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载,当粉色的百褶裙被洗涤成白,我终于决定,打开苏木木留给我的琉璃盒子。只一瞬,流光过眼的刹那,有什么东西顺着眼底滑落,啪嗒一声,碎裂了。
亲爱的苏小小,请叫我苏木木
我叫苏小小。遇见苏木木那年,我十三,苏木木也十三。
苏木木同我,生于同一对父母。
我们,是双生。
但是,在十三岁之前,我并不认识苏木木,若不是去参加爸爸的葬礼,我们不知道还要隔多久才能遇见。
这其实并不奇怪,若是一个家庭被拆得四分五裂,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我和苏木木要同根生,却花叶不相见。
我甚至都没有看过她的照片,关于苏木木和爸爸的一切,我从没有从妈妈嘴里得到过半点消息。他们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样绝情,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不是绝情,她只是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在我们一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很潇洒地签下一纸离婚协议书,并且打算老死不相往来。
我跟着妈妈走,苏木木跟着爸爸。
说不上来谁比较幸运,我们在十三岁栀子花开的夏天,正式地遇见。
那时候,隔着一张桌子,我看见穿着白色孝服的苏木木跪在那里点纸钱。
那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那么单薄的身体却要扛起这样的悲伤,我走过去抱抱她,想叫她不要哭。
她亦抱抱我:“亲爱的小小,请叫我苏木木。”
“木木不哭哦。”我拍拍她的后背,“木木没有了爸爸,但是还有妈妈还有我。”
“小小也不能哭。”苏木木这样讲,“木木没有了爸爸还有妈妈还有你,但是小小却都不曾见过爸爸。多么可怜的小小,但是没有关系,从今往后,你有我。”
苏木木说,从今往后,你有我。
从来没有谁这样抱着我,这样对我说还有我,我想那时候我的心情一定是酸涩极了。
温柔的苏木木本该哭泣,但是她却在怜惜我。那一瞬间,我错愕,迅速地松开手。我从苏木木眼里瞧出了水汽,亦从她眼里瞧出几欲哭泣的自己。我们额点着额,同时落泪了。
那个无限绵长的夏天,苏小小和苏木木,因为一个亲人的死去,相见了。
苏木木的尾巴,是安格
妈妈并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恨爸爸,我几次瞧见她抱着爸爸的照片神伤,那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妈妈是爱着爸爸的却要分别多年。
直至苏木木告诉我。
她说有时候就是因为爱,才会分开的,爸爸和妈妈的性子都太烈了,总要趁着还不曾将爱耗尽的时候,留一些念想。这样就算是回忆起来也还能扯扯嘴角微笑起来,不至于彼此憎恨,将原本的美好扭曲。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木木十四岁,我亦十四岁。
那一年,我们踏进同一所初中。
我并不知道,只是比我早三分钟出生的苏木木怎么会看透这些,她分明同我一样大,应该也活在年少。
但是苏木木不,她像是比我成熟了三年。
那时,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我们穿着一样的校服背同样的书包去上课,校园里面,到处都飘着桂花的香气,苏木木从不会折断桂花花枝,她只轻轻地采下小小的花身,然后用手帕包好了塞进我的口袋。
所以,我走到哪里都是香香的。
我始终都记得苏木木将安格带给我看的那一天。
苏木木拉着我站在硕大的香樟树下面,日光隔着浓厚的枝叶散落下来,被剪成浮光一样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苏木木说:“小小,你在这里等我,一定要乖乖地等我。”
虽然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当我看到苏木木牵着安格的手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错愕了一下。我原以为苏木木只有我,可是未料到她还有一个安格。
安格同我们一般大,苏木木站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笑得非常灿烂:“小小过来,这是安格,安格是我的尾巴,我们一起长大。”
我想我那时候的眼神一定并不友好,直到苏木木推了推我的手臂,我才伸出手去:“安格,我是苏小小。”
“你们,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安格一脸惊讶的表情,新奇地瞧瞧我再瞧瞧苏木木,“你们是双胞胎?”
苏木木笑得狡黠,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我再次看向安格,有些明白了,安格在苏木木心里,一定是不一样的存在。
安格还处于吃惊的状态,我低下头去,苏木木握了握我的手:“我们是双胞胎,是永远都不离开对方的。”
我抬起头看着苏木木温暖的笑脸,心里的别扭一扫而空。是啊,无论在苏木木心里安格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我都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苏木木的糖,是水晶做的
同苏木木第一次争吵,就是在遇见安格的那个秋天,并且是同一天。
我们吵得很凶,甚至都惊动了妈妈,她担忧地看着我和苏木木,我知道她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我和苏木木,我们只顾着彼此的委屈。
——尽管我知道那完全是我自己任性。
我们的争吵,有关于一颗糖,一颗水晶做成的糖,一颗被我打碎的水晶做的糖。
是在那天和安格告别的时候,我瞧见了安格送给苏木木一颗水晶糖,却不曾给我。
我说:“苏木木,为什么安格要给你一颗糖?我要那颗糖,你可以给我吗?”
