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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学:文学:正“与狼共舞”——答《深圳特区报》安裴智问(1)

“狼图腾”和“龙图腾”的对应,是草原游牧文明与中原农耕文明的差异记者:今年春天以来,一本研究狼、描绘狼、以狼为叙述主体的小说《狼图腾》在文学界、评论界和读者中搅得狼烟四起,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小说以北京知青陈阵在内蒙古大草原插队时对草原狼的所见所闻为线索,描绘了人与狼之间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狼的精神、狼图腾、游牧文化、农耕文化及民族性格的大讨论。你对此书及由此引发的这一文化热点现象如何评价?

阎晶明:首先要强调一点,《狼图腾》的出现和由此引出的热闹景象并不是孤立的。之所以因为《狼图腾》引发出“引狼入室”的惊诧和讨论,我认为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这部作品虽以“小说”模样面世,但事实上却并非是一部“纯文学”作品。作者姜戎也不是当下文坛的主流作家,他似乎并不在乎小说在形式上是否符合一般的写作定则,而专注于表达自己对狼的感情、理解和文化阐释。当他认为议论甚至论述比叙事更能表达他对狼性的认识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开始大段的议论。奇怪的是,这种写法不但没有使他失分,反倒好像是一种得分的举动;其次是,作者直接把狼性赋予了人文精神的深刻烙印,这种象征性不是通常的文学作品那种或羞涩或隐晦的寓言式表达,而是把狼性比附为一种文明的象征,“狼图腾”和“龙图腾”的对应,就是草原游牧文明与中原农耕文明的差异。而在作者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他对狼性的精神性阐释并没有超出传统的“独立”、“自由”、“勇敢”的品格特征,但由于他因此认为中原农耕文明的种种弊病与不足多是由于“狼性”也即游牧文明精神的缺失造成,因此引来争议之声。很显然,《狼图腾》及近些年出现的写到“狼性”的小说,其主题内涵不是“动物小说”、“人与自然的关系”、“环境文学”等概念所能说清楚。

“狼”以一种人格化的精神符号的姿态进入小说,是一个有意味的文化现象记者:那你如何评价《狼图腾》的文学意义,当代文坛上同类题材的创作还有哪些突出的例证?

阎晶明:我近期阅读到的“与狼共舞”的长篇小说,除了姜戎的《狼图腾》,还有甘肃青年作家雪漠的《猎原》,小说封面上那个原始人模样的头像和粗糙的血色字体,让人直觉上产生一种要与文学时尚对抗的味道,由此又联想到此前阅读过的贾平凹的《怀念狼》,郭雪波的《狼孩》,等等。我突然意识到,“狼”,正在以一种精神符号的姿态进入到我们的小说,一种通往精神的快捷方式正在沿着狼的足迹开辟出来。其实,在传统的童话故事里,狼从来都是人类的敌人,我们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里,大都含有对狼的恐惧和仇恨的含义。当代小说里的狼却成了一种人格化的精神符号,一种抽象的、浓缩了的人格象征。彻底打破了我们对狼性的模糊、肤浅和固定的记忆。

如果让我评价这些“狼性”十足的小说在文学上的意义,那么我认为,在今天这样一个用市场销量衡量文学作品成功与否的时代,在欲望化的写作漫过了感情的大堤,冲垮了道德的设防之后,对人类精神的反思和渴望,必然会出现回潮。这一次却是在狼的引领下回来的,因此,狼不是作为它“自我”,而是附着了人的精神想象进入当代小说的。我能理解小说家的苦衷,当物质简化为金钱,欲望简化为性,城市的万花筒简化为酒吧和宾馆的套房直接进入小说之后,狼就有可能直接简化为自由与独立的象征成为小说里的主人公。因此,我不认为时下集中出现的“狼图腾”是孤立的现象,它们有意无意地在向当下小说界的风潮做某种反泼。这是一种有趣的创作现象,当小说里的人被作为物化的、欲望化的“身体”或“下半身”得以强调的同时,狼却作为完美的生命符号和人格化的力量象征登场亮相。也就是说,当有人快要把人写成狼的时候,狼却带着崇高的“人性”进入到小说中来。你说它们之间没有联系吗?

