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33412800000018

第18章

在简默的讲述里,我们和他一同感受:“父亲乍一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千疮百孔,一下子露出了破绽。母亲一下子缝补接续不上这生活,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内,从白天到黑夜,眼泪像锋利的线划开她的面庞……她不开灯,也不说话,就这样听任时光像一匹宣纸一秒一分地由白变黑,像液体渗透进她的体内,直到她也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时光九段》)推算起来,在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他做医生的父亲就病倒了。父亲的病倒与去世改变了简默的人生。他因此比别人更多地想到生死问题。在《医院》《生命凋零》《时光九段》等许多篇章里,他都对此发表过议论。简默应该是早熟的,他的作品也有些过于老成。以我比他大十几岁的年纪,如果不是两年来患病的经历,五十几岁的我未见得欣赏他的文章。但简默并不是悲观主义者,死亡固然是令人恐惧的,但“若干年后,我的一个朋友喜得贵子,就在父亲最后辞世的那家医院。我们相约去看她,我吃惊地发现她就住在父亲当初的房间,躺着父亲的那张床。看着她和她身旁的婴儿,我百感交集,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医院》)我们相信这是真实的,也愿意相信这是简默给我们讲的一则寓言。他在力图看破生死,他在给自己、也给我们打气。他教给我们说:

“说出了它你就战胜了它。

现在请你跟我学:深吸气,缓呼出,全身放松,表情平静,注视前方,轻轻说出它,吐字清晰,音质浑厚。

死——亡。

对,就是这个词。说出了它你就战胜了它。”(《生命凋零》)就是这几行字,让我对简默刮目相看。

这是有道高僧般的智识,这是对生命与死亡有了超越的觉悟者的见地。

也许诸位早就注意到了,在此篇文章的第一节里,我说到了我的疾病,我只说“疾病”,不愿意提到它的名字。在与人交谈中,也是如此。我忌讳那个名字。简默在告诉我,要学会战胜它,首先,你要敢于正视它,敢于说出它。

因为苦难和疼痛,简默是沉重的。

他身上背负了很多很沉重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蜗牛的硬壳,与他的生命结为一体,甩也甩不掉。他目光关注的、心灵体察的,是芸芸众生生活里的挣扎。《搓背的》《收泔水的》《扒垃圾的》《看铺的》《搬家的》,还有晒暖儿的、卖春的。虽然简默在讲述他们时尽量不动声色,尽量冷酷,但那种关切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难以掩饰。

这就是所谓“草根”情怀吧。简默视那些人如街坊、如邻居、如亲戚,平起平坐,从不俯视。这是一种血统的亲近,不是姿态,不是表演,非草根出身的人也是学不来的。

而他们的人生中,苦难和疼痛,几乎成为了常态。也许连他们自己都麻木了,都习以为常了,简默却以他的敏感和冲动,把他们的生存状态描绘了出来,展示了出来,他文章中渗透出的疼痛感,明显有作者主观上的强化。

我们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草根。皇亲国戚、没落贵族能有几位?关键是,现在大家都爱学那种贵族口气,都想往“新贵”或“老贵”队伍里挤,最不济也要混个“小资”什么的吧,都“时尚”去了,简默等人就被暴露出来了。

既然不“时尚”,就不会大红大紫。简默应该有思想准备,有毅力,准备在自己的文学之路上奋力、孤独地前行。

还是由于病,使我的精力、体力都有限,关于简默的散文,我就说这么多了。我想夹带一点私货,说几句题外的话。

患病之后,心情是有些抑郁的。有不少病友说,得了这种病,结果就是人财两空,心理阴暗。我还算好。我之所以“还算好”,全要感谢支持过我、帮助过我、关心过我的所有朋友们。

有一次和一位南方来的朋友吃饭,她问我,你病了之后,有没有觉得老天不公,或对世态炎凉有了深刻体会呢?

我说没有。我是认真的,这就是我想说的。我的心情尽管灰暗过,但我对我生病之后感受到的友情、关心和支持,充满了大海一般的感激。现在我的脑海里是一长串的名字,是一帧帧的画面,是一个一个的细节。这些人太多了,事情太多了,我可能不好找机会把它们一一说出来,那是一份太长太长的名单。我的同学(大学的、中学的)、我的朋友(编辑同行、各地的作家们、作协兄弟单位的),一直到今天,他们的友情是支撑我精神的力量。他们精神上的声援、财务上的帮助,帮我度过了那最难过的关口。我真的不能列这些名单,我只能把他们的恩情记在心底。中国作家协会和我的杂志社的领导、同事,对我的关照,我同样牢记在心。

如果老天给我机会,我将尽力报答。

原载2009年11月26日

巴金致赵黛莉的七封信

(1936—1937)