苏木木不讲话,只那么一小会儿的迟疑,她说:“不。”
这是苏木木第一次对我说“不”,我便不依,倘若苏木木肯给我,我不至于去抢,更不至于因为我们的争夺而将那颗糖砸到地上去。
糖落地的那一瞬间,一声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的糖折射着晃眼的日光,那一刻,我看到了苏木木眼底的一抹疼痛。
所有的视线都定格在那颗碎掉的糖上,苏木木俯身去捡,因为急促,碎片划破手指尖,红豆一样的血渗出来,然后我才知道了,那颗糖,是水晶做的。
我依旧气盛,我说:“苏木木,这个就是你不给我的后果。”
苏木木不同我说话,她小心地捡起那些碎掉的水晶,小心地用手帕包起来。站起身,直接路过我朝前走。我愣神,终于知道苏木木她生气了。
我大叫:“苏木木,你竟然不等我!”
苏木木听到我的声音都没有停步,继续走,一直到走出我的视线。
她连头都没有回过,我傻傻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这样的苏木木我从未见过,这样冷漠疏离,这样不可靠近,就连在爸爸的葬礼上,苏木木都是温柔的。
那颗糖,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苏木木要这样同我翻脸,要丢下我不理不睬。
是我任性我知道,但是苏木木,因为是你我才任性,只是因为你同我说过,我还有你。我以为你给了我任性的权利和资格,我以为是这样的。
苏木木,你分明说过的,可是你心里怎么可以有比我还重要的人?
苏小小的糖,也是水晶做的
我们谁都不道歉,我们不再一起上学,遇见了也不说话。
妈妈试过很多种方法,都不能使我们和好如初。怎么可能和好如初,像没有吵架之前一样呢?就像那颗碎掉的糖一样,已经碎成了碎片,就算是再好的技术也无法将它还原。
其实说吵架是不对的,因为从头到尾苏木木都没有同我说一句话。她可以对老师友爱对同学友爱,就是不对我友爱,甚至连看我一眼都觉得多余。
我们的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一直到第二个周末的到来。
第二个周末到来的时候,阳光很好,深秋的风里带着微微的寒意。
树梢上的树叶子开始泛黄,桂花的香气却越发浓了。
放学后,苏木木早就走了,我关上教室的窗户,一个人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往外走。
安格的单车,就停在那里。
十四岁的少年,刚刚长开手脚,长手长脚瘦骨嶙峋的,身上的衣衫却不肯穿多。
安格生得秀气,蓝格子衬衫外面套件米色外套,配上浅浅的笑,清爽极了。那时候,安格刚开始变声,像公鸭子嗓儿一样,所以话不多。
“苏小小,请等一等。”他出声喊我。
我木然地走过去,我说:“安格,你要找苏木木么?她先回去了。”
安格急急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急急地对我讲:“不是的,我是来找你的!苏小小,这个给你。”
他伸出手来,我愣神,不晓得为什么要伸出手去,直至接住那颗糖,同苏木木一样的糖。
安格说:“对不起,苏小小,上个星期我不知道苏木木她要带她最心爱的妹妹来,所以,所以我只带了一颗糖。现在,这颗糖送给你。”
我愣神:“这颗糖又不能吃,你给她做什么呢?”
安格抓抓脑袋:“是用来许愿的,你看糖心,有小字。我家是开琉璃水晶店的,这种可真不好找哦。”
我低头去看,细细地瞧着。
我不记得安格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记得手心握着的那颗糖,炙热的温度。那温度,烧红了我的眼睛。
苏木木,对不起。
苏木木先说了和好
我跑回家去,一口气跑回家去。
亲爱的苏木木,我要对你说抱歉,然后我们好好的,一直相亲相爱,再也不要争吵。
小小的糖心上,镌刻着这样几个字——天堂的爸爸,安好。
原来这颗糖,是为了死去的爸爸。对于爸爸,我并无多少挂念,毕竟同我一起生活的人是妈妈,但是我忘记了,苏木木她同爸爸生活了十三年。
苏木木她从不轻易流露悲伤,她只把这些藏在心里,我竟然,打碎了她的糖,就像打碎了她这个愿望一样。
回去的路上,我跑得气喘吁吁,远远地就看见苏木木站在街角看着我。
我脚步缓缓地停了下来,我努力扯了扯嘴角想对她笑一笑说一声对不起,可是我发现喉咙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怎么都无法发出声音,只感觉眼睛酸疼得厉害,抬手一抹,手心已经湿透了。
她穿一件白色的棉质外套,而我的外套是黑色的,之前我们都是穿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衣服,可是自从冷战开始,我就不再这样穿着,仅仅是为了和她区别。她是她,我是我。可是这样的我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不可理喻啊。
她定定地瞧着我,对我微笑,伸出手来给我。
她说:“苏小小,我们和好吧。”
那一刻,我用力抱住她的肩膀,将头埋进她纠缠的发间,一遍又一遍地说:“苏木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拍拍我的后背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忘了考虑你的感受。”
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愧疚感如潮水般袭来。为什么苏木木她永远这样温柔,就是被伤害了也能这样温柔?明明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一个,可是却要对我说没关系,要这样温柔地对我说这是她的错。
我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将我整个人淹没。
怎么可以有人,温柔成这样呢?
