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始终不肯再婚,无论是爸爸活着的时候,还是爸爸不在以后。她固执地守着过去不放,她是爱爸爸的。只是我和苏木木都不知道,当初她和爸爸离婚,她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那年的夏天,同任何一个夏天一样,没有任何的不同,然而某些东西,却在悄悄地发芽。
那嫩芽,有一天会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
树的这一端是我,那一端是苏木木,而安格,坐在树的中间。
十七岁,我们路过风景
那是步入高中前的暑假,妈妈上班,我同苏木木两个人在家里。
夏天的炙热,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角落。那时候,安格已经长成眉清目秀的少年,不再细胳膊瘦腿,衣衫穿在身上,竟然也笔挺起来。
他不再将手搭在苏木木肩膀上,苏木木也不再揪他的耳朵,属于少男少女之间的岁月,呼啦一下就扑到了眼前。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苏木木和安格。
当苏木木牵着安格的手出现在我面前,当安格将那颗水晶糖塞进苏木木口袋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苏木木同安格,是会在一起的。
不是没有失落过,本以为我们三个人,会永远是三个人。
虽然知道终究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但是从不愿意去想,倘若三个人中间,有两个人走近了,那剩下的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剩下我,要怎么办?
我也曾不安也曾难过伤心,可是最终我选择了微笑,像苏木木那样微笑。
有时候我会借口要吃冰激凌出去,游荡在炙热的街角,偶尔朝窗口看也是装作不经意的。
安格是苏木木的,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讲,而苏木木是安格的,我试着这样对自己讲。
因为我害怕哪一天会忍不住,从安格手里抢回我的苏木木。
苏木木说过,你还有我——我只有她。
可是现在,她不再只是我的了。
那个夏天过得分外漫长。
在夏天过去的时候,我被晒得乌黑,苏木木和安格取笑我,这个就是爱吃冰激凌的下场。
我任由苏木木揉乱我的头发,我低下头去,不肯让谁看到我其实都快要哭出来了。
关于那条裙子,苏木木的裙子
那个夏天,我十七岁的生日礼物是一件短袖衬衣,苏木木的是一条粉色的裙子。
妈妈说本来是想给我们买一样的裙子的,只是不凑巧地只剩下一条裙子,所以,我们只能一个有裙子一个有短袖衬衣。
苏木木选择了裙子,尽管我也很喜欢那条浅粉色的百褶裙。
若是在以前,我必定会像抢走那颗糖一样抢走我想要的东西,但是那个夏天,我出奇地懂事,不再去放肆地争夺什么。
我开始变得懂事起来,因为苏木木的温柔,懂事起来。
我还记得妈妈脸上的欣慰,她大抵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轻易妥协,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任性的小孩儿,永远都长不大。她惊见了我的成长,满脸欢喜。
那天,安格作为客人,他抱着好大一捧桔梗花,虽然还是穿着米色的夹克衫,却瞧着不一样了。我看见妈妈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然后担忧地看向苏木木。
妈妈在偶尔的回眸间,窥探了苏木木和安格之间的暧昧情愫。我看到了妈妈眼底的担忧,晚上,她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看到了妈妈耳边别着一枝雪白的栀子,打眼瞧去,就像是青丝一夜白了一大片。妈妈有些懊恼,她抱抱我,亲了亲我的面颊。
她说:“小小,木木她怎么了?”
我不肯看她的眼睛,我不能出卖苏木木,对我最好最温柔的苏木木。
她伸手捂住眼睛:“是我,是我疏忽了,我以为像木木那样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出错,她怎么可以失策?”
我愣神,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妈沉浸在自责中,她始终都觉得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因为工作疏忽了我们,木木她怎么可能做出早恋这种在当时看来严重出格的事情。
我抱抱她,亲亲她的鬓角以示安慰:“妈妈,你不要担心,木木她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我不会叫她走错的。所以妈妈,请你不要责怪木木,好吗?”
