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梦·石子船·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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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石子船(1)

《石子船》1931年1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初版。为新文艺丛书。

石子船

在名叫康村的河岸边,停下了空篷船一只。

村中产石,把石块运到XX市去,这石便成为绅士们晚饭后散步的光滑的街道了。在街上,散步的人,身穿柔软衣服,态度从容,颜色和气,各式各样全备,然而是没有一种人能从这坚硬闪光的石路上,想到这街石的来处的。产石的康村,每天总有若干较他种船只显着笨重的石子船泊岸,船到了,船上人从跳板上走到岸旁小板屋中去歇憩,便中吸烟吃茶打盹,休息半天,换了回票,就又动手装石子。康村本来是荒山,因XX市发达,需石子筑路,不知被谁所发现后,成天派船来运石子,所以到近来已成为小小市镇了。

凡是来到这里的石子船,船上大致是这样人数:一个梢公,驶行时,管舵,船停了,守船,这是主人的事。一个拦头,驶行时,照料前面碰头,用篙点避开危险,下碇时,把锚推下水去,抵岸时,系缆绳,用风致不同的式样打缆绳结。此外是散弟兄。散弟兄三个或五个,所做的事是收拾舱面一切,放篷时放篷,摇橹时摇橹,船停到康村了,从山上运石子上船,船停到XX市,把石子从船上运下,放到XX市的码头边。一船的行动,生财的支配,皆为船主的事。至于散伙诸人,只吃粗糙的饭,做枯燥的事,有了钱就赌博,在一点点数目上作着勇敢的牺牲,船开动了,为了抵地后可以得一顿肉吃,就格外诚心的盼望早到,间或还作着极其可笑的梦,水面上风清月白时,忘了日晒雨淋的苦,就唱着简单的歌,安慰着自己生活的凄凉而已。

这船在XX河上已走过六十余次了。每次时间是七天,这七天只三天船上人无价值的精力是消磨在水面,有两天是运石子上船,有两天是把石子从船运上岸。因为契约的前订,XX市建设的工程,随了时代而发展,有不能缓一日的趋势,所以这船也如其他人所有的石子船一样,船主不能尽在时间耽误上担负权利的损失,六十余次的转运,只有两次多延长时间一天。船主的认真把散伙生活更拘束成一种机械。然而这些无用的愚蠢的东西,再机械一点有什么关系?究竟因为这样,XX市柏油石子路一天比一天多了。

石子船这船如今是六十四次到康村的岸边了。因为一种方便,这船泊碇处是去康村的市街较远离产石的山坡较近那岸边。船是空船,船抵了岸,那拦头的汉子就第一个先跳上了岸,他把船系定了,坐到树荫。其他五个散伙也陆续上岸到树荫下坐定了。船上只余下梢公一人,整理绳索,那梢公低了头作他自己的事,他一面想到XX市上所听到的消息。他曾从一个在警务处的服务人方面,得到一种传闻,是康村中有XX党在的谣言。他平日没有看报,没有同军界中人往来,不知道康村这小地方为什么也有这些人来的原故。至于他所知道的XX党呢,他恰恰如一般人所知道的一样,是“公妻共产”:他没有妻,对于这事倒不害怕,只是产业,几年来,船上辛苦所得,他用两个坛子装好,全把他存到一个老姑母处,他因为有这点钱,所以变成“政府党”,莫名其妙对于XX党觉得感到憎恨了。

那拦头水手是他的一个远亲,一个姑母的外孙,人太年青了,他上了岸,因为快乐,这时正想爬到树上去。

“八牛,下来,我有话说。”

那小子只在树上吹哨子。

“八牛下来,有话告你!”