巴金

第一封信

黛莉先生:

信收到了,谢谢你的好意,费了你好些时间来给我写信。你的信给我带来一点慰安,一些鼓舞,我决不会怪你。你十二岁就读了我的《砂丁》,那太早了,我想到那事情心里很不安,我不该拿那惨痛的图画来伤害你的孩子的心灵。

你在十六岁时读了《家》,我知道你会喜欢它,因为那主人公正是一些和你同样的青年,他或她有一颗纯白的心,有一个对于正义的信仰,爱一切需要着爱的人,恨一切人为的不合人性的传统。

你说你认识琴,我想大概你在琴的身上看出了你自己的面影,你姐姐也是的。不要说你没有机会看见琴,你自己也许就是一个琴。琴有她的弱点,但是合于人性。我现在正着手修改《家》,而且不久就要写《群》了。我去年写过几页,以后又搁了笔。所以,倘使你不介意我永久搁笔,你一定会高兴我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譬如谈生活,谈文章,都需要不少的话语。但是请恕我,我一天很忙,心又乱,所以不能多写了。我一天总得回□几封信,而且我又是个出名不会写信的人。

不要“崇敬”我,我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而且我也幼稚,我甚至有不少的孩子气。

你好

以后来信可直接寄在文化生活出版社

巴金四月二十夜十二时

第二封信

快信收到。我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人,所以我的文章也是的。我在生活里追求着光明,爱,人间的幸福,我在文章所追求的,也是这个。但我行为却常常不能和思想一致,这是社会环境使我如此的。所以我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也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你想研究文学,倘使你的性情近于这一面,那自然也是可以的,你的信正是□□□□。然而我会告诉你,应该熟读一些书,□□□□□□我有好些朋友就没读过旧书。

我觉得你应该升学,我给另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写信,也说过这样的话。社会太黑暗了,人情太复杂了。你只是一只羽毛未丰的鸟,你还不能够在自由的天空里飞翔,因为在那里有无数老鹰在等着啄你。一个人要走进社会,最好得具有更多的技能和学问;倘使你在这样年纪就抛弃了那个可以培养你的能力和机会,□□□□就得不着了。所以你得听我的劝告,等候着将来。你不要老是想到牺牲,你也得有些享受。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也应该过些快乐的日子。

你为什么寄钱来呢?这真使我有些受窘了。你要什么书,我只要找到,就可以寄给你的。现在我不寄还你了,怕你不高兴。我给你订一份新出的《文季月刊》,□□□□□□□以便好好地度过会考。我□□□□□,但那些鬼文章,朋友们老是逼着我写文章。你看,我又写了《春》这部作品。□□□□就不容我有时间写信。我总没有从容的时间写过一封信!下次再谈罢。

你好

金五月二十五夜

第三封信

应该是我来请您原谅,我接到您两封信,到现在才来回信,您不怪我办事迟慢吗?

你又寄了钱来,我得拿它来买书寄你。您说“把那钱送给那些没有饭吃的人”,我感谢您的好心肠。我事实上常常把钱来送人,因为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而需要钱用的人又是那么多。但我不能够白白地接受您的钱,我想您也需要钱来买书看,所以我以后会随时买些书寄你。《十年》一册,那是书店送我的,我有两三册,故转送你一册。

学校开学了,您想必会忙起来吧。我一天里还是为着杂事忙,也写一点文章。天气不好,人容易生病。这两天渐渐凉起来,我得在写作上多用点功才行。我很想早日把《春》写完,离开上海到别处去走走。多看看社会,多体验生活。

左拉的小说是长得好,但可惜中国还没有译本。他的书我看得很多,但除一二部外,有许多我简直不敢看。你看他的短篇觉得怎样?有空能告诉我一点你的生活情形么?

寄你一本《灭亡》,因为这是最近改订本,和以前的略有不同;寄你一本《爱情三部曲》,是希望你看那总序;寄你一本《忆》,那可以当作我的自传看。

金八月卅一日

第四封信

黛莉:

收到你的信又有三四个星期了。我到今天才来回你的信,请你原谅。

前天又寄上一包书,现在想已见到了吧。

近来学校里功课忙不忙?想来你没有多的时间读课外的书。《罗亭》是一本好书,但商务本译笔不好,我们这里另有一册新译本,出版后我会寄你一本。我译的《前夜》不是屠格涅夫著的,那是一个剧本,已绝版了,我不久会把它编在《文化生活丛刊》内出版的。改名《夜未央》,因文化生活社另有一本《前夜》。那时我会寄你的。左拉是法国自然主义派小说家。他的书我几乎全读过,但大部分我都不喜欢。而且读了一遍就不敢读第二遍。他写得太残酷,太冷静。而且他那种绝望的宿命论也是够可怕的(他晚年的作品《三都》《四福音》决不同了)。像娜娜那种作品,我读第二遍就要作呕的(商务译本更坏)。

