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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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一辑(九)

送您一片月光

刘庆邦

从开罗前往埃及南部城市阿斯旺,需乘坐一夜火车。是夜,我独自享用一个小小包厢。睡至半夜醒来,抬头望见车窗外的天空挂着大半块月亮。月亮是晶莹的,无声地放着清辉。我素来爱看月亮,便坐起来,对月亮久久望着。列车在运行,大地一片朦胧。而月亮凝固不动似的,一直挂在我的窗口。我观月亮,月亮像是也在观我,这种情景给我一种月亮与我两如梦的感觉。

我有些走神儿,想到了故乡的月亮,想到月光在我家院子里洒满一地的样子。清明节前,我回老家给母亲烧纸。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一盘圆圆的月亮蓦然从树的枝丫后面转出来了,眼看着就升上了树梢。初升的月亮是那般巨大,大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必仰脸往天上找,甚至不用抬头,好像月亮自己就碰在我眼上了。随着月亮渐升渐高,皎洁的月光便洒了下来。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一切是那样静谧,静得仿佛能听见月光泼洒在地上的声音。地上的砖缝里生有一些蒲公英,蒲公英正在开花。因月光太明亮了,我似乎能分辨出蒲公英叶片的绿色和花朵的黄色。

我相信,我在埃及看到的月亮,就是我们家乡的那个月亮。我还愿意相信,月亮是认识我的,我到了埃及,她便跟着我到埃及来了。可是,埃及在非洲的北部,离我们家乡太远太远了啊!远得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简直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充满神话的世界。家乡离埃及如此遥远,月亮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是怎样认出我的呢?月光是不是有着普世的性质,在眷顾着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呢?由此我想到普遍这个词。这个词不是什么新词,几乎是一个俗词,但我觉得用普遍修饰月光是合适的,是不俗的。试想,就月光的普遍性而言,除了阳光和空气,还有什么能与月光作比呢!其实,对于月光的普遍性存在,我们的前人早就注意到了,也赞美过了。李白说的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苏东坡说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不过,李白是从纵的方面说的,苏东坡是从横的方面说的,他们以对人类生命大悲悯的情怀,从纵横两方面把月光的普遍性和永恒性诗意化了。

月光是普遍的,也是平等的。月光对任何人都不偏不倚,你看见了月亮,月亮也看见了你,你就得到了一份月光。人类渴望平等,平等从来就是人类追求的目标。可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人类从来就没有平等过。凡是有人类的地方,就同时存在着三六九等的等级差别。从权力上分,人被分为官家、平民;从财富上分,人被分为富人、穷人;从门第上分,人被分为贵族、贱民;从智力上分,人被分为聪明人、傻子;从出身上分,人被分为依靠对象、团结对象和打击对象;从职业上分,人被分为上九流和下九流;连佛家把世界分为十界的人界中,也把人分为富贵贫贱四个等级。“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就是等级差别的真实写照。然而,月光不分这个那个,她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月光从高天洒下来了,洒在山峦,洒在平原,洒在河流,洒在荒滩,也洒在每个人的脸庞。不管你住别墅,还是栖草屋;不管你一身名牌,还是衣衫褴褛;不管你是笑脸,还是泪眼,她都会静静地注视着你,耐心地倾听你的诉说。月亮的资格真是太老了,恐怕和地球的资格一样老。月亮的阅历真是太丰富了,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她什么没看到呢!月光就是月亮的目光,正因为她看到的人间争斗和岁月更迭太多了,她的目光才那样平静、平等、平常。月亮的胸怀真是太宽广了,还有什么比月光对万事万物更具有包容性呢?还有什么比月光更善待众生呢?

我突发奇想,哦,原来文学与月光有着同样的性质和同样的功能,或者说月光本身就是自然界中的文学啊!阳光不是文学,阳光照到月球上,经过月球的吸收、处理,再反映到地球上,就变成了文学。阳光是物质性的,月光是精神性的。阳光是生活,月光是文学。阳光和月光的关系就是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阳光是有用的,万物生长靠太阳,世界上任何物质所包含的热量和能量都是阳光给予的。月光是无用的,在没有月光的情况下,人们照样可以生存、生活。然而,且慢,月光真的连一点用途都没有吗?真的可有可无吗?当你心烦气躁的时候,静静的月光会让你平静下来。当你为爱情失意的时候,无处不在的月光会一直陪伴着你。当月缺的时候,你内心会充满希望。当月圆的时候,会引起你对亲人的思念。当久久地仰望着月亮,你会物我两忘,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当你欣赏了阳刚之美,不想再欣赏一下月光的阴柔之美吗?当你想到死亡的时候,是不是会认为阴间也有遍地的月光呢?太阳为阳,月亮为阴;白天为阳,夜晚为阴;正面为阳,背面为阴;男人为阳,女人为阴;阳间为阳,阴间为阴,等等。有阳有阴才构成了世界,阴阳是世界相对依存的两极。正如这个世界少不得女人一样,月光还真的少不得呢!