“那样事?”他这样不高兴的问着,因为他正听到远处唱摇船歌。且听到山上敲石子丁丁声音。

“来!”这字近于压迫,既然命令,不来不行了,八牛就乖乖的答应:

“我来。”

他就下树,如一个猴子,快捷无比。下了树,他并脚跳着上船。

这时几个散伙已经把树荫下大青石板作为战场,开始在那里赌博了。船主钩腰不看岸,只听到岸上一个散伙声音说道:

“……你真要作共产党了。”

又一个声音说:

“枪毙你这共产党。”

又一个声音说:

“……”

近来的撑船人知识是进步多了,别的是不可知的事,至于把XX党名词,说得极其顺口,或比譬着笑骂那赢了钱的同伴,或用这字句,象征那不出钱而到别处喝了白酒的同伴的故事,是已经像说“猪头”、“财神”、“癞蛤蟆”那样自然顺口了。船主人从前听到这声音,并不动心,好像是这些名词与自己无关系存在,其无意义也等于说袁世凯登基坐朝,冯玉祥过俄国搬兵一样,总不是自己的事。然而到了近来,并且又到了据说已经有了XX党的康村,而且自己是正感到无法处置自己历年居积下来的一点钱的时节,这些话,自然不免有点惊心动魄了。因为一面是还觉得自己是主人,一个主人心境为用人扰乱时有生一点小气的理由,他就提着一个名叫喜保的名字,说是不许赌钱,快点到山上厂里去看看,看管事在不在厂,因为船已抵地,得把票领来,明早好装石子上船。

喜保人如其名,有一个于世无侮的脸,同时有一个在各种事情工作上皆不缺少兴味的心。关于领票换票,这事情在平时是应当喜保去做的。但当到把每一次所支得一点点工钱,全数倾到押宝的一事上去时,人就脾气稍稍不同,应当做的事也有不做的时候,而且在懒惰之外见出一点反抗精神来了。

如今的喜保就正是输了。他正用着可笑的结舌,詈着另一个同伴,而“共产党”这种字句也就出诸这天真的汉子的口中。他听到船主说话,却全不理会。他手边还有最后的五十文铜子一枚,捏在手心,预备作孤注一掷。船主知道这人是输了,因为不输就不说野话,船主说:

“上厂里去,把你钱留到口袋里一会儿,不算罪过!”

被差遣的人呢,头也不回,本来是听见了,然而装痴,仿佛全心注意到宝上。这样一来,主人对于这船伙感到有点革命意味的空气了。他不能在言语上发挥,正理着船篷的绳,就用力的打了一个结。八牛这时站在这船主身边了。

“大舅舅,什么事?”

他本来想有话同八牛说,因为喊喜保不应,心里更乱,说不出什么话了。他望到八牛的脸,望了一会,一句话不说,就又胡乱把船篷绳打了一结。

树荫下的喜保,这时节,最后一枚铜子又送掉了,大声的骂作赌具的那个白铜制钱,骂了一句“肏三代你娘!”他不再在那群里呆,一面扯脱裤子前裆落落大方的洒着尿,一二三四走上跳板回到船的前舱了。

船主望到这孩子,知道是铜钱输光了,他感到好笑,像很快活。

“你运气不行不听菩萨的签上话,该输。”

“我肏他三代那鬼钱。”喜保一面摸火镰敲火,一面从船沿走到后梢来,只听到岸上又一个人这样嚷着,觉得有了同志就笑了。

八牛问他:“光了么?”

“罄罄干,光打光——老板借我点钱,好扳本。”

老板这时也装不听见自己做事,理绳子,用水湿绳的一端,缚到桩上去。他过了一会,才斜斜睨着这输干了工钱的汉子,说:“到厂里去吧,回头说。”

无可奈何似的露着灰败的脸色,摇摇荡荡走上跳板,喜保走了。革命告一段落。中年船主记起了同八牛要说的话,他要他守船,他因为自己想到蒲苇村走走。蒲苇村去康村是五里,路并不远,那里有船主两坛袁世凯头的现洋在老姑母床下土中埋着,他放心不下,得去望望这财宝同看守这财宝的老人,所以吩咐八牛守船,等候喜保回来就换换石子收单,自己则就便还可以到蒲苇村带点牛肉回来,作为喝酒的东西。

八牛诺诺的答应着,但同时要一点钱,说有用处。这汉子因为年纪不大,钱是不在自己手上的,平时是工钱全由船主交把他亲娘或外祖母手里,所得也不多。这时借守船责任,所以开口向船主要一点钱,他实在是见到岸上热闹心有点痒。

“你不许赌!”