你读过我的《忆》,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觉慧”就是我自己。这是错误。我可以告诉你,《家》和我的家差不多,我的确是在那种环境中长成的。《家》和《春》里面的人物有一部分也是真实的人物,但《家》和《春》里的事实都不一定是真的□□。我可以在每个人物的身上,看见我的姊妹兄弟的影子,而且我也想把过去的一点宝贵的回忆留下来,使一些我所爱的人物隐约地活在我的小说里。所以我说,是回忆逼着我写《春》的。

“淑英”的结果你不必担心。她是《春》的主人公,她会得救的。《春》的结束当然在一个明媚的春天,那时正是淑英的幸福正开始呢!

金十月一日

第五封信

黛莉:

请原谅我,我到今天才来回你十月十一日的信。

这些时候我特别忙,有时可以说是无事忙,但我却没有功(工)夫多写信。

我的书使你流了眼泪,这是我料不到的事情。的确,那些景象太惨苦了。人与人中间究竟还有一种休戚相关的感情。我们常常为别人的痛苦而痛心,而淌泪。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你的心是善良的。是,你是一个大量的人,你想把你所有的一切贡献出来,给你同代的人谋一幸福。我了解你那牺牲的渴望。从前有过一个时候,我也写了同样的信,给一个我未见过面的人。今天你拿了周春辉的话来问我,我的回答仍是忍耐些吧。这理由你读了我寄你的那篇《我的路》,就会明白的。

你还是继续求学吧。我并不是叫你埋头读死书,不问外间的一切事情。你在课余仍可以看报读书或者参加一些学生运动和社会运动。你得想,在不久将来也许连这求学的机会也没有了,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轮着每个中国人都必须为一个大的战斗来牺牲他的一切。所以在这时候你还有机会求学,就应该不放过机会。你不过是十七岁的孩子。而中国还充满着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第一批献身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样苛酷地责备你自己。

我看过一篇文章《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知道你们那地方的环境是很特别的。我只能够这样简单地告诉你,免得给你招来一些麻烦。我希望你能够了解。我想,倘使我能够在你面前絮絮地向你解说时,那么我会有许多许多的话对你说。但是这怎么能够呢?我很怀念你!

金十一月十日

第六封信

黛莉:

信收到,知道你过得还好,甚慰。关于《春》是一封短信,被一个朋友抄去发表的。你若为它订□□年的《青年界》,你就上当了。《春》今年六月可在开明书店出版。

《文季》被禁,你的订报费不知良友公司退还你没有?三月中□□文化生活社将出《文丛》月刊,由荆以□□编辑,辑成你可以订阅,每期字数大概和“作家”差不多。第一期有我□□关于《家》的长文,但以后几个月内,我想不会在那上面发表文章了。因为写完《春》后我就要到南方去旅行。

你要的书不久可寄上。

有位名虫蚀君,是你的朋友,他写信给我,但我找不着他的地址了,所以没法回信。请你代我问候他,并说:关于写文章的事情我知道的太少。各书店都有怎样作文及小说文章作法一类的书出版。我没有看过,我想对于他也许是有用的。关于我写文章,没有秘诀,我只知道多体验生活,多读欧洲大家的作品,多写。

金二月十五日

第七封信

黛莉:

信收到。你对《短简》说了许多话,很使我感动。我感谢你的关心。

《夜未央》不是我不寄你,是那本书至今未印出来,你不要抱怨我。我现在寄你一册样书吧。但里面没有插图。这样本只装出了三册,是为了一个朋友预备排演而提早装的。

我寄你的《贵族之家》等书收到没有?《良友》的□退□□已取来了。我将来再买些书寄你。

《文丛》现在又被禁止。我们按时会出一个新刊物,内容是一样的。《文丛》内容不算坏,也没有激烈的文章,是没有理由被禁止的。但是又和《文季月刊》一样被禁了。这事你也许不会相信罢。然而,你放心,我们总有同样的刊物给你看的。

尼采的书对于你们并不适宜,在那样的情形里,他的超人哲学帮助了我,但以后或以前读来,有些地方又会引起我的反感。所以我不介绍给你。

我在上海也许不□□□月的□留。以后的行止一时还不能决定。你高兴时尽管写信来。信寄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可以转到我的手里的。我在旅途中也许会寄点画片给你。

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金四月六日

(选自赵瑜的纪实文学《寻找巴金的黛莉》)

原载2009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