同样的道理,只要人类存在着,文学就不会死亡。我愿以我的小说,送您一片月光。

原载2009年11月17日

双桥沟

熊召政

虽然穿了夹克,进入双桥沟的时候,仍感到嗖嗖的凉意。尽管此时正值吴牛喘月的三伏,江南的草木,正在用焦糊的语言呼唤绕膝的清风。可是在这青藏高原的边缘,在这用白雪和葱岭堆砌神话的四姑娘山中,我立刻获得用潮润的凉气温暖心灵的快慰。

在这技术化与娱乐化重组生活的时代,人们都极有耐心地接受浮躁的侵蚀,他们很少给心灵放假。即使得到半日之闲,到软语温温的茶室里品一杯陈年的普洱,或者到空气浑浊的歌厅里唱一首新潮的歌曲,便觉得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他们哪里知道,地老天荒的地方,山清水秀的自然,是最佳的心灵度假地。把城市搁在思维之外,把欢乐放进行囊,就这样,我与几个文学的驴友来到了双桥沟。

双桥沟是四姑娘山下若干个藏着绝世风景的沟壑之一,将近四十公里长的沟内,住了不到三十户的藏民。一条名叫赞拉的河流贯穿全沟。赞拉,在藏语中是凶神的意思,这么一条美丽的河流为什么叫凶神呢?好比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女被叫做丑婆子,令人匪夷所思。

双桥沟入口处有两座桥,一座叫杨柳桥,一座叫红杉桥,都是土著的藏民所修。前几年,为了便于汽车通行而改建了水泥路桥,杨柳桥与红杉桥弃置不用。但沟因双桥而得名,已是约定俗成了。

双桥沟的入口处海拔2900米,愈进则愈曲,愈曲则愈高。到了沟底,海拔升高了1000米。放在英雄逐鹿的中原,这沟底的高度几乎超过了所有的高山。

我曾戏言,陶渊明是一个一级棒的景区设计师,他构想的桃花源不仅是心灵度假地,更是灵魂栖息地。这么一个天堂级的景区,入口处却平淡无奇。只有乘船沿着狭窄的河流前行一段,稀世的风情才豁然洞开。双桥沟与桃花源,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沟外,触眼之处,见不到任何一处另类山水。但是,入沟过桥之后,闪过第一座山的屏风,立刻,一迭迭风景的陈酿,片刻之间就把你灌醉。

首先是云,八月的欲晴还雨的天气,使沟内的群山变成了云巢。我们进来时,云的盛大表演已经开始。面对它们,我想起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诗句。这位蜀籍的诗人,其浪漫的才情可以穿透时间,千年之后仍让我们叹为观止。云所想要的衣裳,决不是淑女名媛出席晚宴的礼服,而是杨丽萍那样的舞蹈家登台时穿戴的霓裳舞衣。花想要的容颜云也想要,云的舞衣与娇羞的花瓣一样艳丽。

眼前的云,如鲜花簇簇开放,如仙女飘飘起舞,如炊烟袅袅上升,如醉翁摇摇欲仙。好一幅云巢百态图!它让我想起一年前北京的鸟巢。我有幸在那里观赏了第29届奥运会的开幕式,数千人聚在一起演绎东方的典雅、古典的浪漫,让全世界为之倾倒。而现在,双桥沟云舞的开幕式从典雅中透出神秘、从浪漫中溢出雄浑。如果来一场实况转播,它一定也会让世界陶醉。但是,它只是四姑娘山欢迎驴友的一场彩排。如果说,云是诗歌的荷尔蒙,那么,泉就应该是诗歌的神经了。双桥沟不但上演了云的嘉年华,而且,它还是当之无愧的泉的博物馆。

我还是想用李白来说事,这位唐朝最大的驴友,平生足履所至,并不亚于比他晚了差不多九百年的徐霞客。他自许“一生好作名山游”,但因交通与战乱诸多因素,他无法将他的登高之志烟霞之癖写进更多的峰峦。庐山何幸,因为李白的到来,使世人通过他不朽的诗句而知道了三叠泉,而这样的瀑布在双桥沟比比皆是。

