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水墨青花,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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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9

阮玲玉去世后,很多人忧伤不已,但也有人因为偶像的力量,走上电影之路。最著名的例子是李绮年。1932年,17岁的广东女孩李楚卿,为了面见她的偶像阮玲玉小姐,离家出走,到上海生活一年。居留沪上,她每日所做,也只是看阮玲玉和联华公司的电影。而后,她回到南方,20岁时加入了香港大观影片公司,改名为李绮年,主演《昨日之歌》,开启了自己的银幕生涯。

李绮年外貌与阮玲玉有几分相似,常年观摩阮玲玉的电影,又使得她在表演上,也依从阮玲玉的路线,从而又找到了几分神似。形神兼备的李绮年,很快就接收了阮玲玉的粉丝和新观众的追捧,成为阮玲玉第二。1935年,李绮年和粤语片白马王子吴楚帆联袂出演《生命线》,更是红上加红,荣登“南国影后”宝座。随后,香港导演关文清,为李绮年“量身定做”了一部《人言可畏》,直接让她演阮玲玉。这正是李绮年的强项,她投情入戏,几乎以假乱真,许多人看了,直说:“活化了阮玲玉,仿佛她又还阳到了人间。”李绮年的演艺路,从此一帆风顺,30年代后期,她几乎称霸粤语影坛,拍了许多叫好又叫座的片子,红得一发不可收拾。后来,李绮年又北上上海演片,赢得不错的口碑。不过,在演技上,李绮年始终对自己的偶像阮玲玉亦步亦趋。《红楼梦》里有云,晴有林风,袭乃钗副,意思是,晴雯和林黛玉有点像,袭人与宝钗有相似之处,那么,在民国的上海影坛,李绮年则可以说是阮玲玉的“副本”。

李绮年不但受阮玲玉感召走上影坛,外貌、演技惊人相似,就连她的感情生活的模式,也仿佛从阮玲玉那里拓本而来,俨然悲剧。李绮年当年从上海回乡之后,负气离家出走,流浪澳门。当她看到报纸上刊出阮玲玉自杀的消息,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毅然投海自尽。哪知她大难不死,被一个男子救回,两人结为伉俪。结婚后,李绮年才发现自己堕入魔窟,这个男子是个赌鬼。欠债后,李绮年被抵押到妓院。在烟花柳巷,李绮年认识了富商庄某。庄某迷恋她的美色,搭筑香巢,金屋藏娇,但庄某逢场作戏惯了,李绮年忍受不了,便投考电影公司,从此走上影坛。

李绮年成名后,庄某不失时机地跑出来,扮演了“张达民第二”的角色,好在电影公司不予理会,李绮年照常拍片,终于渡过难关。后来,李绮年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林修文,他是《与妻书》作者、黄冈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的堂侄。两人你来我往,一见如故,情愫暗生,许下终身。抗战爆发后,李绮年鼓励林修文弃商从军,哪知林修文一去不回,于抗战胜利前夕牺牲。再后来,遭受重大精神打击的李绮年,草草地跟一个叫黎化的男人结了婚。哪知道黎化劣迹斑斑,糟糕透顶,根本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李绮年万念俱灰。1949年,李绮年带团下南洋演出,票房大败。1950年11月12日,香港《华侨日报》刊登消息:“香港第一位电影皇后李绮年,于11月4日在越南服食安眠药自杀逝世。”据说在临死之前,李绮年对人说:“我的一生像我崇拜的阮玲玉一样苦,就连最后嫁的丈夫也像阮玲玉的丈夫张达民。”?一个悲剧,两重描画,李绮年用自己悲苦又艺术化的一生,演了一出悲剧,叫阮玲玉。

陈燕燕是联华一手培养起来的女星。她与阮玲玉的缘分,延续一生。1930年,14岁的陈燕燕参与了阮玲玉主演的联华公司开门影片《故都春梦》,她演一个姨太太,纵然表演生涩,但她还是借着伯乐导演孙瑜的器重,敲开了影坛的大门。40多年之后,身在台湾的陈燕燕,收到了关锦鹏的邀请,倾情出演电影《阮玲玉》,她在片中演她自己——作为曾经在阮玲玉身边徘徊过的后辈演员,陈燕燕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阮玲玉的哀思。陈燕燕身上有种喜气,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道的女演员中,陈燕燕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善始善终的女演员。但就演戏来说,陈燕燕并没有被身上的少女习气束缚,而是一再突破自我,悲剧正剧样样来得,所以她一辈子都有戏演。阮玲玉曾预言:陈燕燕是唯一会“夺走她半壁江山”的女孩!果不其然,到了40年代,陈燕燕就跻身中国影坛的“四大名旦”,只

是,阮玲玉没有机会看到陈燕燕走那么远。

陈燕燕出道时,以一种少女的娇俏气质走红。陈燕燕算不上绝美,一双吊梢狐狸眼,鼻子不算高,但好在她涂上口红,眼神定定地沿着45度角朝上看,腼腆地笑着,竟也能惹人怜爱。其实,从中国电影造就出女明星以来,女明星们的走红,未必需要端正的美,而是求诸于一种特色,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魔力。阮玲玉的魔力,在她的一双带笑又含泪的眼;胡蝶的魔力,是她的酒窝;徐来的魔力,是她的尖下巴;王人美的魔力,是她黑黑的皮肤,微微凸起的嘴……陈燕燕的魔力,则在于她左边嘴角上的一颗美人痣。陈燕燕有一张难得的“电影脸”,她有“狐相”,极具可塑性,笑起来天真无邪,皱起眉头来,又瞬间苦大仇深,眼睛一拉,嘴角上扬,她又变成一个内心复杂的“坏女人”。

陈燕燕一生的表演谱系跨度很大,《故都春梦》里,她演姨太太;《南国之春》里,她化身一个哀怨少女,并因此得到“南国乳燕”的雅号;而后她又演了《母性之光》《三个摩登女性》《暴雨梨花》。1934年,孙瑜导演左翼阳刚系电影《大路》,陈燕燕柔情出演,并献唱《燕燕歌》。30年代后期,陈燕燕年纪渐长,戏路也开始有所转变,她演了许多苦情女子,且大都为经典角色,比如《雷雨》里的四凤、《琵琶记》里的赵五娘、《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在“后阮玲玉时代”,陈燕燕一跃成为上海滩知名的悲情女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在续写阮玲玉的银幕神话。

陈燕燕在她的“小鸟时代”就拥有影迷无数。据说,一个北平女学生是陈燕燕的忠实粉丝,为了见陈燕燕一面,偷偷离家出走,远赴上海,找寻半月,终于找到陈燕燕。见面时,女影迷为陈燕燕在电影中的剧中人物所感,抱住陈燕燕放声大哭。陈燕燕热情款待了她,还为影迷买了回程的车票。更有加拿大影迷终身都是陈燕燕的铁杆粉丝,收藏陈燕燕的照片无数,去世前,她把这些照片一分为二,一半寄给陈燕燕,一半随自己深埋地下。

张爱玲自称最喜欢的女星便是陈燕燕。想来,张才女可能正是喜欢燕燕演戏的哀顽与冶艳。电影里的陈燕燕,是上海滩歌舞散场后的一片粉底,落寞的浮华,充满了故事,尤惹人怜。她也像月份牌上的美女,只是脸庞有两行相思泪,人世间那许多割不断、舍不掉、忘不了、追不回的痴怨情感,都在她的表演中得以诠释。1947年,桑弧与张爱玲联手合作电影《不了情》,张才女点名要让陈燕燕出演苦情女一号廖家茵。那时候陈燕燕刚生完孩子,体重降不下来,裹着一袭黑衣,苦大仇深。片子上映后,张爱玲不是十分满意,又把这部电影改成小说,等于重写一遍,改名《多少恨》。

1949年之后,陈燕燕南下香港,和丈夫自组公司,演戏多走少妇路线。50年代后期,陈燕燕去台湾拍片,屡屡斩获大奖。1981年,陈燕燕定居台湾。1988年,72岁的陈燕燕出演红遍两岸的电视剧《昨夜星辰》,演技精纯,令人感叹。1991年,陈燕燕来上海拍《阮玲玉》,仍受到追捧,只不过,她是以《昨夜星辰》里的周妈妈这一形象博得年轻观众的喜爱。陈燕燕说:“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回想我过去虽然主演过无数叫座的影片,然而年华不再,终究要化绚烂为平淡,我是很苦涩地才渐渐接受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事实的……”

陈燕燕是家中的独生女,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出生在宁波,幼时随父母迁居北平,长大后入北平圣心女子学校读书。陈燕燕是正黄旗后裔,家教严格,女子抛头露面在父母看来是家中大忌,别说后来拍电影,在万人面前表演,就是陈燕燕去女校读书,也已经是破天荒的事。13岁那年,她被父亲从学校召回,由家中请来的老师单独授课。不过,家庭的笼子并不能“扼杀”活泼的少女天性,她爱美,爱看电影,也为电影中或美丽或哀愁的女主角吸引。

陈燕燕入行很奇。1930年,联华公司为拍《故都春梦》到北平取景。在他们居住的旅馆里,导演孙瑜发现一个账房先生的女儿经常来往,探望爸爸,孙瑜见她可爱,便建议她来演一个小角色。女孩答应了,糊里糊涂地一头撞进影坛。14岁,懵懂无知,电影这个原本有些超现实的东西,忽然以一种莅临的姿态,空降到陈燕燕的生活中,她想着种种光鲜,顾不了做演员的辛苦,立刻被电影“降服”。那一年,那一天,那一个时辰,那一分钟,那一秒,遇见贵人,这也是缘分。陈燕燕决定随着“缘分”的潮涌,顺流而下。电影就是她的华服,她的口红,她的高跟鞋,她的紧身衣。电影像一个魔棒,瞬间让一名少女,焕发出惊人的美丽。

