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躺着一个人,白色的衣衫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犹如白雪上盛放的罂粟花,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他腰间那把新月弯刀散发出的凛凛寒光,更是化作千丝万缕的寒芒,刺伤了龙语萍的双目,更刺痛了她多少年古井不波的心肠。
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原以为他与自己再不相干,这一生与他再不相见。谁知,两年后的今日,他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家中。只是,此时的“烟柳小筑”已经易名做“修心堂”,而他南楚云,也做了别人夫婿。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时节,龙语萍却分明觉得身上微凉。她把脸微微转向别处,声音轻柔却又决绝:“姐姐,我要救她。请你帮我取‘上弦金针’来。“
段霜荷看不到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水样的悲伤在她心中蔓延。她想再一次劝阻她,却又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弃他于不顾。两年前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她微微喟叹一声,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一只紫云纹雕花盒子摆到龙语萍面前。
龙语萍瞥一眼地上躺着的那白衣男子,双手颤巍巍地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九只细长的金针。九针分别为鑱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各有长短,针尖向内弯曲,通体乌黄,透着森森寒气。
“上弦针法”,最初起源于《黄帝内经》,后来又经过无数名医研究而成。龙语萍从家中残存医书中学得八九,却几乎并不使用。因为这“上弦针法”,是一种医人伤己的针灸术。医人者纵然能救得病人性命,自身也会元气大伤。
龙语萍平生,一共用过两次。一次是两年前,一次是今天。而这两次,都是为了医治一个叫南楚云的男子。
金针握在纤纤细手之中,龙语萍清冽的眸子中,透射出镇定与坚毅。她寻找他身上的十二经脉、十五络脉、十二经筋、十二经别以及各个穴位,然后把每根金针循序刺入他的体内。
《灵枢·官针》曾说: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不得其用,病弗能移。“上弦针法”的不同之处在于,若是刺错一根针,病人就会立刻殒命,药石无灵。
所有的门窗,都密封了起来,房中沉闷的热浪一阵接一阵打到人身上。龙语萍额上的汗珠,细细碎碎地流下来。额前的发梢,被打成丝丝缕缕。她的面容始终镇定,她的眼神始终沉静,所有的回忆所有的往事都暂时被冰封起来。现在,她只想救活眼前的这个白衣染血的男子。
“你想做什么?”忽然,一道凌厉的呵斥声,穿透门窗进入龙语萍的耳中。那是段霜荷的声音。段霜荷是个冷静淡漠的女子,除非是发生什么大事,如若不然,她是断断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打搅到她的。
龙语萍微微蹙了蹙眉头,金针的光芒明晃晃地落在她的袖角。她的手轻轻移动,衣袖上的云水轻纹就变得晦暗不明。她轻轻舒缓一口气,凝神静心,重又把金针扎入南楚云的穴位之中。
床榻之上的南楚云,指尖微微蠕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脱龙语萍的眼睛。这时候,只听到外面一个爽朗而豪气的声音喊道:“姑娘,得罪了!”紧接着,就有脚步声往这间房迫近。
龙语萍把熏香过的紫缎被遮在南楚云身上,熏香的味道掩盖过南楚云身上的血腥之气。她把发梢微微弄乱,不慌不忙走到门前,把门打开尺许,探出头去问道:“谁?”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青衣如许的男子。他手中提着一把古香古色的长剑,身着一袭青衫,长身玉立,身形极为瘦削。面容俊朗,目光炯炯,清俊中带着几丝儒雅,洒脱中不乏疏狂,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水木清华的气质。
江湖人?龙语萍总觉得这执剑的青衣男子,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想不分明,一时便有些愕然。那男子见到她,倒也是愣了愣,嘴角牵动,说出来的话竟然是:“姑娘可大好了?”
记忆,如漫天飘舞的柳絮沾泥而落,瞬间有了着处。龙语萍的心,刹那间清明起来。
原来是他!
那年秋天,南楚云骑着高头白马,系着团花锦带,在喧嚣的锣鼓声中,去西冷山庄迎娶他的新娘。她绝望之中,晕倒在街头,便是眼前的这个男子,把她稳稳的接在怀中。还向街上的人打听她的住处,雇了马车,遣认识她的街坊送她回来。
后面的事,她是听送她回来的街坊说的。那街坊说他当时急着赶路,还夸他是丰神俊朗的美男子。龙语萍依稀记得他的面容十分儒雅,却记不分明。只是他的声音,却深深印在心中。
龙语萍的心神,一刹那间荡漾不息。她正想说什么,一阵清风吹了过来,拂落她心底的热情,她忽然想起来,身后的床榻之上,她曾经喜欢了好几年的那个男子,生命垂危,正在等待她的救治。
她的目光刹那间波澜不惊,微微笑道:“公子可是来就医的么?可巧我今日身子不适,还请公子明个儿再来吧。”
一丝落寞,悄然划过那人的眉心,一瞬间又恢复如常。他也含笑道:“在下并非求医。在下追踪一个江湖恶徒,千里追踪,在这西冷镇上追丢了。那恶徒已经身受重伤,跑步了太远。他要想活命,自然是找医馆求医。姑娘可曾见到么?”
龙语萍闻听是他重创南楚云,心中不禁很是着恼,语气也就冷了很多:“西冷镇上的医馆,也不是我这一家。我这几日受了风寒,连风也不能见得,又怎能医人?”
青衫男子见龙语萍发丝凌乱,眼波黯然,面色憔悴,似乎果然是病过一般。又见她的闺房四周窗户紧闭,便相信了她。刚要转身告辞,却又被旧事触动心肠,不禁重新生出几分疑虑。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年,龙语萍是在街上看南楚云成亲而晕倒的,难道他们二人果真从不相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往房中探去。龙语萍心中大惊,忙从袖中抽出一条淡粉色的绢子,捂住嘴巴咳嗽起来。
青衫男子见她咳的急,眉间隐约有不忍之色,问道:“姑娘,你没事儿吧?”段霜荷站在一边,看着眼前二人,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龙语萍脸色绯红,边摇头边咳的急剧。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了下来。低头去看手中绢子,绢子上已然多了一抹胭脂血色,红艳艳地触目惊心。
段霜荷移步上前,面露不悦之色,对青衫男子说道:“你们江湖人原讲究的是锄强扶弱,行侠仗义,难道欺凌妇孺弱小,也是你们所为么?我妹妹已经病弱不堪,你还累她站在风口,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么?”
龙语萍低眉敛目,也不做声。青衫男子眼中,露出几分歉意,他静默片刻,说道:“姑娘好生休养吧。打扰之处,还请二位原谅。”声音中竟似隐藏了些许怅然。说完,转身大踏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前。
龙语萍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门槛上。段霜荷扶住她,问道:“语萍,你还好吧?这绢子上为何会有血迹?”
龙语萍的脸色,苍白如天上的浮云,她的眼光有些游离飘渺:“我怕那人生疑硬闯,仓促中便咬破舌尖装病。姐姐,那人多半不会回来了,你扶我去给南楚云施针,还有两针就好。”
段霜荷有些迟疑地看了龙语萍一眼,终还是不曾逆她的意思,扶着她到床边,施完那最后两针。
最后一针下去,上弦金针的明光,晃地她头晕。她觉得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一样。她想起青衫男子说的那句“追踪江湖恶徒”,心中只觉得阵阵绞痛,就晕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