妈妈红了眼睛,拍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这一拍有多沉重,苏木木,我确实不能叫你在这个时候,走错哪怕一小步路。
在十七岁的夏天,蝉声唧唧酷热难耐的夏天,爱情却像一场最强劲的寒流来袭,苏木木和他,是交错在树梢的花。
苏木木遇见,我吻了安格
高一的学业并不十分紧张。
安格和我们不同班,我坐在苏木木身边,看着她托着腮朝着窗外看。我只一门心思地在学习,我不想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第一次月考下来,很意外,我的名次出现在榜单上,而苏木木由原来的榜首滑到了五十开外。毫无意外,老师开始找她谈话。
渐渐地,我只瞧着她脸上的笑,越来越逞强,好几次她分明都想哭,却强忍着。
我不能再坐视不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深渊,我知道枝头的花迟早都会凋零,我不要苏木木这样。
所以在桂花再次盛开的这个秋天,我在第一次遇见安格的桂树下,约见了他。
那时候夕阳黄昏,薄凉的暮色中,安格半敛着外套,额头上有汗。他臂弯里抱着一只球,微微喘气。
他说:“苏小小,你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看着他,眼神定定的,直到我看到苏木木出现在他身后的小道上。
我踮起脚尖,突然伸手拉下安格的头,我知道从苏木木的方位看过来,我们像是在拥吻。我眼角的余光瞧见她错愕地望向这边,然后转过身去,手背迅速地从脸上抹过。
她消失得很快,很快就穿过小道,不见了。
那时候,我眼前落下许多桂花,我依稀又瞧见桂花盛开的那年,苏木木温柔地摘下金黄的花瓣,用帕子包好塞进我的口袋。
我贴近安格耳边说:“拜托你,离苏木木远一点,至少在高考之前。”
我站回原位,对上安格错愕的眼神。他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笑了。
他说:“谢谢你,苏小小,我会的。在我还没有能力去为她做什么之前,不会再去靠近她。”
苏木木一个人躲在房里不肯见我,她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但是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一样。
苏木木比谁都要成熟,可是现在的我却觉得这样的苏木木,其实和我们是一样的,只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而已。那不是成熟,只是一种隐忍。
我们本来都会好好的,奋发图强直到哪一天我告诉她,苏小小这一次,有为苏木木做过一件事。尽管后来我知道这件事情,并未成全谁和谁。
——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成全。
寒流越境,我们,咫尺天涯
苏木木后来什么都没有说,她不再同我多亲近,也不再同安格说一句话。
直到——2003年的那场变故。
迎春花刚刚谢去,攀在屋角的木香花刚刚结了花朵,一场近似瘟疫的流感席卷而来。那时候,每个人都小心惶恐地守着自己的生命。自从第一例确诊患者死去,所有人变得人心惶惶。
本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们在观看别人的死亡——
直到7号那天,我和苏木木同时患上流感,在那时,轻微的感冒,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我和苏木木同时被穿上厚厚的隔离服,我们只能看见妈妈红着眼睛趴在厚玻璃的隔离窗外看着,她多么不容易,含辛茹苦了十几年,最后却要经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因为那时候,这种病毒被定为“非典”——并且,无药可医。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距离秋天不过短短六个月,我们都不曾过过十八岁的生日。
我们更没有好好地去聊一聊天,聊一聊有关于那件事情的真相。
我曾以为,我会有无数的机会去说,却不曾将这样的意外算计在内,我以为,我们都会活很久,很久很久。
那段日子,我睁开眼的世界和闭上眼的世界,全部只剩下白色。身边人来人去,我仅仅是靠身边换了几次护士来估计走了多少个日子。
我不想死去,我也不能死去,我守着那么重要的秘密,我还不曾告诉苏木木有关于那件事情的真相,我必须活着,我的求生意识顽强得犹如杂草一样。
生命疯长在石缝里面,一不小心就会被灭顶。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妈妈时常来看我,她疲惫不堪,我看见她的白发越发密集,像是秋天的白菊,丝丝如霜。
而关于苏木木,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艰难生长起来的小树,早就经历过风雨,绝对会坚强地走过这场灾难,我那么笃定她不会有事。
足足过了一年,我奇迹一样地活了下来,在好多人死去的夹缝之间活了下来。
我多么想念我的苏木木,我想要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她:其实安格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这一年之间我成长了很多很多,生命这么脆弱,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误会去错过,所以我要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就算不被妈妈理解也没有关系。
妈妈接我出院那天,我见到了安格。他红着眼睛站在医院的大门外,一脸憔悴,手上捏着一封信,那信纸上有无数折痕,是被揉乱抹平再揉乱的痕迹。
一种不安顺着脑海一直爬进心里,我转身抓住妈妈的手。
我问她:“苏木木在哪里?”
