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快来!梅静从车上摔下来了,说是把腰摔了一下,却把脑子摔出了毛病,啥都不知道,谁也不认识了!”消息突然传来,是那样地让人担心而又困惑。
梅静在厂子装车时从车上摔了下来,摔得不重,回家来还能走动呢。可是不久,刚才还能够走动说话的梅静,忽然大叫一声“哎呦”坐到床上起不来了。随后,梅静竟然不能正常回答家人的问话,而且,几乎是同时,她不认识面前的每一个她那么熟悉的人了:丈夫,她不认识,孩子,她不认识,家人亲友,她更不认识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梅静只知道闹腰疼,稍一疼痛就大声地哭叫。就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平时说话很有分寸的人,此时已经没了遮拦,乱了思路,哭闹的时候对谁都敢痛快淋漓地大声斥责,说笑的时候又对谁都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你挺好的,你也挺好的……”梅静神经错乱了!大家意识到这一点时,立马都慌了手脚,乱了方寸:好好的,怎么就摔成这样?这可怎么办?!于是,有人用硬币占卜,有人大声地想把梅静唤醒,有人嘤嘤地哭,有人则想到了我。梅静见到我的时候,眼神定定地,表情笑笑地:“你也挺好的,你也挺好的!”这眼神,这表情让人难言的心痛。从那似乎混乱的话语中,我听出的不是强者对别人的赞赏,而是一种弱者对别人的羡慕。是摔伤让她感到自己如此不幸吗?我心中疑惑。
赶紧送医院。这是大家共同的选择。
已经很晚了,大家都很急,又不敢让车开快了。因为梅静还是一面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对车里的每一个人重复那句“你挺好的”,一面闹腰疼的厉害。在路上,我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一些由来。
梅静40左右岁,在服装厂一个班组里当组长,是一个要强的女人。这天下午临下班,一辆汽车停在服装厂的院子里,一帮女工忙着装车。裁剪剩下的下脚料准备运走。装车到一半的时候,一阵雷声传来,不好,要下雨了。车上已经有了两个女孩子,梅静又爬到了车上:“来,大家快点!”忙碌的身影,紧张的场面,协作的氛围,也是一道好风景。也许是这道风景感动了上天,不忍心让暴雨来煞风景,雷声过后,雨却跑到了别的地方去了。眼看任务完成,车上的人准备下车。就在这一瞬间,梅静滑倒,溜下车来。大家忙扶起梅静,还好,梅静还能够自己走动。车已经装好,大家就把梅静送到了不远的家里。随后,梅静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照如上情况看,梅静似乎不是摔得很重。可她为什么如此意识丧失,记忆丧失?是脑子摔坏了吗?我心中还是疑惑。
在医院里,梅静根本不知道配合医生。听家人对医生解释说“您别生气,她好像脑子出了毛病。”梅静便大声嚷:“我没病!我脑子没病!”
梅静脑子到底有没有病?我不安的心急切地等待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医院的服务很是到位。虽然已经快深夜了,个个部门都很有效率。很快结果出来了:腰部脊椎一个横凸骨折,脑子正常!医生解释说,骨折不重,很快就会好的。至于脑子的混乱,可能是惊吓造成的一过性的意识丧失。
谢天谢地!脑子没病。医生的诊断与我不谋而合:一过性意识丧失。但,我推测不单是从车上滑下来造成的惊吓,因为我已经知道梅静不是胆小懦弱的女人。据心理咨询的经验,我可以断定,梅静表面刚强的背后,内心一定有很大的压力,或者说是生活的困境。
后来了解到的情况证实了我的推测。
梅静家里本来就丈夫一个人上班,婆母身体不好,长年不断药,两个孩子上学。家里本来没有多少积蓄。好强的梅静自己在家里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半年前,丈夫下岗后一蹶不振,一直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就闷在家里。很快家里几乎一贫如洗。好强的梅静自己闯出了家门,刚刚找到了这份服装厂的工作。几个月前,儿子又出了车祸,好容易才治好,虽没成落下残疾,孩子却跟不上课了,闹着要退学……
梅静的病根找到了——压力,太重的心理压力!
