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陶纯这个名字含有非常年轻的味道,却仍然无法阻止我把《芳香弥漫》看作是一部用传统手法写成的长篇小说。这部长篇小说从一个家庭的故事展开,逐渐引入战争的残酷,战争背景下的家族生活在混乱与惊恐中风雨飘摇。这让我想起近些年来许多以家族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产生自当下中国文坛的家族小说,大都要以战争为其兴衰演变的背景?是战争的残酷本质与家庭生活的安宁追求之间可以造成最大的故事悬置,还是战争的线性突变可以拉长家庭生活的历史纹脉?我还想到,为什么不是《丰乳肥臀》,也不是《白鹿原》,而是陶纯的《芳香弥漫》让我如此强烈地想到战争与家族在小说里的对峙关系?我想答案的最大可能是,这部不失真意又略显稚嫩的小说在展开家族生活的画卷时,战争几乎是作者唯一依靠的背景或手段。失去战争的背景,我们几乎无法想象作者还有无可能去表现这样一个庞大家庭的风雨生活。同理,如果不把家族的故事推置到同等重要的位置,也很想象作者是否可以对一段漫长的战争历史进行文学性的描写。
对新时期以来的家族题材小说,我有一个由来已久的看法,我觉得我们的小说家由于受西方小说的影响,太想写家族历史而不是家庭生活,太想突出历史而不是表现当下现实。由于小说线索拉得太长,动辄就想来个百年叙事,所以我们经常会在阅读中产生“半部好书”的印象,即使在一些著名作家的著名长篇作品里,仍然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曾就此写过一篇题为《将长篇进行到底》的文章,认为许多小说家在小说创作开始时设置了宏大的构想,采用了极其精致的写法,却又大都不具备坚持到底的耐心和定力。故事线索在铺陈放大后匆匆收束,情节密度也渐趋模糊和粗疏,语言和形式的讲究放松了,一个精致的构思在事实上不可能完全实现。如果我们回味一下近十年来出现的一些名家名作,这种印象就会集中地呈现为一个学术问题。莫言的《丰乳肥臀》和《四十一炮》程度不同地都存在“头重脚轻”、“虎头蛇尾”的毛病,就此而言,我执意认为《檀香刑》是莫言长篇创作中十分可贵的收获。贾平凹的《怀念狼》开始时表现出的激情与“狼性”,到后来逐渐消散为一种漫步式的清谈。王安忆的《长恨歌》是作家很认真地完成的长篇小说,但我仍然认为,小说开始时对上海风情的描写和对“上海小姐”王琦瑶的刻画,可谓精雕细刻,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无论风景与人物,都渐向粗线条发展。
也是在那篇文章里,我曾想呼吁我们的作家追求“小长篇”的作法,现在看来,与其说这种“半部好书”现象是作家把握大题材和大制作时的“技术”不足,不如说是大家潜意识里要把故事线索延续到“百年”的追求和想法所致。写一个家族就得祖孙三代都到场,从民国到建立新中国,从十七年到“文革”再到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几乎中国现当代历史的每一重要关键时刻都要有所表现。如此,一个作家对“百年中国”的了解和掌握就成了小说成败的关键。对历史和社会生活的熟悉程度决定了小说在其真实性上的高下。有不少作家是自己为自己的创作设置障碍。要么在小说情节上容易出现硬伤,要么就是在历史真实的把握上出现偏差。我正是从这样的背景出发来考察《芳香弥漫》的,并由此探讨作家在创作中表现出来的才智和作品的得失。《芳香弥漫》的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鲁西地区,以苏子仁的家庭开始写起,首先推出的是他的女儿苏艳秋。这种不稳定性从一开始就有暗示,很快我们看到了围绕在苏子仁周围的一大群人,这些人里面既有他的儿子女儿,也有他的太太小妾,当然还有其他的各色人等。在战争与家庭之间,宁静的生活如何因战争而动荡不安是我们很容易读出的主题,这已经是个不小的主题,然而事实上,作者的着眼点和用心并不在此,或者说祈求和平这个公共主题不是作者的主旨,他真正的用意,是要写出常态人性如何在恶劣的环境和条件下产生可怕的变异,人间温情如何演化成一副令人恐怖的面容。当然,还要包括战争环境下,亲情、友情与爱情的偶然、随意与混乱。
《芳香弥漫》是一部着力于叙述故事,并努力让故事线索分明、比例得当的长篇小说。就故事逻辑本身而言,作者的把握能力和表现力足以让人称道。当作者把注意力集中于人物和他们之间关系变异时,我们看到,小说几乎来不及对发生故事的场景作必要的描写,故事本身的演绎使作者无法进行诗性的叙述。而纷繁的故事提升为小说情节的重要原因,是作者在叙述中努力想要揭示故事背后的人性内涵。在苏子仁的家庭里,本来可以过得上庸常平静的生活,但随着战争的日益临近和深入,苏子仁和他的子女之间发生的关系变异和混乱日益严重。苏子仁的长子苏东贤加入了国民党,女儿艳若却是坚定的共产党员。在小说的结尾处,苏子仁被当作地主拉出来批斗,本来还被村人视为“开明乡绅”,可以幸免于死罪的苏子仁,却无法逃出亲生女儿的意志,是她要把自己的生父推上审判台,以体现自己的革命意志。另一方面,艳若的夫婿朱允佩却和妹妹艳秋生出了一个宝贝儿子。这正是小说在线索纷繁中突显出的主题。然而是战争的残酷让人性的本质得到暴露,还是非常态的生活让人性扭曲变形,这一点在小说里没有得到明确的揭示。正是这种把战争和家庭放到同一故事天平里描述的写法,让我们读出了一种现代小说的踪影,因为尽管小说的笔法并不现代,但传统小说里那种战争浪漫主义的气息和乐观主义情绪并不是作者要表现的内容。他的指向更具当下色彩。
作为一部以家族生活为内容的长篇小说,陶纯在写作时比较机智地绕开了“百年历史”的大型套路,集中表现抗日战争以后十几年的生活,故事场景也主要集中于苏子仁在鲁西的家庭。但作者最终还是忍不住要关心人物的最终命运,于是,在经过二十多万字的跋涉后,在最后一节“尾章”里,小说开始时重点出场的人物苏艳秋的人生经历被高度压缩,迅速“走”向老年直至告别人世。她的儿子、儿媳、孙子也匆匆穿过舞台,使得小说故事集束式地抻出了“百年”味道。而且,包括“批林批孔”、承包责任制等重要的时代标志性事件也在其中闪现。这可能是作者无法避开的一种创作选择,尽管他没有像《丰乳肥臀》那样沿着历史脉络一路下行,但这种创作意念却仍然在作者那里不能排除。就此而言,我认为《芳香弥漫》是一部值得探讨的鲜活文本,有助于我们剖析当代中国家族题材小说创作的流变、走向与影响。就小说本身而言,我觉得作者最应警觉的是,当努力把一个复杂的故事叙述清楚之后,应当设法赋予它更多的小说内涵,使其更具文学意义和灵动的感觉。无论如何,作者努力的心迹可以透过小说为我们感知,翻越“百年中国”和“家族历史”两座大山之后,陶纯的创作应当会迎来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