“我不是赌。”

“什么用处?”

“有用!”

“不许赌钱,你一定是要赌!”这中年人是看透八牛小子的心了。因为这样,八牛就有点不平,所以回答:

“我说你不信,你这人!”

平时作长辈兼主人的他,听到这话又觉得与习惯不同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会,想这真是要革命了,没有手段可不行了,他忽昂起头来,很沉重的说道:

“没有钱。”

“为甚我应当有的不把我呢?”

说话的八牛,虽有不平的神气,然而音调软弱,完全是类乎小孩子放赖的意思,但在今天的船主听来,总觉得这是近于受XX党人的煽动起了革命一样,看起来自己前途真好像极其黯淡了。他听到八牛说要明白不把钱的理由,他在计画策略,他不作答,游移了一会,却用家长的语气说道:

“八牛,你是大人了,应当懂事。”

“你送我一块钱才行。”

“这样多有什么用?”

“这是我的。”

他好像这话完全不是从八牛口中说出,就很诧异的望着八牛的脸:“是你的放到我身边不稳当么?”

事情是真像很奇怪的,今天的八牛,性质似乎变了,他仍然顽固的说:

“我要。”

“到明天我全把你也可以,这时拿可不行。”

“什么不行?”

他是完全失败了。凡是到质问请求明白理由,都可以说是革命的酝酿,他这时想到说不定这人将来就会谋害他,抢掠他的积蓄,实行共产,于是他一语不发,惨然的坐到舵把上,过了一会,从板带中掏了一块洋钱,捏在手中,交给面前的八牛了。

送了钱,他要去蒲苇村本来就可以走了,但他不走。他想起了什么事他暂时不上岸,像是把去蒲苇村的事情已经忘记了。他望到天空,又看着那一群蹲在树荫下面的将来可以成为杀人放火的汉子,就轻轻的叹气,因为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凡是有XX党到的地方,做工的全不做工,安分的全不安分,到那时节,做主人的就完全遭殃,一切糟糕,不待言了。

因为静他于是也听到山上打岩的声音了,他胡胡涂涂的想:

……八八六十四,烧饼歌说大家都起来。大家起来打洋人。帝国主义打倒了,马路也不要了,船钱不算数,倒找三十一元……他只胡胡涂涂的想,心上似乎生了一点气,又无从向谁发作。

得了钱的八牛,说是不赌博,本来就全因为赌才一定要钱。如今见船主无上岸意思,又不敢上岸去参加,又不敢到市街上去玩,这钱在手心捏出了汗,他还不知要怎么办,也就觉着无聊了。这时又听到岸上人喊嚷:

“共你妈的产!”

这是一个赢了许多钱的庄家,忽然在一次孤注上钱被众人瓜分了,因此大家很得意的呼喊着,得意之余竟不惜把自己安顿在不利的称呼下了。那庄家,不到一会,就垂头丧气从跳板上走上船了。

八牛轻轻的向那输了钱的伙计问话:

“四哥,怎么回事?”

“被打倒了。”

“扳不扳本呢?”

“命运不济。”

“我这里有。”他于是作着不让船主知道的神气,把一块热巴巴的洋钱交给了这个人,好像只要这钱可以作注,自己也就得到赌博的意味了。有了接济的船伙之一,忽然壮大了胆,不久就又搀入了赌徒的叫嚣中去了,这一切一切船主都望得分明,他不做声。

八牛见船主不走,明白这是因为要钱所以心中不愉快了,他既已把钱借给了他人,就也不表示软弱,他也不上岸,只坐在船沿上洗脚。他把一只脚垂到水里去,头上是中秋天气的太阳,这人在大六月白热太阳下尚能作工行船,这时头上的太阳自然全不在乎了。