妈妈没有回答我,她飞快地低下头去。被阳光晒得光亮的水泥地上,两点水色印子很快就被炙热的地面吸收,瞬间消失不见了。
苏木木,坚强如荒草一样的苏木木,她没能走过那场生死之间的荆棘小路。
她将我一个人丢下了,她甚至都没有等到,我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她留给我一封信,一封同给安格的一模一样的信。除去信,她还留给我一样东西,那是一只精巧的琉璃盒子。
她说:苏小小,苏木木不能再照顾你。有安格陪在你身边,我很安心。我会在天堂,为你祈祷。你们都要好好的,苏小小。妈妈只剩了你,你要照顾好她。她已经失去了爸爸,失去了我,她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转身,泪眼成伤。转眼看安格,他微微仰着头,似瞧见了那个女孩儿,笑靥如花的模样。
可是苏木木,你明明说我还有你。
我们是双生,我们必须在一起。失去其中一个人,另外一个人会坏掉的。
苏木木留下的琉璃盒子
没有苏木木的苏小小,一定会坏掉的。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包括我自己也一直是这样认为。
出院后的第一个月,我替她将房间整理得就像她还在一样。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就像苏木木没有离开一样。她每天做三份早餐,离开的时候会嘱咐我和苏木木一起回家。
她似乎将那部分特别的记忆全部抹杀了,她开始分不清我是苏小小还是苏木木,她时常对我说:“木木,小小交给你了,我上班去了。”
我多么想戳穿这样的假象,可是我害怕她会崩溃。苏木木说得对,妈妈失去了爸爸,她还能欢笑是因为她还有我们。可是现在连苏木木都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我穿上苏木木的衣服给妈妈做饭,我要好好照顾妈妈。因为和妈妈一样,我失去了爸爸和苏木木之后,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再失去。
妈妈每天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落寞。
这天,我从她身后看到了手捧白玫瑰的安格。安格冲我笑了:“小小,是梦就该醒过来,要是木木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你们这样的。”
那是苏木木离开一年整的纪念日,安格轻而易举地戳穿了我们的肥皂泡。
我安静地看着安格将白玫瑰放在苏木木的照片前,然后像个绅士一样离开。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笑了:“是啊,苏木木她喜欢的是这样的笑呢。”
我开始习惯身边再没有苏木木的日子,一个人放学一个人上学,认真背单词。苏木木她一定不希望我悲伤。
妈妈也渐渐接受了苏木木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她面前的事实,不再喊我木木,不再做三份早餐,却越发显得老了。我唯有拿出一个漂亮的成绩来给她,这是我能给她的唯一安慰。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失去,我是她拥有的所有。
常常午夜梦回,我坐在床上喘着气,这时候的我是多么想念我的苏木木啊。
时常在想,倘若早一些告诉她真相,是不是她就会更加用力地对抗病魔,是不是柔韧了再柔韧,就像一个勇士一样勇敢到足以走过那道生命的坎。
倘若她知道偌大的世界里面,有一个美好的少年,双手合十守在医院门前的长廊上为她祈祷,那么苏木木是不是就可以……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了?
倘若她知道没有了苏木木的苏小小会伤心到胃绞痛吃不下任何东西,无论怎么寻找也找不到可以拥抱的另一半灵魂,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依靠的时候,是不是会愿意,活下去?
呼吸再也感受不到温度,苏木木,你知道吗,苏小小曾因为你的不告而别,坠落到最幽暗的深渊,深陷在自责之中兜兜转转出不来。
到如今,时隔三载,当苏木木粉色的百褶裙被洗涤成白,我终于决定,打开苏木木留给我的琉璃盒子。
只一瞬,流光过眼的刹那,有什么东西顺着眼底滑落,啪嗒一声,碎裂了。
盒子里放着的是一颗糖,并不是我送给她的那一颗,那颗糖心上写着这样几个字——
亲爱的苏小小,天堂里的苏木木想要你很幸福。
安格说过,这样的水晶糖果是用来许愿的,我不晓得安格是怎么找到这样一颗水晶糖的,我更不晓得安格在一堆水晶糖中寻找的时候,是不是早已经濡湿了眼眶。
——而苏木木她留给我的,是这个世上最纯粹的愿望。
她挂念我,我挂念她,我们,双生。
那么苏木木,苏小小也要你很幸福。我和安格都深爱着你,所以请你千万,要好好的。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纯白年少
每天沉浸在文字编织成的城堡中,恍然回首,才发现,原来校园生活已经离我远去两年了。回头想想,曾经是那么热烈地盼望毕业,那么热烈地盼望离开两点一线的校园,而今却开始如此深切地怀念图书馆的油墨香、自习教室的小黑板、小食堂的精致小炒、多功能放映厅的各种欧美片……
人总是这样吧!上学的时候想放假,放假的时候想上学;小时候想长大,长大了想回到小时候。可是,经历了,走过了,就回不去了,只能偶尔在回忆里搭上一座桥,回到那些时光里重温彼时的欢笑悲苦,繁华寂静。
那年,少年不经意的微笑,随意的一句玩笑,黑亮的眸子就那么一瞥,都能轻易地撩动少女的心弦,荡起心底那抹最纯白的悸动。
那年,彼此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却都不敢靠得太近。害怕的东西太多,所以,即使在乎,也只能假装看不见。
因为,我们还没有长大。
可是,当我们长大,世界又不是我们那时所预见的模样了。
于是,所有的故事,都只能幻化成一个个文字,于是,就有了《谁是谁的第一恋人》,用来记录年少时光中那抹动人的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