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文化进军中国似乎是在无意中完成的,最早是服装,随后是流行音乐,紧接着就是“韩剧”,一个典型的例证是,来自韩国的漫长电视连续剧进入中国时,“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这样的过时人物总是在大白天或后半夜出场,没想到“垃圾时间”的安排并不能阻挡人们对他们的交口称赞,韩国人“家长里短”的肥皂剧开始在黄金时段出现。随着“石佛”李昌镐的金身不败、韩国足球的疯狂成长以及“野蛮女友”的新鲜刺激深入人心,文化上的“韩流”已经热袭中国,成为新世纪中国大众文化景观中最耀眼的光泽之一。在这一悄悄进行的文化潮流中,纸质文化也开始参与其中,韩国小说一本接一本地被译介到中国,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韩国青年女作家殷熙耕的长篇小说《汉城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汉城兄弟》是对当代韩国城市边缘人物的生存状态,特别是他们成长史的描写。小说的韩国味道体现在,故事始终黏着于俗生活中,四个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属狗”青年,从少不更事到参与社会,直至在社会中四处寻觅、历经磕绊。亨俊、升洲、斗焕和祖鞠四个“汉城兄弟”的成长史,他们的青春骚动表现在小说里,主要是他们在学校、部队以及加入社会生活过程中的挫折和磨难,他们的心理烦恼和精神困惑没有以抒情式的、宣泄式的方法“井喷”而出,作者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们的行动和言语。这些青年的精神叛逆并不是“愤青”式的夸张,也不是诗人式的忧郁,而是有点庸常的凡人琐事,比如友情的保持,和老师的关系,同上司的斗法以及找个女友谈婚论嫁,等等。这可能是韩国文学的一种基本特征,爱情绝唱和玩世不恭都不离开生活本身,从庸常中探寻诗意,在俗生活里散发情趣。
《汉城兄弟》的阅读让我想起了王朔小说,仔细琢磨,二者的可比性(不是同质)的确不少。大都市、城市青年、边缘化,行为的挣扎与享乐,精神的自省与放逐。他们一方面在社会的现存秩序中找不到应得的位置,一方面又以审慎的眼光打量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在对社会潮流的顺应与对抗中,这些城市青年寻找着表现、展现、发泄自己的途径,这些都构成了“北京顽主”与“汉城兄弟”的基本生存状况。王朔的“北京兄弟”与殷熙耕的“汉城顽主”几乎是可以对译的名词。王朔的小说格调被划定为“躲避崇高”,殷熙耕则声明自己不想通过关注英雄,而是通过关注底层小人物来看取所处的社会和时代(作家本人在北京研讨会上表达的观点)。不过,在行为和精神上,王朔的“顽主”和殷熙耕的“兄弟”还是有明显的不同。相比较而言,王朔骨子里视他笔下的人物为自己时代的文化英雄,尽管他们是以边缘的身份、不承担责任的姿态出现,但他们自视可以用无畏的坦直击垮以“文化人”为符号的道德虚伪,用行为的洒脱嘲笑秩序的拘谨,以调侃的市井语言让规距的文化成规显露出尴尬。在不知不觉中,“顽主”不但成了城市漂泊者的偶像,甚至也让知识者动摇了心理根基。顽主们无所事事,牢骚满腹,却可以“不劳而获”地出入宾馆酒店,征服女大学生的爱心(王朔经常让他的人物从男大学生那里夺爱成功),成为一个时代的幻象式的“文化英雄”,王朔小说也因此引来众多争议。
殷熙耕似乎没有那样的野心,也不想设下如此圈套。她的人物一直想顺应社会潮流,以谋取自己的生活,但他们往往不能成功。他们的成长和遭遇都在印证着小人物及其灰色生活的磨难与不易。社会的主潮,政治的动荡都在小说里以某种背景显现,但人物的行为从来都不曾离开自己的俗生活。执著于小人物的身份,借此表达一种社会历史的变化,是作家想要实现的目标。很明显的不同是,“汉城兄弟”们的确没有想过做自己时代的英雄,他们追求女友就是为了娶妻生子,而远无中国“顽主”们的潇洒。他们自觉地把自己同那些英雄区别开来,强调差异,但并不评价高下。小说的结尾有一段话,我认为可以视为是整部小说的主旨表白,也是理解全书的关键。这段话借人物之口得以表达:“知识分子好杞人忧天,总爱把自己所处的时代说成是‘危机四伏’;爱国人士好忧国忧民,则把自己所处的时代说成是‘国难当头’。这两类人的口号是,为国为民甘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当然,用自己的肝胆和脑髓去染红大地的也不乏其人,但我们几个没有那样的抱负和志向,也不希望过那样的人生,只希望有吃有喝地活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能蹦跶多高就蹦多高,尽量让日子过得好一些,活得舒服一些。我认为,我们这些人是无可厚非的。仁人志士有他们的理想活法,我们这些人也有自己的追求。”
至此,我们就可以理解这群“汉城兄弟”带给我们的新鲜感觉。与王朔小说人物相比,他们似乎不那么鲜明,不够辛辣,也不够洒脱,不过,他们却似乎更加贴近真实的人生,欢乐和苦涩更接近于芸芸众生的感觉。在我看来,我们的阅读视线里,王朔及其模仿秀们的精神幻象渐失光泽之后,《汉城兄弟》这样的小说倒是一个有趣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