和当时的女明星一样,陈燕燕的电影之路,也是从对家庭的“叛离”开始的。陈燕燕家是旗人,虽然清朝已去,民国到来,但燕燕父亲心里那种旗人的骄傲并没有失去,他不喜欢女儿去做“戏子”,丢家族的脸。可以想见,陈燕燕的出逃,是艰苦卓绝的。一个女孩的决心,想要撼动父亲固执的骄傲,除了哭、闹、反复提要求,还需要别人的帮助。关键时刻,林楚楚等一批联华人站了出来,他们上门劝说陈燕燕的父亲,苦口婆心;他们联合陈燕燕的母亲,双管齐下,父亲内心坚实的心墙终于开了一扇小窗。但父亲还是给陈燕燕定了“四个不准”:不准用家里的姓;不准说家里的事;不准继承家里的财产;不准败坏门风。陈燕燕就是身背这“四个不准”,南下上海,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电影传奇。陈燕燕也确实谨守诺言,时至今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家族姓氏,陈取的是与她族姓的相近音,燕燕这个名则是黎民伟根据当时流行的叠字取名法,帮她取的(林楚楚、陈燕燕、黎灼灼、黎莉莉,联华的女星格外喜欢叠字名)。

陈燕燕也着实亮烈。数年后,陈燕燕名满全国,衣锦还乡,本以为老父亲会给她一点鼓励,一个拥抱。可父亲却初衷不改,力劝她退出影坛,留在北平过简单的日子。陈燕燕拒绝了。她父亲说:那你不许用真名,只能继续用假名。陈燕燕爽利地表示,自己的真名现在开始就叫陈燕燕,她只用

陈燕燕这个名字对观众负责。父亲有父亲的固执,女儿有女儿的坚持。人生路,终究是自己走,别人的意见只是参考,陈燕燕对自己负责,走出一个潇洒的步姿。陈燕燕也是一名出走的“娜拉”,只是她的出走,不是为男人,不是为家庭的压迫,而是为了梦想。她自食其力,自给自足,在别人的帮助下,一跃成为时代的宠儿。

陈燕燕的婚姻谈不上是悲剧,但也颠簸、伤情。她结过两次婚。第一任丈夫黄绍芬,是民新公司的摄影师,陈燕燕第一次触电的《故都春梦》,黄绍芬就参与执镜。陈燕燕和黄绍芬的恋爱,是日久生情型的,但毕竟两人太年轻,陈燕燕初出茅庐,谈起恋爱多少有些懵懂,两人因为追逐事业,爱情长跑多年,婚期一再延后,直到抗战爆发才走入婚礼殿堂。战争毁灭一切,却成就了一段婚姻,只是,围城内的风景,未必如人所愿。他们有一个女儿。他们的婚姻维持得不久,分居,离婚,分手得很淡然。1991年,陈燕燕来上海拍《阮玲玉》,一直留在上海的黄绍芬曾来探望她。时过境迁,面对前夫,陈燕燕唯有在内心感慨。

陈燕燕的第二任丈夫,是演员王豪。他们也是因戏生情,1949年过后,两人南下香港,双宿双飞,开办“海燕电影公司”,颇为成功。后来,因王豪在情感上不够专注,陈燕燕再一次选择离婚。婚姻,原本就是用99%的忍耐,换取1%的幸福。她有她的骄傲与倔强。围城内外,陈燕燕都不曾妥协。她失去安全感,得到自由。她是人间的旅客,婚姻不过是她路过的一片花园,来过,尝过,痛苦过,享受过,足矣。晚年陈燕燕以拍戏为乐,忙忙碌碌,几乎忘记了孤单与寂寞。她一直在走,她是停不下来的人,此时此刻,眼前风景,好好享受,便是人生皈依。

陈燕燕最有韵味的一张照片,是她出道前后拍的。照片中,她裹着一个淡色头巾,松松地挽着,眉毛又细又黑,眼神却是淡淡的,有些抽离和迷蒙。她穿着一个戏服一样的深色绣花的衣服,袖口很高也很大,仿佛百褶裙边。那时候的陈燕燕,还不知道未来的路有多远,北平、上海、香港、台北,四座都市,四种情态,日后她悉数尝遍。晚年的陈燕燕,恐怕一直忘不了离开北平那一天,一转身看见的那些灰色院墙,忘不了上海酒绿灯红,忘不了香港的海、台北的雨,还有那一年,最美的自己。

袁美云俏,她成名得早,所以总给人“小”美人的印象。她的五官,单看都不突出,既没有胡蝶的酒窝、阮玲玉迷离的眼神,也没有后来上官云珠那种大刀阔斧的轮廓,她的眼睛仿佛柳叶,是内双,鼻子小小的,嘴唇薄薄的,组合在一起,竟然整体大于部分,呈现出一种清朗的状貌。她是江南的一支粉色月季,小而秀,月月开放,惹人怜爱。和同样曾走萝莉路线的张织云比,袁美云显得更加小,而且无忧无虑,她的甜美形象,像是江南的盛夏,阳光照在莲叶上,一阵清风吹来,莲叶上水珠滚动,好不伶俐。袁美云的俏和周璇的俏也不同,周璇俏中有淳朴,袁美云不。袁美云浮华只沾一点点,半似淳朴半浮华,坏也只是狡黠,不具有破坏力。同为浙江人,现在的周迅和袁美云有几分神似,尖尖的一张脸,玲玲珑珑,生在盛世,便是最调皮的公主;生在乱世,则是小家碧玉。

袁美云出身也苦,9岁丧父,母亲无法,为了换点钱,只好把她典押给苏州梨园行里的袁树德学戏,为期8年。身为养女,寄人篱下,袁美云有太多理由以泪洗面。但活泼乐观的天性、超凡的天赋,又让袁美云总显得不那么苦。袁美云5岁就唱《南天门》,9岁时,养父让她学唱戏,她便依着学起来,并且一学就会,触类旁通,唱念做打,她都颇有心得。10岁她就登台献艺,在江浙唱出点名气,15岁进军大上海。对于生活,袁美云很少抱怨,即使在契约结束之后,养父想要继续占用她的劳动所得,袁美云也没有慌了神,她和母亲找来德高望重者从中调解,最终达成协议,顺利解决争端。在袁美云这里,仿佛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能解决的,是值得鱼死网破的。她始终相信,再难的事,只要想想办法,找找熟人,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西皮流水,人情冷暖,她早已看淡。

与宣景琳等人的沉沦不同,出身底层的袁美云,仿佛灵巧的燕雀,有个机会便一飞冲天,哪怕人生似苦海,她也要做钱塘江潮头的弄潮儿,找到一点人生的乐趣。她不是悲旦,而是花旦,活泼泼的花旦,她的生活往往是一出喜剧,是笑着笑着运气就来了,说着说着生活就发生突转了。她是天蟾舞台上最灵巧的水袖,舞啊舞,百转千回,总能够找到出路。对待生活,袁美云从来不迎不避,不卑不亢,来了,她就接受,就像有戏台她就可以去唱一样,一切自然而然。她不用努力去寻找生活,生活对她来说,反而像是个客人,哐当一下撞开门,闯进她的生命中。袁美云有种精灵气,她仿佛西湖边苏堤、白堤旁的杨柳,翠绿翠绿,生机盎然。她也是三潭印月照出的月亮光,明晃晃的,在黑夜里,直照到人心里去。蕙质兰心四个字送给她刚刚好合适,她是民国影坛的临水照花人。

袁美云的天真,也不是洁白无瑕式的,她是看惯了人情冷暖后,从污浊中捶打出的天真。她灵巧机智,懂得如何在人世中生存。也正因为小而巧,且孩童时代就已经出名,许多重量级人物都放下戒备,心甘情愿助她一臂之力。养父袁树兴尽管拿她当摇钱树,却也在客观上为她打下了不俗的戏曲功底,为日后走红奠定基础。袁美云15岁回上海,在天蟾舞台唱戏,红极一时。天一电影公司的老板邵醉翁慕名而来,一力提拔她进电影圈,这才成就了袁美云在戏曲舞台之外的广阔天地。1933年,夏摩洛夫与梅兰芳联合导演音乐哑剧《琴心波光》,袁美云被梅博士推选为主角,在大光明电影院大出风头。

袁美云是陆小曼的干女儿,两人感情深厚。陆小曼和徐志摩结婚,南下上海,立刻就成为社交圈里的领头人物。到了上海之后,在唐瑛、江小鹣、翁瑞午等好友的引逗下,小曼迅速成为著名票友,且捧角不遗余力。小曼没孩子,久而久之便移情戏班的一批小演员,其中,袁美云、袁汉云姐妹便是小曼力捧的对象。婚后陆小曼陪徐志摩回家探亲,特别带上袁氏姐妹陪同,到了硖石,还不忘搭个戏台子,痛痛快快唱个三天三夜。袁美云和王引结婚后,也依旧在陆小曼的府邸出入自由。最著名的奇趣故事是:袁美云要打麻将,王引不忍阻止,闲极无聊,只好去舞厅坐冷板凳;袁美云打完回家,见王引不在,怕男的回来看到自己独守空房,脸上无光,便叫一辆黄包车拉自己到陆小曼家,与干娘一起抽几口鸦片。她们都是上海滩最拉风的女子,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灯红酒绿烟雾缭绕中如鱼得水。

