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水墨青花,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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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5

清光绪十八年(1892),是个龙年。孙中山从香港西医书院毕业,开始做医生;鲁迅刚满12岁,开始进三味书屋读书;郭沫若在四川出生。日后搅动历史风云的大人物们,都慢慢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小步前进。1892年不是一个盛世,但好歹也算乱世中难得的太平年月,那个龙年好像是轰轰然战鼓中的一曲悠扬的小号声,显得如此可亲可喜。1892年是绿色,仿佛春天的树刚发了芽,鲜鲜亮亮,似乎能掐出水来。

毫无疑问,1892年,42岁的任庆泰是意气风发的。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店面,不算大,但好歹是自己的,开着欢喜。那是一个照相馆,名叫丰泰。丰盛而泰然。42岁,实在是一个实业家的黄金年纪,技艺纯熟,人情练达,中国人开的照相馆,显然比西方人在北京开的照相馆,更能照到北京人的心坎里去。丰泰在北京城起来得很快。任老板以拍合影和“戏装照”闻名京师,京城的大官贵人都成了他照相馆里的座上宾。任老板名声之大,甚至“惊动”了慈禧太后。杨柳吹雪,名满京华。

慈禧这个人是很自恋的。年轻时候自负美貌,有点自恋,后来年龄大了,手中有了权势,变得更自恋了。她喜欢让人给她画像,而且一定要全身像。1902年,她从俄国驻华公使手上得到了一张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和皇后的八英寸着色全家照。?慈禧眼睛忽然一亮。因为照片上人物太像太传神了。她心里痒痒,跃跃欲试。但慈禧又很保守,她觉得用镜箱对着至尊无上的老佛爷是大逆不道的。想拍,又放不下来身段,慈禧很是纠结。直到京城的皇亲国戚纷纷请摄影师来家里拍照片,传统的肖像画逐渐被照片取代,慈禧才放下了戒心和身段,也开始玩起照相来。

即使是愿意找人来给自己照相,慈禧还是规矩道理一大堆。必须拍全身,各种造型,又要拍得美,外国摄影师一不小心就会触怒这位事儿多的老佛爷。后来,驻日、法公使三品卿衔裕庚的次子勋龄给慈禧照相,这算是懂礼法了吧,但勋龄给她照起来又实在太费劲。因为见到慈禧太后,一律要跪着,跪着对光,跪着照相。结果相机太高,勋龄根本够不着,李莲英慌忙给他搬来个凳子,让他跪在凳子上照。慈禧老佛爷这时才发善心,说平身吧,特批照相的时候可以免跪。就要照了,可勋龄又是近视眼,而在慈禧面前是不准戴眼镜的,这又得特批,非常费劲。所以说慈禧在照相方面,一直没有找到可心的摄影师。

任庆泰进宫的一路都是战战兢兢的。虽然给皇亲国戚拍惯了照片,但这一次,可是给大清国权力金字塔顶端的慈禧太后拍照。再来之前,他已经从两个方面细心研究过了。一个是技术方面,构图要美,光线要强大,主体要突出,总之要把慈禧拍得美美的。一个是礼法方面,什么时候叩头,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拍照,还好清朝的礼法他早已熟稔。伺候老佛爷,关键要让她感到舒服。

在慈禧留下来的照片中,哪一张是任庆泰操刀拍摄的,我们不得而知。但看照片,不难想见慈禧之难伺候。她甚至要化妆,自己扮成观音,身穿团花纹清装或团形寿字纹袍,头戴毗卢帽,外加五佛冠,左手捧净水瓶或搁在膝上,右手执念珠一串或柳枝。李莲英扮善财童子或守护神韦陀站其身右,左边则有扮成龙女者。

任庆泰能把老佛爷伺候好,真不容易。认真伺候的好处就是:四品顶戴花翎。虽然只是虚衔,但也把任庆泰的声名推到了顶峰。慈禧太后也看过电影,在她70岁大寿的时候,可她并不喜欢。这个英国公使带来给慈禧祝寿的新鲜玩意儿,在刚放映不久,发电机就发生了炸裂,受到惊吓的慈禧就此认为电影是个不吉祥的东西,严禁在皇宫里放映。这是在保守的皇宫。

在民间,大家可不管这些。任庆泰的大观影戏楼的片源不足,他开始想做点事情了。1905年是个好年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任老板的摄影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地利,他的大观影戏园的观众需要看新片子;人和,谭鑫培谭老板60岁大寿,为做纪念,他愿意配合电影拍摄。中国人自己的电影呼之欲出。《定军山》拍了三天,谭鑫培老当益壮,在丰泰照相馆中院的天庭内咿咿呀呀唱了三天(尽管是无声片),也痛痛快快地在任老板的总指挥下演了三天。场子是露天的,光线全用自然光。谭鑫培是中国电影的第一位演员。因为是无声片,所以《定军山》主要看点在身形、动作和神态上,戏里,谭鑫培演老将黄忠,筋骨十足,面相清癯,精神饱满,那是他艺术技艺炉火纯青的年纪。片子出来以后,拿去大观楼放映,据说万人空巷。

苍茫茫绿色的清王朝的废墟上,竟意外地开放了一朵光与影交叠的艺术之花。它的到来虽有点误打误撞的意思,也算是情理之中。它依托中国的传统戏曲,找到了自己颇具民族风范的亮相形式。任庆泰用西洋镜,照出了一个传奇的肇始。

我爱“定军山”这个铿锵有力的名字。《定军山》取材于《三国演义》,又名《一战成功》,当真是一部寓言。《定军山》过后,任庆泰又连续拍摄了《长坂坡》《青石山》《艳阳楼》等京剧片,为中国电影开了一个好头。历史充满巧合。从洋务运动中的大潮中走出来的小木匠任庆泰,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坐上了中国电影的第一把交椅。《定军山》则成了晚清历史大潮的一个华丽边角。

回头看看,世上的事,往往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1909年,名震一时的丰泰照相馆,不幸遭到火灾,各类摄影照相设备毁于一旦。从此,“丰泰”成为历史。这仿佛预示着,斑斓的中国电影,虽是从帝都起始,但那里似乎并不是它成长壮大的沃土。帝都强大的历史惯性,使得这里的人们,更加倾向于现场观看戏曲表演,然后叫好,捧角儿。电影的“黑暗中的白日梦”的特质,似乎更需要一个市民社会来培养和契合。

好在电影这东西在中国的旅程并没有结束。一朵花儿开,一朵花儿败,中国电影很有点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思。1909年的一场大火,烧尽了丰泰照相馆的传奇,作为洋务运动副产品的“丰泰电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中国电影的新的生长点,已经远漂千里,扎根世俗社会,等待时机,破土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