双桥沟气候多变。当雨意稍敛,云娘的舞衣如同林间的松蘑被巧手采摘而去的时候,瓦蓝的天空下,飞泉的舞蹈又在众山旋起。有的泉凌空而下,如丝如线,时断时续,它缠绕着团团的翠叶,玩着串珠的游戏,但仿佛只用婴儿的手指,就可以将它掐断;有的泉破峰而出,漱雪腾云,沉入密林中如羚羊掠影,落在岩石上如轰雷崩溅。这道泉水飞沫扬涛,那道泉水喃喃私语。山一回而飞瀑列阵,如闻金戈铁马;路一折而鸣泉百道,如沐雪意霜风。正是这些泉瀑,汇成峡谷里的赞拉河,这滋润着大片大片的沙棘林、喂养着大把大把诗情画意的大渡河的上游啊,伴随你,哪怕老成一根枯木,也会成为不朽的诗句,或者,成为凝固的流泉。

当地的嘉绒藏族说:双桥沟是四姑娘山的后花园。此言不虚,当我走过人参果坪,走过撵鱼坝,走过牛棚子,走过其实是古代堰塞湖的四姑娘措,短短的四十公里,我们走过了春夏秋冬四季。

云的飘渺,似远却近;泉的变幻,似幻还真。双桥沟内的所有展示,都是那么从容不迫、随心所欲而又错落有致。我看到春在花上、夏在树上、秋在草上,而冬则高踞在终年不化的积雪的山顶。

双桥沟的山,这云与泉表演的大舞台,更值得我们投以宗教般的情感。沟内的高峰如猎人峰、野人峰、玉兔峰、度母峰、千年雪塔等等,都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峰。如果一位老人坐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我们就会从灿烂中看到风霜;同样,在春天的调色板上坐着几位戴着雪帽子的高山,我们就觉得眼前的风景不但具有了立体感,而且丰富无比。曾有很长时间,我注视着这些山峰。云来了,它们是若隐若现的仙山;阳光来了,它们峭拔的身影袒露无遗。一面面巨大的山体,除了树林就是岩石,这些岩石如角斗士健壮的肌肉。我暗自思忖:用传统的中国画技法,肯定无法表现这些山体的伟岸。如果用西洋画展现,首先要用大量的熟褐,然后加一点钴蓝,这样就有了岩石的质感。如果满足于阳光照耀它们的视觉需要,则还要加入微量的玫瑰红。不过,在我看来,无论是日本的东山魁夷还是俄罗斯的列维坦,尽管他们都是世界一流的风景画大师,他们仍然无法画出双桥沟山体岩石的质感。这乃是因为,人造的颜料只能是接近而永远无法完整地表达自然。岂止是颜料,在雄奇瑰丽的自然面前,人类的语言又何尝不是显得苍白。

原载2009年11月19日

切肤之痛

杨志广

编辑别人的作品,附带写一些议论,这种工作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

但不做这种事情,却也有整整两年了。

这两年,我的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应付疾病上。一个病人(或者病人家属)要怎样做、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应付”这种疾病,是健康的朋友们难以设想的。一切都无以诉说。常碰到热情的朋友见面鼓励我,称赞我的状态,或者用人人都似懂非懂的道理开导我,每到这时我常常不知如何作答,难以回应。

这时才知道,说出真话有多难。

你有一肚子的话想向亲友倾诉,当你面对着亲友时,却一句也无法说出。你装作兴致勃勃地夸夸其谈的,却没有一句是你真想说的话。现在反过来想,朋友们见到我,说那些“气色很好啊”“看上去不错啊”之类的话,也是一种无奈吧。生活有时就是需要敷衍的。

我能感受大家的关爱和好意,同时也感到了双方的隔膜和尴尬。

这时,我读到了简默的散文,我很惊诧,也很震撼。

就像无意之间,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令你突然驻足,四下寻觅。

当我读到了《医院》《羊走天堂》《篡改》《生命凋零》《时光九段》这些篇章的时候,我的后背突然坐直了。我合上书稿,望着窗外出神。

在此之前,我不认识简默,通过几次电话,往来过几次手机短信,他都是客客气气,我都是公事公办。

但他的散文,却一下子把我们两个人的心拉得很近。

简默的散文,和别人最大的区别,是他生命体验中的苦难感和疼痛感。他回忆的往事,他刻画的人物,他诉说的情感,他描述的场景,几乎都是苍凉的、哀伤的。那种久居其中不觉苦的苦难,那种痛到极处不觉痛的疼痛。

什么是生离死别?什么是灵魂孤苦?什么是生命脆弱?什么是时光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