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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环湖崩溃》:令人震惊的荒原

任何一个人在读过《环湖崩溃》之后,都无疑会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惊。“艺术的感染”在这里已经显得过于柔弱和贫乏。它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超越出我们想象,让我们神往又令我们恐惧的世界。我们的确从艺术世界中得到过对大自然的神往,《五彩路》、《神秘岛》使我们童年时的幻想至今无法磨灭;《鲁滨孙漂流记》、《月亮和六便士》又使我们在这种幻想中增添了许多自以为深刻、高雅的理性因素。但是,在我们读过《环湖崩溃》之后,我们所有的幻想、所有塞入这些幻想中的思索,都荡然无存,甚至会感到这种书斋式幻想的可笑。大自然原来如此神秘和可怕,人的力量原来如此生机勃发又微不足道,栖息于荒野之中的生灵野兽原来如此谙熟人情又凶暴残酷。对于我们这些为生活琐事所困扰,又无法忘怀我们的幻想的人来说,这怎么能不是一个巨大的震惊呢?

人和自然、人和野兽、人和人自己的角逐,他们之间的爱和恨,在作者极富激情和诗意的笔下,凝聚得异常浓烈。环绕青海湖的世界是一个充满野性又不乏温情的广袤天地。与天相接的绿地草原、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让人迷路的白雪世界,使任何一个有感觉的人都会感到一种令人战栗的激动和高于一切的自卑。这里,有被饥饿所困、成群向人袭击的野狼;有几乎将能压死自己的汽车推翻、虽然惨死、却脚掌直立永不驯服的大黑熊;有被人抚养、充满柔情但最终无情吞噬人类的库库诺尔(小熊);有抢食馒头屑、被人戏弄又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小蚂蚁;有血肚饱胀、被人“请”到躯体上吸血的跳蚤……而人呢?“我”怀着敬仰之情和征服意志来到青海湖,但是,“我们”(垦荒队)所借以发泄生命力的开垦地,在收成不如种子数量之后重新复归为一片荒地。“我”和“我”的美丽的“花儿”在雪海中受到雪光反射,变得丑陋不堪,“我”为了生存,也为了适应荒野的法则,竟然大嚼特嚼起生肉,“我”在野性少女卓玛意勒面前,充满了爱与恐怖。精神被震慑,灵魂被拷问。但是,正是这种令人恐怖的野性吸引着“我”,使“我”产生对城市嘈杂的蔑视,对青海荒原的挚爱,以至于“我”不畏死亡,准备在开湖的冰涌中,冷静地接受生命的结束。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在原始荒野的大自然面前,似乎只能顺从、适应。人的意志又是多么坚强博大,在经历了无数次寒冷、艰辛甚至死亡的威胁之后,“我”依旧并且更加坚定了拥抱大自然的信念。

作品通篇激发着一股股让人无法制止、让人震惊的意志和激情,“有志的男儿都应死在边野”,弥散着一种恢弘、精深的孤独感,“真正的雄鹰永远是孤独的”。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们只能这样认为:如果小说中的“我”不是作者自己,如果作者的灵魂世界不是同“我”一样博大,如果作者仅仅是靠听闻、观察和哪怕最为丰富的想象来为自己的艺术品寻找材料的话,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有如此巨大的震惊。我们所曾经为之赞叹的那些描写大自然的作品,那些或把自然诗意化,或把自然象征化,或把自然历史化的作品,都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

因为我们阅读这部作品时已被震惊,所以,我们平常所借以评介艺术品的那些成熟或不成熟的理论武器、逻辑思维,已经显得过于规矩、过于浅薄和过于单调。在这里,我只能这样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读过的一首最为恢弘、最富激情、最为战栗,也是最长的美丽诗篇。

(本文发表于1986年,是笔者的第一篇评论文章,《环湖崩溃》发表于1986年,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本文忝列为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