袁美云的电影生涯,起首就是“本色演出”。1931年,她参演天一公司的片子《游艺大会》,唱京剧《游龙戏凤》一折,惊艳众人。1932年,15岁的美云出演电影《小女伶》。这部片子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故事几乎是袁美云的自传:出身寒微的小女孩小琳,被卖到戏班,很快唱红……扎实的戏曲功底,让袁美云的电影表演,更加传神、清透、伶俐。1933年,袁美云演《中国海的怒潮》,扮渔家女阿菊,也非常贴合她的形象气质,走玲珑的江南小美女路线。30年代初的上海,是左右翼并行的风云时代。袁美云从天一公司跳槽去艺华公司后,艺华为了迎合时代潮流,既安排她演一些偏左的硬性影片,比如《凯歌》《逃亡》,也安排她演一些情爱的软性片,争夺小市民市场。其中,最著名的要数那部被左翼文人猛批为“无时代责任”的《化身姑娘》。

袁美云来到上海滩,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一个撞。她是少有的“左”和“右”都吃得开的演员,左翼电影让袁美云成了电影中的婢女、农家小妹,淳朴得好似乡间的一片池塘。但从《人间仙子》开始,在殷明珠丈夫但杜宇的谋划下,袁美云又开始“右转”,以一种“肉感”形象出现。年少无知的袁美云拍下此片,后悔不迭,她后来也表示,痛恨但杜宇,“他欺骗年轻的我,伤了我老父的心”?。但毫无疑问,《人间仙子》帮助袁美云拓宽了戏路。她那颠覆性的角色塑造,一下激起了大众的兴趣,大家把袁美云捧得高高的,几乎盖过了胡蝶的风头。艺华公司一看有利可图,赶紧“量身定做”,于是,4集连续的著名影片《化身姑娘》出现了。

袁美云同周璇合演《化身姑娘》的时候,周璇刚进电影圈一年,演戏不是很挑,什么片子都拍。袁美玉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部《化身姑娘》,最著名的镜头,是周璇和袁美云的吻颊戏。如此一幕,别说后来《庐山恋》里破天荒一吻跟它比是小巫见大巫,就是放到现在,也不失为一件可供人遐思的风景。《化身姑娘》里,因为老太爷渴望得到孙子,袁美云扮演的孙女莉英只好被打扮成男孩,化身为守本被送回上海。回到上海后,莉英一会追男人,一会被女人倒追,闹出许多喜剧。这种雌雄同体、男扮女装的角色,在中国戏曲里很常见,但放到电影里那么一演,就给后来的学者留下了许多余地,两性同体、同性亲密、易装趣味等标签不小心就被贴过来了。

袁美云向来爽利,演出这部片子,她还不忘穿上电影里的男装,去照相馆拍照留念,而丝毫不怕被人视为女同性恋。不过,《化身姑袁美云不是没经历过狂风恶浪。和阮玲玉一样,上海的小报也没放过袁美云这个绝佳标靶,作为早期明星制度的宠儿,大众传媒捧起了袁美云,也理所当然在她的私生活方面狠劲挖掘材料。袁美云的出身,袁美云与养父的矛盾,袁美云的亲娘与养父的矛盾,以及后来袁美云与王引的恋爱,都滋润着许多人干渴的八卦心,但袁美云自己却被淋得一览无余。隐私的无限放大,是做明星的代价,袁美云迎来送往,不言不语,没有去自杀,也没有申辩,只是静静地,等待雨过天晴。她的应对策略,不是强对强,硬碰硬,面对外界的侵扰,袁美云不理不睬,惹不起,可我躲得起。她知道,所谓人言,从来不是万古长存的,只要有定力,总能熬得过去。1946年,袁美云因为吸鸦片被捕入狱,虽然有大律师章士钊为其辩护,最终还是被判刑6个月,如此“丑闻”,若换成其他女星,可能根本扛不起,但袁美云好就好在韧性足,进去,出来,她还是她,并没有消沉,南下香港,依旧做她的电影。

抗战爆发后,上海这块地方,租界成了文人的孤岛。相对严苛的环境,使得左翼电影出品困难,带有讽喻意味的历史剧大行其道。因为有京剧功底,袁美云在孤岛时期风靡沪上,一举成为银幕上的“四大名旦”,她演的古装历史片《西施》,在大光明电影院和大上海电影院重磅上演,风靡一时。1941年,联华影片公司改编巴金的畅销小说《家》,四大名旦袁美云、陈云裳、顾兰君、陈燕燕一齐上阵,好一个大卡司!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沦陷,电影业一片萧索,袁美云又加入“中联”,半下水几部娱乐片。抗战胜利后,袁美云南下港岛,也拍了《欲望》《国魂》《风月恩仇》。她也曾自办公司,投身商圈。1948年之后,一次甲状腺手术的小失误,让袁美云声带受损,无奈告别影坛。袁美云和陆小曼有点很相似。她们都极有天赋,陆小曼十几岁就精通多门外语,在社交场合大放异彩,但却一味沉溺,直到徐志摩去世后,才幡然醒悟,奋起直追。袁美云也是少年成名,但在私人生活上,却和干娘陆小曼一样,抽烟、打牌,逐渐消沉。好在袁美云还有家庭,繁华落尽,家庭依然是她温暖的堡垒。

袁美云俏丽乖巧,自然有很多人追,但不像阮玲玉等一些悲剧女星那样恋爱坎坷,袁美云的情感生活,一如她的为人,简单清爽,一如她的电影,仿佛一出喜剧。她找的也是同行,对外公布的恋人,也只有硬派小生王引一人。在艺华拍戏期间,他们一个是头牌男角,一个是当红花旦,相恋自然而然。他们的相遇与动心,特别像通俗言情小说里出现的桥段:袁美云拍戏跌落地下室,王引奋不顾身勇相救。这种“救”,显然不是千钧一发、危险度极高的,但用来虏获美人芳心,似乎已经足够。袁美云的婚姻,也受到了家长的阻拦,但和宣景琳与王六结婚时遇到的门第阻拦不同,袁美云的生母和养父,也只是想趁嫁女儿的机会,弄点钱而已。金钱条件满足后,一切顺遂,皆大欢喜。袁美云差点成为悲剧的嫁人之路,瞬间转为喜剧,从此,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在婚姻中,袁美云与王引是相敬如宾,在围城里,想必他们也有争吵,也会爆发危机,但所有的困难,在聪慧的袁美云那里,似乎都不是问题,她总能摆平一切。抗战、南下、创立公司、辅助丈夫、生儿育女、四处流转,银幕之下,袁美云依旧驾轻就熟,一切顺手拈来,阳光普照,大地花开。她仿佛一个体操选手,因为身怀技艺、经验老到,所以表演起来别人看着惊心,自己却是坦荡如履平地。即便是在香港做甲状腺手术时,袁美云也还是喜剧的:医生哼唱京剧稳定她情绪,唱到阿是处,袁美云忍不住喊,哎呀你唱错一个字,医生手一抖,一代名角的好声带没了。看家的本事毁了,袁美云也没有哭天抹泪,而是转身退居幕后,辅佐丈夫成功。银幕铁汉王引的演艺事业,在袁美云的辅助下,走得很长,台湾第一届和第九届金马奖,他都是最佳男主角。他们的相守,也伴随着世事的变幻,稳稳当当地走迈向金婚。晚年王引身体不好,患脑血栓,失去自理能

力,袁美云悉心照料,他的右手总是抓着她的左手。她真正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袁美云的后半生搬迁过许多地方,在外漂了许多年,改革开放后回到上海,她避开了风雨雷电,隐姓埋名,只求安稳人生。晚年的袁美云四世同堂,当初的“贾宝玉”,熬成了老祖宗,也算圆满。谈及表演,袁美云说:“在开莫拉(摄影机)前演戏,一定不能情感过火或不够,甚至处处都得注意态度的自然。一个电影演员的表演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一切都得和日常生活一样,否则就不堪设想了。”她的一生,也仿佛和她的表演一样,拿捏有度,自然而然,行云流水。袁美云像一段沉香,点在水盅里,氤氲缭绕,韵味悠长。

徐来被誉为“标准东方美人”,杏眼樱唇,身材玲珑,瑞丽、秀美,仪态万方,精致得仿佛瓷做的。她的名字取得也好,徐来,“清风徐来”,还没见到真人,光听名字就能感觉到一种爽利,仿佛夏天在山间,坐在大柳树底下,旁边有清澈的小溪水,一阵风来,闭眼,全身清爽,再一抬头,迎面来了个女子。若是在电影中,这女子差不多就得徐来来扮演。徐来不像胡蝶有一对显著的酒窝,也不像阮玲玉有一双媚眼,徐来是中正的,一切都刚刚好,低头,抿嘴,微笑,让人无可挑剔,她是东方传统美女的代言人。

徐来的五官很精致

徐来的美貌,是她人生最好的通行证。徐来出生在上海,家境小康,但后来家道中落,她一度还做过工厂做过女工。她18岁时考入中华歌舞专修学校学习歌舞,并随后和黎锦晖一起办美美女校、中华歌舞团(明月社)去南洋演出,打开了自己的演艺之门。因为美貌,徐来在上海滩的社交圈渐渐有了名气,风头一度很大,明星公司三巨头之一的周剑云觉得她是可造之材,便把她请去明星公司,作为胡蝶之后的第二台柱女演员,拍了电影《残春》,就此一炮而红,成为上海滩风头很劲的女星。而后,她再次因为美貌,吸引了高级将领唐生明,从而离开影坛,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阔太太式的人生。乍看上去,徐来的人生,似乎并没有多少坎坷,她的每一次转身,美貌都是她强大的后盾,男人们自觉地成为她的帮手。她穿着旗袍,化着精致的妆容,一步一步走入人海,男人们便自动让开一条道,供她专用。

