深受革命家章太炎的影响,站在革命派立场,开始了对维新运动的批判。
他弃医从文后,渴望用文艺为武器追随革命派为祖国的新生而战斗。他确信文学艺术可以改变人们的精神,进而使祖国赢得新生。
因此,他决定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商量办一个文艺性的杂志,以此来作为园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理想,为祖国尽一点力量。
鲁迅对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那种活力强劲的文学充满了好感。所以用但丁的一本诗集的名字《新生》作为这个刊物的名称,取“新的生命”的意思。
当时在东京的留学生中,有不少学习法政、理化以及警察、工业的,但学习文学和美术的却非常少。就在这冷淡的气氛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人,于是开始着手准备了。
鲁迅为这刊物做了不少工作,约了一些稿子,连封面、插图都选好了,稿纸也印出来了,《新生》就要诞生了,鲁迅激动万分。
出版的日期快到了,但先就走掉了一个作者,接着能给这个杂志拿钱的人也走了。鲁迅返乡结婚之前,答应支持这个刊物的有许寿裳、陈师曾、袁文薮、苏曼殊等人。可是这次到东京后,虽然多了一个周作人,但袁文薮却到英国留学去了。袁文薮对于这个杂志的命运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原来要由他垫付创办刊物的款项。他这一走,就只剩下一文不名的三个人了。
虽然刊物没办成,但他仍不放弃,继续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书籍;孜孜不倦地进行翻译和练笔。当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可以拿得出手的时候,他开始投稿了。
最初他把稿子投到上海商务印书馆,稿子寄出去之后,他便焦急地等待着,期望有一天登载他的文章的刊物寄到自己的手中。
过了很久,上海给他来了邮件,但不是登着他的文章的刊物,而是他寄出的稿子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
但鲁迅没有灰心丧气,他依然一如既往地追求下去。他把新写的稿子又寄给上海商务印书馆。可是不久又照样被退回来了,而且附了字条,说是这样的稿子,不要再寄来了,这很使鲁迅感到失望。
不过鲁迅还是继续写文章,然后寄出去,他以这种坚韧的性格,开始了文学道路的第一段路程,正是这种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使他排除了前进道路上的千难万险,胜利地走到了目的地。
坚持写作的他,从1907年底到1908年,先后在《河南》杂志发表了几篇重要论文。其中包括《人间之历史》,介绍生物进化论;1908年,发表《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等论文,他的救国思想表现得更明朗、更强烈了。
在鲁迅的心目中,尼采和拜伦是敢于蔑视一切偶像和权威,是能激发人们战斗不息、顽强进取精神的战士。他接受了他们的思想,但内涵与整个尼采哲学的核心是不同的,他更喜欢拜伦。
《摩罗诗力说》就是鼓吹敢于勇猛反抗强暴的拜伦式的精神战士,这是他弃医从文后所作的第一篇文学论文,标志着鲁迅更坚实地踏上了文学的道路,并且是以一个勇猛的反抗者的身份踏上这条道路的。
鲁迅返回东京的时间是革命党人章太炎出狱的时间,章太炎先生一出狱,同盟会就派人把他接到日本,主办《民报》,又站在了斗争前列。
鲁迅特别敬重他,一直是他文章的热心读者,而且在思想和文字上深受他的影响,章太炎不仅是个学者,更是个有思想的革命家。
由于章太炎女婿的介绍,鲁迅成了章先生的学生。《民报》被禁后,章太炎开办了章氏国学讲习会,由于鲁迅、周作人、许寿裳很想听他讲课,时间又与他开课的时间冲突,于是先生就为他们单开了一个班,设在《民报》的报社,每周日午前上课。
1908年7月21日,星期天,鲁迅等人来到太炎先生寓所,开始向这位学识与胆识都超群的老师学习。
在狭小的寓室里,师生席地而坐,中间是一张小矮桌。一到8点,章先生就准时开讲了。讲的是音韵学,先讲36字母和22部古音大略,从容不迫,侃侃而谈,言词深奥,但是没有一句空话。
在这之后的几个月,每逢星期日,鲁迅和其他几位同学都要到民报社听讲。太炎先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给他们讲了《说文解字》、《尔雅义疏》,还讲了一些文学知识。
据说太炎先生喜欢发脾气,可是对于青年学生,却和蔼可亲,随便谈笑,就像家人朋友一样。
鲁迅凝神谛听,很少发言。有一次,章太炎问文学的定义是什么,鲁迅回答说:“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
先生听后说:
“这样区分虽略胜于前人,但仍有不当。比如郭璞的《江赋》虽然是文学作品,却没什么原因能让人哀乐呢。”
鲁迅沉默不语了,回去后对自己的朋友说:
“先生解释的文学概念,范围过于宽泛了。实际上,文字与文学是应当有区别的。《江赋》这一类的作品,很难有什么文学价值。”
这反映出鲁迅虽然很爱自己的老师,但是更爱真理的态度。他后来能够公正地评论章太炎的功过,与始终坚持这种态度是分不开的。
章太炎先生那时生活贫困,一天仅吃两餐素食,但是精神健旺,双目炯炯。他广博的见识,高超的思想,都深刻地影响了鲁迅。
1908年,鲁迅开始了翻译工作,他和弟弟周作人努力介绍被压迫民族的进步文学到中国,共同编译了《域外小说集》,但是当时并没有卖出多少本。在经历了“五四”运动大潮洗礼后,《域外小说集》的价值终于被人们认识了。
这时,在日本立教大学读书的周作人,同日本女人羽太信子结婚了,费用大增,周作人和老家的母亲都希望鲁迅在经济上能有所帮助。他便顺从了亲人们的意思,做出自我牺牲,离开日本,返回祖国。
历史的脚步迈到了1909年,其时,鲁迅已年方28岁,面对阔别已久的祖国,不禁感慨万千。
他回国的时候,尽管清王朝的末日已经不远了,但毕竟还是存在着。那个愚昧、落后、保守的象征——驴尾巴似的长辫子,依然拖在男人们的脑袋后面。那时候没有辫子的人很少,被大家视作异类。
鲁迅的辫子早已留在日本做了纪念物,一半送给客店里的一位使女做了假发,一半留给了理发师。
那时候上海有一个专门装配假辫子的名师傅,虽然装一条要收大洋4元,实在是太昂贵,但是装得非常巧妙,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异样的。但是,戴着这样的假辫子在人群里行走,却要提防被挤掉或挤歪。
鲁迅就是戴着这样的假辫子回到上海,又回到家乡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母亲倒是没说什么,但是其他人一见面,却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先是研究一番这条辫子,等到辨出了是假的,就冷笑一声,在心里说:
“这是要被杀头的!”
有一位本家甚至准备去告官,只是因为担心革命党的造反也许会成功,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鲁迅这才知道缺少一条辫子还要招惹到许多难听的辱骂,小则说与别人家的女人关系不正常,因为那时候捉住了这种人,首先要剪掉他的辫子;大则指为“里通外国”。
鲁迅十分愤慨,他想:
“如果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在路上走,大约未必会这样受苦,而缺少一条辫子却要受到社会上这样的侮辱,多么愚昧,多么可怜啊!”
回国后不久,许寿裳就介绍他去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当教员。这是一个新建成的、仿日制的师范学校,教员也大多是留日学生,学校里有一些民主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