我只能说对不起,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拉起苏木木的手,将紧紧拽在手心的那颗水晶糖果放到她手心:“苏木木,这个送给你。”
苏木木笑了,她看着我,笑得那么好看:“谢谢你,苏小小。”
你看,分明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可最终先说谢谢和原谅的人,却都是苏木木。
安格,我,苏木木
妈妈开始忙碌,总是早出晚归,苏木木负责做饭,我只负责吃饭。
苏木木告诉我,其实爸爸并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更不知道怎么去照顾别人,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必须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甚至还要去照顾那个不懂照顾自己的爸爸。
当她无意间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心里有微微的酸涩。
我们生于同一双父母,苏木木却比我懂事成熟,原因无非如此吧。
那颗碎掉的糖果,虽然我们都没有提及,但是始终停留在我的脑海里。苏木木不怪我,我却开始责怪我自己。
我是多么幸运,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苏木木没有的,我这么幸福却不知道感激,不知道为别人着想。倘若当初跟着爸爸的那个人是我,那么如今的我是不是也能和苏木木一样温柔?
有一天,正在看书的苏木木突然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看着我,顿了顿说:“苏小小,我们要去同一所高中,带上安格吧。”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离中考这么近。
“可是苏木木,我成绩这么差,怎么和你们一起去呢?”
苏木木拍拍手上的习题册,指指身后:“所以,我叫了安格来,我们为你补习。”
我转眼,果然看见安格微笑着站在不远处。
安格很自信地走过来接过苏木木手上的习题册,另一手拍拍苏木木的肩膀说:“绝对没有问题。”
安格、我、苏木木三个人,变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如接纳苏木木一样最终接纳了安格,我并不知道安格是不是同接纳苏木木一样接纳了我。
我们是朋友。
可是,倘若仅止于朋友,那该多好。
万恶的中考,我们走过独木桥
那个夏天,我和玩耍无缘。安格和苏木木,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为我补课,只是为了我们可以去同一所高中——这个城市中最好的高中。
尽管这样,在放榜的那天,我还是没敢去看榜单。
是一脸兴奋的苏木木告诉我的,她说:“苏小小,我们三个人终于在一起了。”
我惊讶地问她:“我们都考上了吗?”
苏木木摇摇头:“不,我们都没有考上。但是苏小小,我们都考到排名第二的高中了呢。”
我更惊讶,苏木木的成绩那么好,她怎么会考不上,安格同苏木木一样优秀,他们都是极聪明的孩子,为什么会同时落榜?
我后来去找过初三的老师,她皱眉告诉我,他们最后几道题目,全部都没有答。
我那时鼻子一酸,险些哭了。
苏木木她是料到我考不上吗?为了我,她和安格,同时选择了走下一个台阶。
他们站得太高了,我需要踮起脚尖来仰望。我们之间的差距,其实一直都明显地存在着,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说出来罢了。
从这天开始,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
不是没有愧疚的,然而我只能笑,我不能再不懂事地去责怪什么。他们为我放弃的是我无法替他们弥补的,苏木木和安格,他们停在原地等我,我有什么道理不加把劲走得快些再快些去追上他们呢。
我努力地去记单词去算数学习题,我认真听讲,但是我真的,不是个聪明的孩子,苏木木很轻松地就可以拿到很高的分数,我却要很努力才能在每次排名上,看到我离他们两个不是太远。
不想距离他们太远,那样,会连累他们停下脚步等我。他们的人生,我辜负不得。我也不允许自己再成为任何人的绊脚石了,因为苏木木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东西。
我开始觉得累,却不敢言语。因为苏木木,苏小小同你爱我一样爱你,我们是双生。也许,我们本来应该是一个人的。
本来该是一个人,却变作两个人,多么神奇的事情,所以苏木木,我们要永远相亲相爱。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缺了谁都是不完整的,要是苏木木不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坏掉的。
妈妈不再有很多时间陪我,她需要努力工作来养活我和苏木木。
她说:“小小,有木木照顾你,我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