徐来的一生,只拍过8部电影,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上海影坛的红星。她拍电影,完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与其他需要靠电影养家糊口的女演员不同,徐来进入电影界,很有点玩票的意思。黎锦晖的明月歌舞团被联华影业收编,成立了联华歌舞团,王人美、黎莉莉都转战大银幕,跻身名演员行列,作为明月社的老板娘,徐来的进入影坛,是有点“姗姗来迟”的。明星公司为了和联华竞争,才不失时机地引进徐来这个社交场上的风头人物。徐来不缺钱,她的爱人黎锦晖作为中国流行歌曲的奠基人,光靠写歌,每个月的收入就有1000多元,“可以买下一条街”。她进入明星公司之后,每月也有100元,后来涨到200元。徐来从影,很有种阔气风范,由于影迷的来信太多,她索性聘用了一个女秘书,帮她处理信件,而且她还是继杨耐梅之后,第二位拥有私人小汽车的女明星。

徐来仿佛一件美丽的屏风,摆在哪里,都是一道不容忽视的风景。进入明星公司后拍的《残春》,几乎是一个徐来她“量身定做”的片子:富家少女金梅丽(徐来饰演),天生浪漫多情,进入大学读书后成为校花,与学校的足球健将赵成俊恋爱。婚后,金出轨,恋上了另外一位青年叶少平。叶觊觎金的财产,百般讨好,金梅丽便与丈夫离婚,与叶结婚。不久,金梅丽发现了叶的不忠,大为震动,遂提出离婚。金梅丽的表兄介绍王律师帮她打离婚官司,其间,王律师尽心尽力,办妥了离婚事宜。官司结束后,表兄向金求婚,金拒绝。她爱上了王律师,主动向王表白,并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财产充作王律师妻子离婚后的赡养费,王律师拒绝。金梅丽爱情理想无法实现,遂以身殉情。这部多角恋爱的片子,非常契合当时都市人的观赏口味。而且,在这部片子里,徐来还破天荒地演了一个“出浴”镜头,尽管不是真裸,但是背部裸露的效果已经达到,再加上公司的宣传,小报的热炒,徐来的名气一下就起来了。

美貌与裸露带来的名气,很快就让徐来感到了苦恼,跟许多美女演员一样,在美貌和演技之间,人们总是容易把她们定位在前者,一个美丽的“花瓶”。小报的流言与诋毁,让徐来自出道以来,就是“毁誉参半”的。她被人叫做“木头明星”,意思是演技呆板,只是凭美貌上银幕罢了。徐来苦恼着,她也想像自己的好姐妹阮玲玉那样,在电影事业上有所突破。随后,标准美人徐来演了《泰山鸿毛》《华山艳史》,也演了《到西北去》《路柳墙花》《女儿经》以及《落花时节》,一直到拍了沈西苓的《船家女》,徐来才以一个繁华落尽的太湖船家女的形象,为自己的演技正名。只是,阮玲玉的忽然自杀,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她忽然害怕起来,也忽然明白了点什么。据说,在吊唁完昔日好姊妹阮玲玉之后,徐来一病20多天,病好之后,仿若脱胎换骨。繁华背后,一地颓唐,光鲜的娱乐圈,巨大的争议,会将一个女人带向何处?徐来决定改变生活状态,过安稳的人生。

徐来的感情生活,很明确地分为两段,一段与书生,一段与武将。她和黎锦晖,是艺术的结合,奠基于理想的追求。徐来是不拘一格的,她爱黎锦晖,但也只是崇拜的爱。他比她大了18岁,她和他的女儿是同龄人。他们是师生恋。1928年,黎锦晖带中华歌舞团下南洋演出,后遇波折,有几个团员和他一起滞留新加坡。根据新加坡法律,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合规矩,有人提议说徐来干脆冒充黎团长的妻子,另一个女孩钱蓁蓁,则改名黎莉莉,当起了黎的养女。当年的顺水推舟,弄假成真,徐来便这样成了黎锦晖的第二任妻子。老夫少妻,黎锦晖对徐来是宠爱的,在他面前,徐来的每个动作、每次娇嗔,大概都是可爱的。据王人美回忆,黎锦晖买了汽车,为了讨徐来的欢心,特地花几百块去买了个“7272”的汽车牌照,只因为按照乐谱发音“7272”和上海话“徐来徐来”谐音。

黎锦晖不理财。王人美在回忆录中说:“黎先生从不贪财,也不善理财,可是,他经常处于经济困境。一方面,他要维持明月社,维持一个几十人的歌舞团体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靠写歌赚钱,30年代初,他写的《毛毛雨》《桃花江》都红极一时,传唱度极高,还因此“树大招风”,被人点名批评,认为其与时代精神不符,麻醉人们意志。其实客观来看,黎锦晖写的也只是都市文化环境里比较容易出产的爱情歌曲,无伤大雅,传唱起来,也是必然。那时候黎锦晖光靠写歌,就能有稳定的收入,每月1000多块钱基本能支撑起徐来阔太太的日子。可是,热心于做歌舞团的黎锦晖,很快又会把写歌的收入消耗掉,最糟糕时可能还要徐来贴补。而且,黎锦晖的生活也比较阔绰。据王人美说,1935年前后,黎先生还抽上了鸦片烟,不能自拔(也许因为情伤)。这些都为徐来和黎锦晖的夫妻生活,增添了不稳定因素。

黎锦晖是一个缔造者,他追求的,是现代都市艺术的创造,中国的流行音乐正是在他手里有了雏形。黎锦晖是漂泊的、艰辛的,不断在生活的历练中寻找创作灵感,这种激情与执着,徐来在20岁的时候,可能会表示钦慕与追随,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不能不考虑归宿问题,在阮玲玉去世过后,她越发渴望一个强大、温暖、完整的家,偏偏这一切,是黎锦晖不能提供给她的。徐来对于黎锦晖,很可能是崇拜多于爱。黎锦晖的才华与追求,以及对艺术的执着,都曾像一道绚丽的霞光,笼罩着徐来的世界,可这种笼罩是不持久的,当黑夜来临,霞光退去,徐来少不了会觉得有点冷。

当崇拜的殿堂渐渐倒塌,外界的流言乘虚而入,他们的感情则无可避免地出现裂纹,徐来慢慢明白,眼前的这男人不是万能的,他的成熟、谙于世故,让他失去了年轻人的那种勇气;歌舞团去全国巡演,遇到流氓地痞的欺侮与敲诈,他也会选择“瓦全”,小心退缩,这是中年人的生存智慧,但在年轻的徐来看来,却未必是男子汉的表现。徐来对黎锦晖办歌舞团不满。而其明月社崛起的新秀们,与“老队员”徐来也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歌舞没有她们好,明月社“四大天王”王人美、黎莉莉、薛玲仙、胡笳名震京津,后来更是有了周小红(周璇)这样的新秀小师妹,徐来落后了。而且,黎锦晖也说过,徐来的歌声不是那么好听。这些都让她多少有些自卑的情绪,她怅然无奈,是有些负气的。这个时候,原本就环绕在她生活中的唐生明再度出现了。曾经,她未必那么注意他,可是,在婚姻生活的种种不如意的情况下,徐来一下“发现”了这男人。

唐生明出身豪门,他的哥哥唐生智是国民党高级将领。而出身大富之家的他,也养成了一种花花公子做派。唐生明风流倜傥,一掷千金,他是那种有点小邪气,有点流氓作风的男人,他的正义感和事业心,往往是隐藏在这些浮华的表象之下的。唐生明很早就知道徐来,他们都是湖南人,明月歌舞社的表演,唐生明没少去捧场。那时候,徐来对这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可能并无多少好感。那时候她简单、执着,不谙世事,那时候她还没嫁给黎锦晖,那时候他也不是什么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可是,世事多变,对人的感觉,也仿佛黄浦江流水,每日颜色都会不同。再相逢时,唐生明成了国民党的中将,徐来成了大上海的当红明星。

徐来与唐生明的结合,一是有爱,基于对前一个男人的失望的爱,同龄人之间的爱;第二,她也想找寻找一个坚实的依靠、安稳的人生。他们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据说,在唐生明追求徐来的那段时间,黎锦晖收到过匿名信,信里夹着子弹。更雪上加霜的是,徐来和黎锦晖的女儿小凤,也在这个时候生病离世。黎徐的感情,走到了边缘。徐来安葬了小凤,便离开了家,与唐生明同居了,和黎锦晖的官司,交给律师办理。她无力过问。

黎锦晖一生有过三次婚姻。第一次婚姻,赐予了他一个宝贝女儿黎明晖;第二次婚姻,是一次华丽却最终失败的冒险。曾经的沧海,如今的平淡生活,黎锦晖终于从他的青春期醒来。据说离婚时,黎锦晖把家里的房产、汽车、钢琴等都给了徐来。“文艺中年”的婚姻失败,给了黎锦晖巨大的精神打击,人生就此跌至谷底,他开始抽鸦片,很有些“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意思。剧社也办得不是很理想。好在这个时候,一个叫梁惠芳的女人来到了他身边,伸出双臂,给他温暖抚慰,与他携手走入婚姻围城。他曾经为爱奋不顾身,如今,好在也有人为他奋不顾身。

