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现代文学研究专家还是文学批评家,都愿意称鲁迅为批评家。这个判断自然是不错的,以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中国小说史略》的实绩,以他扶持同时代文学青年的热情,更以他毫不留情地驳斥自己周围的“文人”、“学者”的执著,甚至,单以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的细致入微和精彩点评,鲁迅的理论学养和批评眼光,足以称得上批评家的称号。但鲁迅本人关于批评的言论,却常常让人觉得他对批评并不那么看重。鲁迅对批评的重视,常常以表达对理想的批评的期待来体现,而他对现实的中国批评界却多有诟病和不满。
鲁迅对中国现代批评界的不满,可以列举许多言论作为证明。这些不满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一是承认作家与批评家是一对天生的矛盾关系,“创作家大抵憎恶批评家的七嘴八舌。”“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颇有些像厨司和食客。”(《看书琐记(三)》)这里的“厨司”好比作家,批评家则为“食客”,鲁迅的比喻是,“食客”可以对“厨司”品头论足,但“厨司”却不能反过来说要“食客”自己来掌勺试试身手,也正为这样一种关系,作家和批评家总是难以协调。二是批评家总不能做到客观,偏见仿佛是他们让人生厌的品质。“我每当写作,一律抹杀各种的批评。因为那时中国的创作界固然幼稚,批评界更幼稚,不是举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将这些放在眼里,就是自命不凡,或觉得非自杀不足以谢天下的。”(《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批评家的错上,是在乱骂与乱捧。”(《骂杀与捧杀》)鲁迅慎用“客观”、“公正”等词语来谈批评的正途,但他直指现实中所见的“捧”和“骂”的批评,就足以见出他对批评现状的失望。三是中国批评界缺乏创造的致命伤。“中国文艺界上可怕的现象,是在尽先输入名词,而并不介绍这名词的含义。”(《扁》)“独有靠了一两本‘西方’的旧批评论,或则捞一点头脑板滞的先生们的唾余,或则仗着中国固有的什么天经地义之类的,也到文坛上来践踏,则我以为太滥用了批评的权威。”(《对于批评家的希望》)关于批评家“滥用”“权威”的问题,鲁迅在“厨司”与“食客”的比喻中曾进一步说道:“吃菜的只要说出品味如何就尽够,若于此之外,又怪他何以不去做裁缝或造房子,那是无论怎样的呆厨子,也难免要说这客官痰迷心窍的了。”(《对于批评家的希望》)这里实际上论及了批评的标准、尺度及批评的边界问题。
鲁迅理想中的批评并不在他所处的中国文坛,他声称自己选择外国的批评家为阅读对象,可能是为了表达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界的失望,这观点与他“少读甚至不读中国书”的说法相一致。“在中国,从道士听论道,从批评家谈文,都令人毛孔痉挛,汗不敢出。”(《文学和出汗》)“不相信中国的所谓‘批评家’之类的话,而看看可靠的外国批评家的评论。”(《答北斗杂志社问》)“但我常看外国的批评文章,因为他于我没有恩怨嫉恨,虽然所评的是别人的作品,却很有可以借镜之处。但自然,我也同时一定留心这批评家的派别。”(《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对批评现状不满,但他对批评本身的作用却从不轻视,他常以希望中的、理想中的批评来表达自己的批评观。关于创作与批评,他说过:“文艺必须有批评;批评如果不对了,就得用批评来抗争,这才能够使文艺和批评一同前进,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坛已经干净,那所得的结果倒是要相反的。”(《看书琐记(三)》)关于批评家的素质,他又道:“我们所需要的,就只得还是几个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论的批评家。”(《我们要批评家》)关于批评本身,他认为“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对现实中的文学批评,鲁迅并非全无理解,甚至对一些关于批评的非议,他也会站出来说说反话。“以文艺如此幼稚的时候,而批评家还要发掘美点,想扇起文艺的火焰来,那好意实在很可感。即不然,或则叹息现代作品的浅薄,那是望著作家更其深,或则叹息现代作品之没有血泪,那是怕著作界复归于轻佻。虽然似乎微词过多,其实却是对文艺的热烈的好意,那也实在很可感谢的。”(《对于批评家的希望》)针对“圈子批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批评界还有此说呢)的议论,鲁迅道:“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我们不能责备他有圈子,我们只能批评他这圈子对不对。”(《批评家的批评家》)他也不是一味支持作家嘲讽批评家的言论,鲁迅曾说:“如果有人吵闹,有人谩骂,倒可以给作家的没有作品遮羞,说是本来要有的,现在给他们闹坏了。”(《推己及人》)这里的意思是,作家不能把自己创作上的困难推给批评家对他的“吵闹”甚至“谩骂”。
具体到批评活动中的一些现象,鲁迅常以冷静的态度剖析并表达自己的看法。针对时人胡梦华对汪静之《蕙的风》的批评质疑,鲁迅指出:“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反对“含泪”的批评家》)针对梁实秋《文学批评辩》中关于文学作品价值的观点,鲁迅指出:“只要流传的便是好文学,只要消灭的便是坏文学;抢得天下的便是王,抢不到天下的便是贼。莫非中国式的历史论,也将沟通了中国人的文学论欤?”(《文学和出汗》)他不希望把文学和艺术过分理想化,“以为诗人或文学家高于一切人,他底工作比一切工作都高贵,也是不正确的观念。举例说,从前海涅以为诗人最高贵,而上帝最公平,诗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围着上帝坐着,上帝请他吃糖果。”(《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他反对在批评活动中空对空地论争,“我想,在文艺批评上要比眼力,也总得先有那块扁额挂起来才行。空空洞洞的争,实在只有两面自己心里明白。”(《扁》)对各种花样翻新的吹捧式批评,鲁迅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可笑处,而这些现象在今天的文坛其实也并未绝迹,甚至还有蔓延之势,鲁迅的言论因此令人深思。“因为自序难于吹牛,而别人来做,也不见得定规拍马,那只好解放解放,即自己替别人来给自己的东西作序,术语曰‘摘录来信’,真说得好像锦上添花。‘好评一束’还须附在后头,代序却一开卷就看见一大番颂扬,仿佛名角一登场,满场就大喝一声采,何等有趣。”(《序的解放》)虽是杂文笔法,却道出了中国批评界至今仍然不能去除的一些病根。
其实,鲁迅是不是批评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关于文学批评的许多言论至今仍然有效,虽是针对自己所处的文坛,但问题的实质却好像今天仍然时有显现。鲁迅的批评观散见于他的各类文章中,这里所取的,只是他直接以“批评”的名义所发的议论片断,从中感受一下鲁迅对文学批评的理解,这对我们今天认识和加强文学批评建设,应是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