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结识越来越多的作家而感到头疼,而且随着和作家交往的深入,越来越被一种“尊重他人劳动”的意识所缠绕,不知道该如何运用批评的权利,如何变得让自己虽不必扮“酷”,但能够真正做到好处说好,坏处说坏。批评毕竟需要一定程度的陌生感。今天的批评最为重要的问题其实非常的“外围”,这就是大家都在讲到的诚信问题。而且不仅仅是“棒喝”式的批评需要面对诚信,“酷评家”一样存在诚信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酷评家”为了显示一己的好恶、夸耀自己的才情而有意无意忽略批评对象可能具有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同为了满足他人要求而降低批评标准的夸赞,在诚信问题上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在一次聚谈时有人提到,某位曾经著名的小说家发表言论,说小说如今已经变成为一种堕落的体裁,这时有人立刻就表示不以为然,理由是一个已经放弃了小说写作的人骂小说本身并不足信,因为他很可能是因为丧失创作能力而出此言。在我看来,与那位“前小说家”的言论相比,这位朋友的言论倒是真正的“酷评”。因为他并无恶意又很可能指向了对方痛处。
每一位从事批评的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对我而言就是迫切希望能从阅读中真正发现可以言说的对象,渴望能够对一位作家的全部创作经历有所了解,在通读了他的所有作品后,以对话的姿态,阐释的目的,交流的心态,将自己的看法以批评的方式表达出来。我始终认为,批评家应当努力做好的就是两件事,一是面对文本进行条分缕析,一是对批评方法、批评尺度、批评标准等问题进行深入思考。那些大而无当的理论体系研究,常常心怀不满的意气之争,在我看来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批评。批评家应当具有一定的哲学背景,而一个有哲学头脑的人势必比常人更具顿悟能力,他知道如何从现时的争论中超越出来,去探讨更具本质意义的问题。维特根斯坦在他的《文化与价值》中说过:“眼下我们正在与潮流作抗争。然而,这股潮流将会消亡,被别的潮流取代,而我们驳斥它的方式将不再被人理解;人们将不明白我们所说的这一切有何必要。”这并不是一种虚无态度,也不意味着抵御与随波逐流实质相同,他想告诉人们的是,一个能站到历史的长河边,感悟到“逝者如斯夫”的人,不应被时事纠缠,更不必以为自己是真理的掌握者。
批评家应当尊重自己的批评对象,善意应当是批评的基调,批评家如果没有在心目中产生与批评对象倾心交谈的幻想和愿望,他的任何一种夸赞与批驳都是缺少热情的。“围炉夜话”在我看来是一种最好的批评境界,因为批评本质上是批评家的智慧与作家的才情相遇时碰撞出的火花,是批评家与作家在人生路途中相互间的精神取暖,如果他们因此而吸引了更多读者的呼应、参与和追随,那就是批评的最高境界了。善意的批评绝不是一团和气的吹捧,它按捺不住对一位作家的欣赏,同样也直抒胸臆地指出其存在的问题。到最后,批评家不得不痛苦地发现,作家的优长和他存在的问题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不可分离,我们欣赏一个作家的风格,同时也接受并善意地指出其中的瑕疵。如果我们总能准确地从一个作家的创作中发现这种矛盾和症结,我们就应当相信我们的批评一定会深入人心。
我从事批评已接近二十年了,我仍不撤离并不是因为我坚信自己有批评的天赋,而是因为(还得引用维特根斯坦):“如此微小的思想,却填满了某个人的一生!正如有人花毕生的时间在一个小小的国度里周游旅行,并且认为在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然而这位哲人又说道:“如果你想要有所深入,你不必旅行得太远;真的,你没有必要离开你最直接,也是最熟悉的环境。”我因此还想坚持,并努力保持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