1935年,是徐来生命中一个痛苦的转折点。婚姻破裂,爱女夭逝,旧人离去,新人到来,徐来需要时间来适应,来调整心情,好好想想未来的路。她迷惘彷徨,心力交瘁。拍完了《船家女》,她终于在事业上有了小突破。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好姐妹阮玲玉的自杀。徐来懵了,她感慨道:“一个有了顶高地位的艺人,她的结局竟是这样,自己也不高兴再干电影了!”她过够了漂泊的日子,毁誉参半的生活,她第一次想要定下来,稳稳当当地定下来,过一种普通又富足的生活。她褪去戏服,摘掉光环,嫁给了唐生明,做起了唐太太。唐生明娶了徐来之后,收心敛意,花花公子居然脾性大改,不再出去寻花问柳。或许,他爱徐来,从来都是比徐来爱他多一些。他们在一起生了四个孩子,徐来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家:一个忠诚又富有的丈夫,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徐来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几年。徐来的豪门生活,出乎许多人的意料。1940年,当她陪着丈夫唐生明从上海去到南京的时候,估计她自己的心也颤了几颤。婚前她可能不知道,唐生明的身份太特殊了,因为独特的家族关系,唐生明在国民党、汪伪、日军等势力之间,是个微妙的桥梁式人物。唐生明成为国民党在汪伪政权的“卧底”,汪伪政权也热情地拥抱了这个特殊人物。到了南京之后,唐生明做的是高官,住的是洋房,而他的太太徐来女士,自然也就成了高官太太社交圈必不可少的人物。徐来的南京岁月,是华丽的,但又是惊心动魄的。她穿梭在牌局和饭局之间,与各路政要、太太们周旋,偶尔还能弄到个把“重要情报”。此时的徐来,是太太,也是谍报人员。嫁给唐生明的时候,徐来可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一人分饰两角的痛苦,提心吊胆的日子,被认为是“汉奸”的压力,恐怕都不是她当初想要的,也未必是她能承担的,可是,这一切,她必须接受,人生,没有什么绝对的安稳,那么,也唯有在暴风雨中舞蹈而已。

婚姻之内的徐来,也许从来都不愉快。第一段婚姻里,她曾经为爱勇敢,又因为不勇敢而退缩。第二段婚姻,她追求安稳与平淡,却终究因为政治风云的变幻,而一下子深陷其中,无法掌控命运。抗战胜利后,徐来和丈夫唐生明迁居香港。1956年,他们听从祖国的召唤,回到北京定居。“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因为个人“复杂的历史”,唐生明夫妇受到冲击,唐生明熬了过来,徐来却死在狱中。徐来的人缘很好。嫁给黎锦晖的时候,黎锦晖的女儿黎明晖,可以说和她是同学。黎明晖对这个后妈并无多少怨言。当明星的时候,徐来的小师妹王人美也说她心地善良。黎锦晖后来的子女,提起徐来,也都客观淡然。唐生明一生挚爱徐来。1981年,唐生明再次看到了徐来的电影作品《船家女》,他泪流满面。

徐来去世后,唐生明曾说:“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好在哪?水中鱼,鞋中沙,其中的牺牲与成全,不足为外人道。徐来不是一个有大志向的女人,她演电影、息影、离婚、嫁人,也只是为了一点富足、平凡的生活。可是,在围着男人转、跟着男人走、在男人身边寻找幸福的几十年里,她得到了吗?也许,所有的幸福,都有咬牙坚持的成分,只是,朝哪个方向坚持,就要看自己的选择了。爱吗?很爱。痛吗?很痛。这就是生活,也是人生。

周璇最动人的特点,在于朴素。也正因为这种朴素,她一下从当时上海滩上各类妖艳的歌星,或是浓艳的影星中跳出来了。她贫寒的出身,颠沛流离的经历,天真的性格,踏实的人生态度,都让她成为那一代明星中很独特的一个。据说不化妆的周璇,黑黑瘦瘦,脸色蜡黄,很不起眼,但一化上妆,走到镜头前,她身上的那种纯净与素朴,一下子便被放大了。她是标准的邻家小妹,梳着辫子,一脸的天真和顽皮,然而又有种蓓蕾初绽的秀美。她是天涯的歌女,马路上的天使,穿着极简朴的衣服,闪着一双明眸,张嘴就唱:天涯啊,海角……周璇很能给人一种亲切感,她不是那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女明星,她能给人一种“天涯若比邻”的贴近。她是上海市井随处可见的小妹,天真、善良、俏皮,仿佛你早上打开门,走到四马路上去,路上卖报的小姑娘就是周璇;你去茶馆喝茶,馆子里唱曲的就是周璇;你去电影院看电影,门口站着卖东西的也是周璇。她那一张脸孔,让你觉得似曾相识,但却又能轻轻松松从这些大众里跳出来,独树一帜。

周璇像一件清雅的淡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代表民国上海一种最素朴的姿态,她主打的是天然神气,她是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她甚至会有些少女的羞涩与慌乱,但这恰恰是美的一部分。昏天暗地的酒与烟,是周璇不喜欢的,她唱着《夜上海》,“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但这却不是她的追求,她过着夜生活,终究也只是为了“衣食住行”。周璇的朴素,是缝在乱世的镶边里的,是一起腔,一上调,就能唱到你眼里含泪的那种。相比于繁华躁动的大上海,周璇是静的,她是夜上海的繁华躁动下的一条潜流,冰凉冰凉,一下就能滋润你疲惫的心。她是混杂的世俗世界,捧出来的一朵花,融入人世,充满人间气味,也格外脆弱。

周璇崛起在歌舞,大红于电影,而在电影中,她又屡屡唱出金曲。她是民国女星中,少有的歌、舞、影三栖明星。1931年,年仅11岁的周小红,在别人的介绍下,进入黎锦晖的明月歌舞社学习歌舞。在明月社,她几乎是最小的一个,黎明晖、王人美、徐来、黎莉莉、白虹等一批大姐级学员后来都在电影中有所建树,但在歌唱的道路上,周璇无疑是走得最远的。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周小红在明月社的演出中,以一曲《民族之光》惊艳众人,尤其是那一句“与敌人周旋于沙场”,直唱得人热血沸腾。黎锦晖灵机一动,替周小红取了“周旋”二字,再加个斜玉旁,带点女性色彩,有美玉的意思,自此,一代歌后周璇横空出世。周璇的声音,和旗袍、老街道、月份牌以及张爱玲的文字一样,是老上海留给人们的重要名片。周璇是“金嗓子”,她的歌声极具有穿透力,仿佛是从肺腑唱出来,也娇也嫩,但绝不是靡靡之音,内里还有气骨在。周璇的声音很纯粹,仿佛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放在丝绸上,放出圆润的光。

对于艺术和歌唱,周璇始终执着追求,有“月样的精神”:无论遭遇多少困难,只要坚持,总有云开月明的一日。她在歌舞团时,年纪最小,最不起眼,入行也最迟,而且她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周璇的求知欲很强,也很用功。为了练歌,天色微白她就起床,到空地上吊嗓、练唱。她用自然发声法唱民歌,虽然足够婉转悠扬,但音域却偏窄,与西方的美声唱法比,缺少了一种震撼力量。周璇为了中西合璧,四处求教,还曾拜在一位美籍歌唱家门下,一周去听两次课,风雨无阻。所以说,周璇在歌唱上的成功并非偶然,而是天赋加勤奋的结果。联华公司成立后,明月歌舞团并入联华,成为联华歌舞团,而后,联华电影公司财务出问题,歌舞团解散,几大台柱王人美、黎莉莉等纷纷转型迈入影坛,周璇却一直坚持着歌唱事业。那时候,周璇有点像现在的“通告艺人”,跑电台,唱现场,一唱就是几十分钟,辛苦,但也满足。1933年,在上海各电台联合举办的歌唱比赛中,周璇取得亚军,仅次于师姐白虹,位列上海十大歌星。不过,有趣的是,当年的十大歌星,除了李香兰和白光在后世还有点名气,其他歌星大都淹没史海,唯有周璇的声音留了下来,她的声音是“如金笛鸣,沁入人心”,是老上海的余音绕梁。

周璇走入电影界的时间相对比较晚。在丁悚和龚之方的介绍下,她1935年才开始在电影中出演角色。她演过《如水流年》《红楼春深》和《美人恩》,还在艺华的软性电影《化身姑娘》中和袁美云演过对手戏。那惊世骇俗的同性之吻,到现在看来还是“有意味的形式”。由此也可以看出,在电影这件事上,周璇失去了她对音乐的那种掌控力。她有足够的名气,来作为影片公司的噱头,来号召票房,即便是在后来她最红的时候,她自己有权力挑选电影本子的时候,她也没能拍到适合自己的电影。不知周璇在进入电影界的最初,为何会与文艺气质最重的联华公司擦肩而过。如果一开始她就能像王人美、黎莉莉那样,演到《渔光曲》《大路》《体育皇后》这样的影片,她的电影生涯可能又是一种格局。好在1937年,周璇终于等到了一部属于她自己的电影——《马路天使》,弥补了她影坛生涯的遗憾。

弄堂、吹鼓手、卖报人、理发师、失业者、小贩,还有天涯的妓女和歌女,《马路天使》无疑是现实的写真。周璇在这部电影里,本色演出,她的人生与剧中人物的人生,无限地靠近、重叠……她曾经叫小红,剧中人物也叫小红,她曾经流落天涯,剧中人物也是孤苦无依,那种寥落的心情、悲观中怀抱着的希望,让周璇仿佛在电影中找到了自己。她在电影中献唱几曲,《四季歌》《天涯歌女》,一出现就成为经典。《马路天使》的成功,让周璇的歌唱事业更上一层楼。一影一歌,仿佛周璇的两个翅膀,扑腾扑腾,迅速造就了她在演艺圈的盛名。1941年,《上海日报》发起电影皇后评选,周璇当选,但她却全然看淡,第二天就发表启事,推辞影后之名。周璇一生拍过40多部电影,堪称高产,但她自己满意的作品却寥若晨星,抗战胜利后,有人问起她这些年都拍了什么影片,周璇忧伤地说:“不要提了,没有一部我喜欢的戏——我这一生中只有一部《马路天使》……