船主望到这年青汉子,把钱交把另一船伙,又目击上岸的人把洋钱在青石上试声音清浊,只是不作声。他心想到许多事情,许多在平时不必有的感想这时都奔到心上了。他因为无聊,又无事可作又不想走,就从尾梢跳到水中,水深及膝,从水中湿淋淋的走上了岸。他不愿去看那赌博事情,就一人走上高坎,坎上可以望远处隐隐约约望得到蒲苇村的保卫团旗子,在风中动。

八牛在船上,把下衣一脱,跳到水中,慢慢走向深水处去,泅起水来了。他将泅水过河,这河有四分之一里宽,水深有河身宽度五分之三,他慢慢的泅去,用脚拍水,用手爬,昂着头,他还能听远处唱歌的声音。不久他又从彼岸泅回了,像一天风云,把水洗净了,他在河中大声喊船主。

他喊他做舅舅,说:

“舅舅,你为什么不去蒲苇村看外婆?”

“……”这中年人望着水中的八牛,不作答。

八牛上了岸,光身爬上坎到树下船主身边来,他投降了。

“你哪去有事吧,我在这里看船。你哪去,我等。今天还早,听有鸡叫,刚半日哪。”这时听到赌博那一边又嚷起来了,把钱借得的一个汉子,扳了本,到八牛处退钱来了。八牛接了钱,仍然是先前那一元,他仍然交给了船主:“舅舅你哪收下,我不要了。”

船主接了钱,暂时也不塞到板带中去。因为这钱重复退回,他的心稍稍活动了。他觉得就到蒲苇村去看看再说,重复到船上,把一些从XX市上买来的东西,为老姑母捎去,他戴了一顶草帽,携了一个贮酒大葫芦,爬上岸一句话不说,沿河走去了。

他到了那姑母家中,那老人还正在做麻线,地下一堆小竹筒,一大团麻,老人面色如昔,家中光景全如往日,放心了。他于是把送来的东西取出,喝着老年人特为备置的野蜜茶,坐到堂房中大椅子上。这时来了两匹小花猪,哼哼唧唧走近身边来,像与他认识,把身子擦着椅脚无意离开。他又望了一下老年人气色,觉得在这里,与XX党是无关系了,才安心再喝了一口茶,品出茶的香味来。

因为猪,他先同老年人谈XX市的猪价,他只知道XX市猪肉值钱,却不知道一只猪到XX市去要上多少税。

“路上好!”

“平平安安,托老人家的福。”

“八牛好!”

“也托福。”

“他妈上前天还到这里来,告我说为他八牛看了亲,要他自己去去,是火窑场烧窑人女儿,十八岁,有三百吊私蓄。”

“是真事情吗?”

“怎么不真,人家好闺女,各样事在行,只有八牛这小子才配!”

船主想起先一时与八牛的冲突了,却问姑母:

“他妈在不在周溪?”

“这几天总在,她告我,三多有病,请了巫,还愿用了十三吊钱,仍然发烧发寒。菩萨不保佑人,无法子想。”

“你老人家听不听人说过康村有……”

“全知道这事!捉了两个,听说捉到城里就杀了。是好人家儿女,仍然杀了。他们排家去说:把你钱票交出来,把红契交出来,把借字交出来,好让我们放火烧。不交出将来烧房子。这些人先是这样说,没有人听,到后兵来了,捉到团上去打得半死,再到后就杀了。……”

相去还只七天,地方就变动到这样,船主是料不到的。并且还只几天的事,自己还以为是知道这危险顶多的一个人,谁知如今听到这老人,说到XX党时,也就像很熟习这些事的本根,显然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了一种动摇,再迟一月半月就会全变了,他于是乎来同老人商量处置两坛子银钱的事。老人以为顶好不要挪动,事情就稳稳当当,不怕变动。然而他意思呢,没有决心,不知道将怎么办好。到这时,凡是一个有钱人的窘处他也尝到了。

谈了一阵没有结果,船主走到村中卖酒处去买那二百六的烧酒,拿了葫芦到卖酒处去,酒店恰恰关了门。他到另一个卖酒处买了五斤酒,拿回到姑母家中来,很诧异的说:

“怎么聚福关了门,也无人知道这事。”

“怎么,关门了吗?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