也许梅静早就感到了这一点,她只是坚持着,坚持着。而此刻她自己又遇到了这件事。刚受伤那会儿惊魂未定,没有感到伤痛多重。稍事平静,骨折的疼痛袭来了。此刻,梅静不知道自己哪里摔坏了,她把自己的伤势过分想重了,把自己的不幸过分夸大了,她忽然感到自己要坏,大灾将临!我怎么这么不幸,谁都比自己幸运——这便是她下意识地对谁都说“你也挺好”的心理背景。灾难性的体验让梅静的心灵承受不住了!有什么好办法可以逃避灾难?一时间在意识中是找不到出路了,只好让潜意识来处理了。潜意识很会帮助人,难道还有比什么都不知道都忘记了更好逃避灾难吗?于是,便让意识出现了一过性丧失。这都是一瞬间在潜意识里运用心理防卫机制的表现。
梅静的心理防卫至少涉及到两种机制。
一是“否定作用”。这是一种将已发生的令人不快或痛苦的事情完全否定,以减轻心理上的痛苦的心理防卫机制。它能使个体从难以忍受的处境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心焦虑中逃避出来,以获得心灵暂时的安宁。它和人自己能意识到的自我否定现象不同,是在潜意识中进行的。我们知道沙漠里的鸵鸟,据说当被敌人追赶而难以逃脱时,它的对策就是把头埋进沙里。因为既然难以面对眼前危险,怎么办?把头埋进沙中岂不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暂时逃避了痛苦。因此,这种心理防卫机制也可以叫做“鸵鸟策略”。所谓“眼不见为净”“眼不见心不烦”就是这个道理。为了心里“净”,为了心里“不烦”,昀省事的办法是“眼不见”。可是,人能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中吗?人能对眼前的现实视而不见吗?既然不能“眼不见”,只好“心不见”了—
—关闭意识之门,不是比“眼不见”更好吗?于是,梅静出现了症状——意识暂时丧失了。
二是“退行作用”。这是指在遭受外部压力和内心冲突不能处理时,借退回到幼稚行为以使自己感到舒服、获得安慰的一种心理防卫机制。例如一个四五岁孩童,本来已经学会了自行控制大小便。后来突然开始尿裤子、尿床。为此,母亲很是困惑。原来家中新近添了一个婴儿,母亲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小弟弟身上,整天“端屎端尿”,而无暇顾及“能自己照顾自己”的“乖哥哥”了。小哥哥发觉不能像从前一样获得父母亲的照顾,就退回到尿裤子等幼稚的行为上来了。本来,人长大后应付现实的方式会变得逐渐成熟。可有时在遇到挫折时,也会放弃已经达到的成熟的适应技巧或方式,而恢复使用幼稚的方式去应付困难或满足自己的欲望。退行行为其实是一种幼稚化的行为。因此这种心理防卫机制也可以叫做“幼儿策略”。人难免出现想重回到幼稚时期的表现以重温旧梦获得满足的时候。例如,当妈妈的也会孩子似的失声大叫“哎呦,妈呀!”,当爸爸的也会孩子似的哭成“泪人”。但是,你能张口就孩子似的叫“妈呀”?你能随便就孩子似的就当“泪人”?又何况困境太大了,不是大叫一声大哭一场可以天下太平的。因此,彻底退回到童年,彻底变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昀好逃避困境。此刻,不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吗?于是,梅静出现了症状——意识暂时丧失了。
心理防卫机制的运用给梅静带来了两个好处:一是逃避了现实,忘记了痛苦;二是得到了呵护,满足了需要。当然,上述的这一切都是在潜意识中来完成的。
从梅静的经历中,我知道她是一个心理素质较强的女性,只是持续的压力让她高估了面临的危险和困境。我让梅静的家人放心,她很快就会清醒的。
果然,梅静的意识开始渐渐地觉醒了,她认出了围在她病床边的每一个人,也知道了我。
人的心灵很坚强,有时候也很脆弱。所以,人的心灵也需要休整。心理防卫机制的使用对梅静是无可非议的,是正常而必要的。但是,心理防卫机制只能暂时地维护心理平衡,不能替代对问题的现实的解决,所以只能偶尔为之。我们更需要的还是学会面对现实。
现在,继续给梅静一份安宁是昀好的治疗。在梅静的意识彻底清醒后,再逐渐地减少关照和呵护。这样有利于她更快地恢复。我知道梅静的心灵经过休整,维护了心理平衡,很快就会恢复心理健康面对现实的。梅静的家人接受了我的建议。
在几天后的随访中,梅静的意识早已彻底恢复,腰部的伤也不再那么疼痛。在谈笑中,我把如上的意思直接说给她。她表示了深深地领悟。而后,我们就生活和人生做了很多交流。我说,人总是容易看到别人比自己幸运的一面,其实,不如意事常八九,谁都有自己生活的另一面。只要换个角度,就会看到生活的希望:比如,过了这段日子丈夫会去找一份事做,孩子就要长大,伤情会很快好转——就说这次摔伤吧,当时挺吓人的,居然几天就好了,说不定会有人羡慕你:你看,梅静挺幸运,梅静命运也挺好的……昀后我有意模仿她的话说。她笑了……这笑让我心中释然。
我想,如果梅静能看到这篇文字,她会笑得更好。因为生活的强者,一旦学会笑对自己的过去,学会善待自己的生活,就会给自己的心创造更多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