电影生涯给周璇带来了声名,也带来了不幸。1938年秋天,周璇加入了干爹柳中浩的国华影业公司,开始帮助柳拓展事业。周璇成了柳中浩的摇钱树。在国华期间,周璇经历了流产、夫妻感情的损毁等一系列波折,还在三年中,一口气拍了18部电影。有时候为了跟其他公司竞争,抢进度,柳中浩甚至连续多天把摄影棚锁起来,拍完才放周璇离开。此时的电影对于周璇来说,已经成了一项机械的工作,而不是艺术的追求或是享受,她心力交瘁,并且开始被迫接受“药物保健”。“孤岛”时期,在柳老板的示意下,周璇在刚流产不久、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一周时间拍完《三笑》,被传为影坛奇闻。原来,为保拍摄进度,老板吩咐每天给周璇打一针“牛肝精”。后来她总是头疼,跟这段时间的药物注射也有很大关系。上海沦陷后,周璇深入简出,不再拍片,直到1943年才复出“华影”,拍了卜万苍执导的《渔家女》,轰动上海。抗战胜利后,周璇去香港拍片,演了《忆江南》等片子。1950年,周璇从香港回到上海治病,第二年,她的病情有所好转,电影厂找她拍《和平鸽》,但无奈她中途病情发作,只好停演。

作为女明星,周璇的一生,可以很明显地分为两个层次。银幕之上,她光芒万丈,受万人追捧,可是,银幕之下,她又是女星中少有的凄悲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即使在名声最盛的时候,她也谦和低调,温柔和善,对于私人生活,她始终追求两个字:正常。她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这家庭里有严父慈母,互帮互助的兄弟姐妹,而后,又有爱她支持她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其乐融融,过简单平凡的生活。可是,盛名之下,在各种力量的撕扯下,周璇简单的家庭理想,几度成为泡影。周璇一辈子在寻找“家”的幻境。

周璇最耿耿于怀的,是自己的身世,她一直在苦苦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1941年,她给《万象》杂志写《我的所以出走》时说:“我首先要告诉诸位的,是我的身世。我是一个凄零的女子,我不知道我的诞生之地,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我的姓氏。当我六岁的时候,我开始为周姓的一个妇人所收养,她就是我的养母。六岁以前我是谁家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这已经成为永远不能知道的渺茫的事了!当然,我的原姓决不会姓周。”

幼年时,周璇的家不像家。因为娘舅的荒唐,她从一个完整的家中漂流出来,被转卖到上海一个“广东阿三”家做养女。她的养父叫周留根,在上海英租界工商部当翻译,养母是个唱粤剧的女戏子邝凤妹,她被取名为周玉芬,小名小红,她希望这个女孩以后能走上演艺道路,完成自己没能走红的遗憾。幼年的家在周璇心里从来不是温暖和煦的,幼年的家像上海的黄梅天,滴滴答答下着雨,滴到人的心里去。她不明白父亲的反复无常,母亲的时冷时热,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父母眼里,她总犯错。家道中落,父亲丢了工作,她只好和周太太一起去做零工,补贴家用。她还险些被卖去青楼,坠入火坑。在那个家里,周璇知冷知暖,她原本以为,一切只是生活对她的考验,但当她无意中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女时,她惊愕了,而后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幼年

的家对周璇来说是个噩梦,一觉醒来,她出了一身冷汗,哭过痛过后,她穿好衣服,走出了那个家。

明月歌舞社曾经是她的家。1931年,邝凤妹的妹妹,把周小红介绍进明月社当学员。琴师章锦文为周小红的歌声所感,邀她加入了明月社。在家庭之外,周小红第一次有了可以皈依的集体。在这里,她学习唱歌,结了许多好姐妹,她还有了新的名字:周璇。她跟着其他学员上台表演,唱出自己的精彩,转瞬之间,她的生命忽然打开了。明月社对周璇来说,是个人生的大转折,也是个不错的台阶,它就像桃花源的入口,周璇不小心走进去,豁然开朗,看见了更广阔的天,这一年,她才12岁。她有些羞涩,有些腼腆,她是那么不起眼,进社第一天,她开口唱了一支江苏民间小调:“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呀,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江南景呀……”

严华曾经是她的家。不能否认,如果没有明月社的“桃花太子”严华,就没有后来叱咤歌坛的周璇。严华比周璇大七八岁。他白净魁梧,一张方脸,高高的鼻子,头发有点卷,眼睛里时常带着笑意。对周璇来说,严华曾经是一片天,很大一片。他看上去很贵气,又似乎什么都会,他教她识谱、弹琴,练习国语。据说每次见面时候,周璇一开说出个“侬”字,严华立刻伸出手指,挡在唇边,周璇立刻笑呵呵“承认错误”——她得跟他说国语,叫他“严先生”。他是她的老师,也是少女们心中的偶像。在年幼的周璇心中,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哥,有困难,不用说,找严华就对了。而他,也确确实实像一把巨大的保护伞,为周璇撑起一片宁静的港湾。任凭外面风雨琳琅,执子之手,就很笃定,勇敢期待明天。

和严华在一起的最初的日子,周璇是安然的、向上的,敢于追逐梦想。严华像一双温厚的大手,稳稳地放在周璇的背后,她无力时,他推着她;她跌坠时,他接住她。明月社解散,周璇愁眉不展,泪滴两颊。严华说,我不会不管你的。他建立了自己的歌舞团,鼎力支持周璇的歌唱事业,他带着周璇跑电台,做演唱,走红过后,又陪伴她一起去录音,去跑各种局、各种场。他们是音乐上的知音,天作的伴侣,周璇能成为“金嗓子”,除了自身的努力外,严华功不可没。对周璇来说,严华是一个梦幻的初恋,带着神光,她对严华的爱,是从他崇高的形象中迸发出来的。他对她有恩,她不能忘怀,她给他写信,表明心迹。他们的结合,是那么惹人羡慕,顺理成章,女的柔弱美丽,男的潇洒帅气。1938年7月10日,严华和周璇在北平西长安街春园饭店举行了婚礼。在上海霞飞路,有人看到新婚后严华和周璇,手拖着手,说说笑笑并排压马路。他们一个是淡色的天,一个是深色的地,叠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周璇和严华的关系,在周璇走红之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经济上的差距,流言的散布,彼此间的误会,周璇女性意识的觉醒,都让他们的关系变得艰难。婚姻是一个牢笼,在外面的想进去,在里面的想要打出来。曾经,周璇是严华羽翼下依人的小鸟,可是,渐渐地,周璇有了自己的经济收入,名气越来越大,她出去拍戏,追求自己的事业,免不了要挣脱严华的“保护”。可是,严华对周璇的这种渐行渐远,是不大适应的。他与周璇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与萧军和萧红的关系很像。女方都是曾经被拯救的,男方则是顶天立地的。但当女方成长起来之后,两性间原有的“平衡”受到了冲击。

他们总是因为一些小事争吵,外人的撺掇,媒体的渲染,让他们的关系雪上加霜。严华的出发点,始终是为周璇着想,他不喜欢周璇的那位干爹柳中浩。柳中浩施加给周璇的大劳动量,在严华看来是不能接受的。他找柳理论,可周璇却认为他这样做是对她的不理解,是对她工作的不支持。还有绯闻,周璇和男演员韩非“莫须有”的绯闻,也让严华醋意十足。一旦争吵起来,便覆水难收。严华有些舍不得离婚,但闹到这一步,他似乎也没有选择,据说那时曾有人拿枪指着他的脑袋说:“离婚小心侬的骷郎头!”他家的窗户,也三天两头被人砸破。他们甚至在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候,都没有碰面,一个在浦东大厦的写字楼里签,一个在枕流公寓里签。曾经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到如今的避而不见,陌路无语,也仅仅走过了几年的距离。周璇出来了,可等着她的,却并不是一个平静的后花园,她必须走到前台去,接受命运的考验。

1940年,周璇和严华分开后,一直没有结婚。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她对婚姻的态度更加严肃了。作为当时最赚钱的女明星,周璇的私人生活是平淡的,她很少出去交际,日常装扮也非常朴素,朴素得甚至不像个明星。可周璇还是有很多人追,包括绸布店小开朱怀德。但周璇一直定不下决心,犹犹豫豫拖着,他们都不是她欣赏的人。抗战末期,周璇认识了石挥,那时候,他们一个是“金嗓子”,一个是“话剧皇帝”,如日中天。他们互有好感,不久就进入了交往阶段。周璇在日记里写:“对这段感情既兴奋又恐惧,但心里知道这是个能够托付的男人。”他们都像是赶了很长的路,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恍惚之间,看到了对方,那种感念,仿佛温泉浸润了冰冷的心。1946年,周璇往返于沪港之间拍戏,她托石挥照顾家里。石挥总会给她写信,而周璇也尽可能地快些完成拍摄,飞回上海与他团聚。他们还合作过一部电影,叫《夜店》,甚至有传说他们订过婚。可是,一切的美好,还是再次被污浊的环境所损毁,各自的骄傲,让石挥和周璇没能组成一个家。

周璇在香港的时候,总是能听到一些从上海传来的小道消息,大多是石挥的绯闻。当记者采访周璇时,问及感情,周璇也总是语焉不详,一会说自己和石挥只是朋友,一会又说自己有很多男朋友。对于婚姻,周璇是心有余悸的。她不能确定石挥是否能带给她幸福,毕竟他和严华一样,都是骄傲的北方男人。流言弥漫着,一天一天,他们之间的猜忌越来越多,一年后,周璇回到上海,人事全非,再见面时,两人都非常克制,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周璇一直忘不了石挥。1951年,周璇进了精神疗养院,她去新华电影院看电影,正好撞见石挥主演的《光辉灿烂》。晚些时候,周璇记下日记:“好久没有看见石挥了,他的演技永远使人喜欢。也不知道他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因他告诉我要同童葆苓订婚了呢!很使我难过,当然我愿意他能幸福,我们的友谊之爱决不改变。总之,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人家,没有别的话好说,永远回忆着,自己难过吧,活该!”