“怀念狼”就是怀念人的蓬勃的生命激情与精神力量记者:过去有人采访贾平凹,问他为什么“怀念狼”时,贾平凹这样解释:怀念狼其实是怀念人的蓬勃的生命力。但这不是怀旧,而是思考,是要唤醒人们对于人与自然、与动物的关系的反思。但又不能把《怀念狼》理解为浅层次的环保作品,写《怀念狼》的目的是要让人关注人自身的生存现状。贾平凹并不抗拒都市文明,只是想通过这种“怀念”,对现代工业文明所带来的人的生存处境作出严肃的思考。可以说,贾平凹的“怀念”,是基于现代工业文明使人丧失了“野性”及由此带来的激情。而“狼”这一寓意丰富的意象,无疑是贾平凹对由于商业经济的狂欢所带来的一种早已久违了的生命的原始激情的怀念和追恋。现在是商品化的社会,数字化的生存,机器化的生存,电脑程序化的生存。人类在创造了巨大的物质文明的同时,又使自己的精神衰颓、激情贫乏和处于病态之中。故后来贾平凹又写了《病相报告》。“病相”就是人类在商业狂欢、商业利益主宰一切的商业文明时代,由于人的精神和激情的退化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贾平凹借“狼”作了一次凄凉和无奈的回望。《怀念狼》所写的猎人,这些“捕狼英雄”的精神衰颓已成为当下城市文明和商业文明背景下人类共同的精神境遇。然而,如何处理商业文明与精神文明、城市工业文明和人类精神家园的关系问题,贾平凹并没有作出自己的回答。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注重城市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发展的过程中,也要关注人的心灵的栖居与精神家园的构筑,关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可以这么理解吗?

阎晶明:贾平凹在《怀念狼》的后记里是这样说的:“正因为狼最具有民间性,宜于我隐喻和象征的需要。怀念狼是怀念着勃发的生命,怀念着英雄,怀念着世界的平衡。”你对他小说主题的表述至少是他本人创作时的初衷,是否实现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一点我们后面还应该再谈一谈。我的印象里,《怀念狼》的开头部分很有狼性,成群结队的狼就像扑向农田的蝗虫一样冲向那座小县城,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其惨烈、残酷和壮观的景象,是贾平凹小说里少有的激情篇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相信这时作家充满了对“勃发的生命”和“英雄”的敬意。而小说的后半部分,也即你所说的对捕狼者的精神衰颓的漫长描写,一方面使小说的主题一下子离开了“勃发的生命”、“英雄”的激越,而开始探讨“世界的平衡”。这看上去是小说从激情向哲理的深入,实际上却在阅读时让人感到“狼性”转瞬即逝的遗憾。

至于说《怀念狼》想要突出的主题是否是在“注重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发展的过程中,也要关注人的心灵的栖居与精神家园的构筑”,这就要回到作者意图与小说实际呈现的主题之间关系的问题。

在商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发展中应关注人的心灵和精神记者:你的意思是说,作者意欲表达的主题并不一定能够在小说里全部实现?能不能具体一点谈谈?

阎晶明:可以这样理解。这里面有两点特别需要指出,一是作者要表达的主题是通过小说情节本身实现的,还是借作者在“后记”或“创作谈”里像一个批评家一样去直接说明的。我看到的情形是,我们现在探讨的“狼性”人格化、哲理化的主题,在一定程度上不是通过小说情节,而是借作者的直接表述让人记住的。《怀念狼》是这样,《狼图腾》也有这个问题。姜戎的游牧文明被农耕文明淹没的思想,更主要的是作者创作时的出发点和归结点,小说情节本身并没有完全将这种冲突与融合化入到情节当中,成为不可剥离的整体寓意。《怀念狼》的大半部分章节,让我们看到的是类似于《高老庄》式的漫不经心,和开始时创造的激烈场景趣味相去甚远。我们评价小说最主要的依据应当是文本而不是作者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