周璇曾经误以为朱怀德能给她一个家。他曾经对她殷勤备至,她拍戏,他去端茶倒水,仿佛小助理;她骑自行车跌坏了腿,他总是小心搀扶;她想吃什么,他立刻想方设法弄来;她的衣装布料,他也能包办;甚至她去香港拍戏,他也能紧紧跟随,不放过体贴的机会。他还帮周璇做投资,让她的存款多了三倍。对周璇来说,朱怀德很像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备胎,体贴细致、家道殷实,但他所做的一切,还不足以让她奋不顾身,因为她还有梦,对心目中的那个Mr。?Right还有期待。可是,当石挥从她的生命中走开的时候,周璇的梦一下破灭了,她不再坚持。朱怀德一如往常地走了过来,她或许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好,很自然地,周璇尘埃落定。她与朱怀德同居了。或许,也正因为这个长期的备胎地位,让朱怀德在后来,对周璇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大改观。1950年,周璇大着肚子回到上海,但却没有人愿意认她腹中的孩子,包括曾经对她百依百顺的朱怀德。孩子的亲生父亲,也成为一个谜。

画家唐棣曾给过周璇一个短暂的家。他们结缘于电影《和平鸽》,她是女主角,他是电影广告画画家。这时的周璇,不单单需要情感的慰藉,她对于生活,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唐棣的出现,仿佛天边的夕阳,温暖了她最后的岁月。可是他们的结合也很快招来了不幸。唐棣和周璇同居并且有孩子的传闻,在电影届传得沸沸扬扬。周璇不解,打算光明正大去和唐棣结婚。可是,在这之前,唐棣却被莫名其妙地起诉,被控罪名是诈骗和诱奸。最终,他被判刑三年。周璇最后一个家还没能组建起来,男主人公便锒铛入狱。周璇对于家的渴望,彻底破灭。周璇说:“我觉得自己意志不定,心又太直,所以害了自己,到今天真是吃足了苦头,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周璇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不适与疯狂中度过的,个人情感生活的不幸,文艺氛围的突转,都让她感到一种恐慌。1957年7月22日,周璇去世,她的死因一直为人们所争论,她是民国文艺史留下最多谜题的女明星之一。她卓著的艺术成与悲凄的人生旅程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对照,对照出一个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失败的奋斗史。她始终是一个家的寻觅者,但却终其一生没能找到。

周璇在她的日记第一页上写道:把人家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她没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但命运,却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给了她无数打击。她努力抵抗,站起来,又倒下,仿佛遍体鳞伤的女战士,为了爱的理想,牺牲了自己。周璇一生有过10个名字,她曾经叫苏璞,被收养后,改名周小红;在明月社时,她改名周璇,也叫璇子;在香港,她曾用过周英这个名字办银行保管箱业务;1957年她进精神病院,病历卡上的名字叫周贞。她的不断地“被命名”,也像一曲哀歌,幽幽地唱着她的来路。

离开周璇后,严华告别了文艺圈,转做企业,他又结了婚,有了新的家庭,但他一直忘不了周璇。?晚年时,有人找他聊天,他依旧很爱聊周璇。据说他太太听了不耐烦,在一旁说:“人家人都死了,还一天到晚周璇。”她是他的一段痴。严华临死前念念不忘:“如果我不跟她吵闹,不跟她离婚,小璇子后来就不会那么苦了。”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命运的安排,惨烈又无常。周璇去世后,电影圈许多人都去了,唯独石挥没有到场。过了一些时候,石挥失踪了,再后来,人们在吴淞口的滩涂上发现了他。他跳海自杀了。他从来都是个烈性的男子。他和她,终究没能在一起,却出人意料地死在了同一年。

王人美身上有股乡野气,她好像一只小野猫,不小心闯入了大都市,瞪着两只眼,东看看,西看看,桀骜不驯,肆意奔跑。她也好像一只清新的芦笋,碧绿碧绿的,点缀在上海滩这盘荤菜上,爽利喜人。湖南女孩王人美,在上海的电影界异军突起,她好像和现代文明毫不相干,但她也不是传统的小姐、太太,她是乡村中国最有活力的一点美,粗犷、淳朴、野性。她又是解放的,她不是乡村中国里被礼教重重裹挟的旧式女子,她没裹脚,也读了点书,有了点追求自由的观念,乡下的守旧她还来不及沾染,便跑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她不细腻,她不是精雕细刻的首饰,而是天真未凿的璞玉,欣赏她的美,还真需要一些胆识。王人美总是笑,咧着嘴,眯着眼,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是不设防的,所以她也没有敌人。她仿佛一颗红黑的杨梅,放进杯里,便能泡成一汪杨梅汤,酸酸甜甜,沁人心脾。她是自然的精灵。

王人美“野”的原因,多少可以追溯到幼年时父亲的宠爱。王人美的父亲王正枢,是湖南有名的数学教员,曾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毛泽东在湖南师范读书时,王正枢对他很是器重。王正枢开明、豁达,不拘一格。他们家的女儿,偷看《红楼梦》不会被管,一律大脚,不会被缠上又臭又长的布。他们家的孩子,被鼓励知识面宽一点,读点书,学点工业,将来好救国。王正枢把大儿子送去德国留学,以期救华。王人美的兄弟姐妹后来都走出湖南,闯荡世界,各自精彩,这背后,父亲早年的开明教导功不可没。他没有给孩子们留下多少财产,但却教会了他们怎么去做一个乐观的人。

王人美成名在歌舞。她从小就爱唱爱跳,爱动爱闹,一块小石子,能被她从家门口踢到学校门口。放了学她也不愿回家,而是黏在操场上,跑步、跳高、走两条铁环吊起来的浪桥。她大胆泼辣,不惧风浪,小时候的玩耍经历,显然给了她不少经验,后来她拍成名大作《渔光曲》,演一个船家女,摄制组随船出海,风急浪高,船身颠簸,好多人头晕目眩,摄影师甚至呕吐得卧床不起,王人美却如闲庭信步,自在安然。王人美也小时候也唱歌,学会一首歌后,她有时拿手打着拍子唱,有时则找来一根筷子几只碗,叮叮当当敲起节奏。大革命失败后,王家人风云流散,王人美和三哥王人艺一起,被二哥王人路送进上海的美美女校就读,校长是著名的黎锦熙先生。王人美入校两个月,美美女校就宣告结束,中华歌舞团(明月社)诞生,跟着就是下南洋演出。在南洋,尽管她总是演一些配角,像《三蝴蝶》里的花朵、《葡萄仙子》里的甲虫,但她却成长得很快。所以说王人美的一身歌舞本领,完全是在舞台演出中练出来的,基本功扎实得很。那几乎也是她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王人美红在北平。1930年春,明月社挥师北上,去招生,也顺便开拓北方市场。在清华大学的联华会上,王人美做《三蝴蝶》的主角,扮演吃重的红蝴蝶,一举成名,学生们送锦旗给她们,紧接着,她们又接到了北平真广大戏院的邀请,在五月份公演三天,场场爆满,而后,明月社长驱直入,在北平、天津的各大戏院公演,明月社就此名震京津,王人美、黎莉莉、薛玲仙、胡笳更是被美誉为歌舞“四大天王”。歌舞是王人美从影的底子。后来,明月社并入联华电影公司,变成联华歌舞班,王人美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四大天王”中的一员,转身成为一个电影演员。

导演孙瑜是王人美的伯乐。王人美是顽石一颗,孙瑜一双慧眼,看见了她的真,然后,伸出手指,点石成金。孙瑜选演员,不是说不加了解,光看长相就拍板。联华歌舞班成立后,他就常常去歌舞班看表演,歌舞班去南京等地公演,他也跟随前往。他比王人美大十来岁,很有耐心。1931年冬天,孙瑜正式提出邀请王人美当《野玫瑰》的女主角小凤。“九一八”事变之后孙瑜开始写剧本,年底开拍,拍了20多天,完成于“一二八”事变的炮火声中。孙瑜很注重美感,在《野玫瑰》里,扮演孩子王小凤的王人美,居然被他拍得那么有韵味。他告诉化妆师,即便是她身上的一个补丁,也不能粗粗糙糙打上去,而要搞得像花朵一样,打在合适的地方,就显得美。他总能抓住底层人身上那种原始质朴的美。他最有诗意的地方,正在于超越了阶级的,对于青春的歌颂。王人美也凭借此片,轻松在电影界站住了脚。她的风格很明确,就是真实、自然,没有装腔作势、忸怩作态。

《渔光曲》把王人美的事业推向顶峰。1933年春节前夕,明月社解散,赫德路恒德里的社址也退了租,王人美没有地方可住,就搬到二哥王人路家里暂住。王人路家是胶州路1705弄5号,蔡楚生刚好住在7号,是邻居。有一天,导演蔡楚生找到王人美,说自己新写了一个剧本,叫《渔光曲》,想请她演女主角小猫。这个时候,王人美已经与蔡合作过一部《都会的早晨》,算是比较熟,听了这个悲惨故事,一口答应,决定出演。与《野玫瑰》的速战速决不同,《渔光曲》整整拍了18个月,1933年起拍,一直到1934年6月14日才在上海金城大戏院首演。结果,该片连映84天,一举打破了胡蝶主演的《姊妹花》创下的纪录。第二年5月,片子被送去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参展,又获得荣誉奖,蜚声大江南北。这一年,王人美不过19岁。《渔光曲》之后,王人美完全成长为一个艺人,电影对于她,不再是玩票性质,而成为终身的追求,后来,她拍《风云儿女》《壮志凌云》,主演《回春之曲》《保卫卢沟桥》,她银幕生涯很长,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她也还有角色登上银幕,比如《猛河黎明》《青春的脚步》以及《青春之歌》。

也就在《渔光曲》拍摄的进程中,王人美结婚了,和金焰,那个著名的“电影皇帝”。他们很相似,年轻、有活力、真诚、质朴,都来自底层,都对事业有一种信仰,对人生怀着朴素的希望。那时候,金焰有许多影迷,有些女影迷给他写信,一写就是几万字,柔情绵绵。但在众多温软的女子当中,金焰的目光却落在了王人美身上。她显得那么不一样。她是那么泼辣大胆,又热情似火,她能穿着小皮裤、小皮靴,端着小猎枪,跟金焰一起去打猎,也能跟他去一起去跑步、游泳、骑马、打球……做一切疯狂的事情。他们很容易就玩到一块去了,那时金焰有个小汽车,是敞篷的,王人美就坐在车里,马达一发动,两人呼啸而去。早在明月歌舞团时期,金焰和王人美就认识,但直到合作《野玫瑰》,他们才尘埃落定,暗许今生。1934年元旦,联华公司的新年晚会上,新年的钟声敲响,相恋三年的金焰和王人美,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绒牌,挂在纽扣上,然后由证婚人宣布两人结婚。就是这么素朴,但又是绝大的浪漫。

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奇迹。这一年,金焰24岁,王人美20岁,人生最大的幸运,不过是在最好的年华,遇见最美的彼此。他们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是标准的青春偶像,随便往哪儿一站,便是一道风景。王人美的朋友吕恩回忆说:“我在上海的时候,有一次吃饭,我在楼底下吃饭。他们楼上,金焰跟王人美从楼上下来,王人美是一天到晚,也会唱歌的,王人美唱歌也唱得不错的……她就唱着歌从楼上下来,人家一看王人美跟金焰下来了,好家伙,吃饭的人都不吃饭了,都围上去了,就看他们。”他们永远是众人的焦点。

金焰是个传统的男人,可能更希望“男主外,女主内”的婚姻关系。结婚后,王人美也乐得为家庭付出,推掉了许多电影公司的邀约,从“野猫”变身“家猫”,乖乖做起了主妇。在王人美看来,金焰比她强,比她进步,所以她信任他,愿意听他的安排;此外,在内心深处,王人美也受传统思想的影响,认为“爱就是给”,她爱金焰,就愿意把一切交给金焰来安排,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庭中来。但显然,他们都低估了婚姻中的困难。金焰拍《大路》的时候,王人美怀孕临产,他只能抽空去陪她一天,便又返回片场。孩子生下来了,但8天后就死了,王人美也闹也怨,原本完整的感情开始出现小裂缝。没有孩子,为他们感情的断裂埋下了隐患。

抗战爆发后,金焰和王人美流转迁徙,受了不少苦,无论是大环境,还是小环境,都不再允许王人美待在家里做一个主妇。她想要争取点自己的事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烽烟遍地,哀鸿遍野,她不甘心做家猫,而要跑到广大的世界中去。但这是金焰不大能接受的,在他的观念里,就是应该他养活她。她出去拼事业,在他看来多少有些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他有他的自尊,她有她的自由和追求。她就是要参加进步社团大鹏剧社,就是去报考美军打字员来补贴家用。战火连天,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郁,他们冷静地想了想彼此的关系,终于在没有吵闹也没有泪水的平静中分手了。他们爱不爱对方?当然很爱,但正因为有了爱,有了为对方着想的种种考虑,才有了固执的冷战、对抗。曾经的恋人,如今的对手,纵然分手,心中还是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后来,金焰和秦怡结了婚,王人美也找到了叶浅予,第二段婚姻,是他们人生悠远又平淡的常态,而最初的相恋,才是盛年顶顶华丽的音符。也许,错过,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部分;遗憾,才能成就最美的回忆。

王人美是个闲不住的女子。跟金焰离婚后,她在行政院上海救济署当过英文打字员,也演电影。1947年,她在昆仑公司拍《关不住的春光》,1949年在香港拍《王氏四侠》。她努力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王人美始终是乐观的、向上的、乐于改变的、有担当的。她对自己,总是严格要求——要求自己跟上时代,适应新环境,做到最好,她后半生所做的,远远超出了一个女演员的承受力。当时代的重担压在身上,她两度精神失常。1951年,她去安徽省怀远县沙沟区新尚乡参加土改,第二年因为肺结核回上海治疗,参加文艺整风。1952年5月,她精神失常,到北京接受治疗,11月病愈。1958年,40岁的王人美再度因为精神失常住院。1965年,她又被调往山西长治县苏店大队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6年回京参加“文化大革命”。时代的洪流中,她也只是一艘颠簸的小船,她痛苦着,坚持着,不为别的,只为内心的平静与美好。“文化大革命”后期,他们这些被批判对象整天枯坐,又不许学习业务。王人美不愿白白浪费时光,便向人学习编灯罩、织杯子套,也学习糊顶棚、裱房间、修理电灯。她总是闲不住,总想做一些新的工作。

20世纪50年代,王人美曾经受到过批评,罪名之一是,“大朋友主义”。在上海时期,王人美就有许多朋友,那时候她是大明星,朋友很多理所当然,但到了晚年,王人美依旧有很多朋友——普通人朋友,则更多的是因为她对大家的照顾。她照顾老伴叶浅予,也照顾许多不该她照顾的人。仅举一例。王人美患脑血栓时,卧病在医院,探病的人当中,有个叫五嫂的老太太,泣不成声。病重的王人美扯开嗓子喊:“你哭什么?你放心。我管你,我养你,我给你送终。”这位五嫂,原本是北影厂传达室工友的妻子。据说是王人美嫂子的姐姐的妯娌,1952年从湖南乡下进城,照顾过病中的王人美。“文化大革命”后期,五嫂成了寡妇,孤苦无依,王人美主动承担义务,每月从工资里拿出10元补贴五嫂,后来又把一张存单交给五嫂任意取用,直到1983年五嫂去世。王人美就是这么大气。

王人美说:“我觉得我的人生道路就像一串螺旋,有时上升,有时折曲,弯弯曲曲。”她的前半生,是按照一个自然人去活,后半生,则是努力去适应“革命”。只是,她这只野猫,始终也没变成家猫,她身上那种原始的爆发力,即便在人生的黄昏,也还能爆发出来。64岁时,身患高血压的王人美,为了参加《雷雨》的演出,每天骑车横穿北京城:她身材娇小,梳着齐耳短发,流星般飞驰而过,对刺骨的北风不屑一顾。这就是王人美,她是个斗士,始终与生活搏斗。她的热情,仿佛火焰,只要星星一点,就能燎原。

提起黎莉莉,头脑中立刻浮现一个词:健美。在那部著名的《体育皇后》里,黎莉莉穿着拼色泳装,系着时髦的白色腰带,戴着白泳帽,微笑着,肆无忌惮地伸展着双臂和大腿。这一形象,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上海,仿佛一场台风,始一出现,就以一种强劲的力道,冲积着上海影坛浮靡又忧伤的空气。黎莉莉长相大气,但又不乏女性的娇美,她不是尖脸的美女,她的脸有点圆,较为饱满,很有些西方女星的阔朗相,她很像一朵铿锵的玫瑰,而不是娇嫩的茉莉花。黎莉莉的银幕形象是积极的、健康的、向上的,她不是民国早期电影里那些凄凄惨惨戚戚的娇花弱柳,而是一株红花绿叶的美人蕉,在上海那片冲积平原上肆意蔓延、生长。黎莉莉是一个非常本色的演员,她去拍戏,很多时候,也是在演她自己,电影中的角色,不过是帮她释放身体里那个原本就有的自己。黎莉莉说,我演戏只能本色演出,阮玲玉是什么都能演。也因此,阮玲玉是戏如人生,黎莉莉是人生如戏。

黎莉莉是那种充满生命活力的女子,她的原名叫钱蓁蓁,小名“小旺”。蓁蓁,意为生命力旺盛,最初的这个名字就仿佛黎莉莉的护身符,巧妙地保护着这个活蹦乱跳的女孩。黎莉莉的童年并不安定。她的父亲钱壮飞,被誉为“龙潭三杰”,是中共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母亲张振华,也同样做地下工作。因为父母工作的特殊性,黎莉莉的童年是颠沛流离的,她去女校寄过宿住过北京孤儿工读园,还当过人家的养女,在戏班子学过戏。但黎莉莉似乎从未悲观,早年的动荡生活,非但没让她过早凋谢,反而把她磨砺得粗粗壮壮,皮皮实实,大人们在楼上开会,她就在楼下放哨,一有动静,立刻报告。她仿佛一个小小的向日葵,风来雨去,她低头不语;太阳升起,她立刻昂首挺立,吸去正面能量,日长夜大。所以,黎莉莉身上从来都有种正气,她在充满理想的家里长大,也自然没有了传统女子的那种柔弱,反而有了对生活的坚实信念和对未来的热情,她是一轮喷薄而出的太阳,乍现身,就把那些雾霭一扫而光。黎莉莉是黎锦晖的“明月歌舞社”的学员。黎莉莉从小就爱跳舞,小时候没有舞台,她就在路灯下跳,现在舞台出现了,黎莉莉穿上演出服装,走上舞台,很快就跳出来一片天地。因为舞蹈方面比较突出,她很快就和王人美、胡茄、薛玲仙并成为明月社“四大天王”。黎莉莉这个名字,也是从明月歌舞团里叫出来的:那时候黎锦晖带着几个女孩子住在新加坡,根据当地法律,这么混住是违法的,于是,黎锦晖就认钱蓁蓁为干女儿,这位钱家的女儿,便有了黎莉莉这个名字。黎莉莉,三个音都是“li”,不同的只是音调,那感觉仿佛是一个小女孩在玩跳房子,轻倩地从你身边掠过。

黎莉莉从来都是动态的,跳舞是她的强项,除此之外,她会骑马、开车、跳水、游泳,她是标准的运动健将。青年时代的她,圆圆的脸,茁壮的四肢,和旧时代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闺秀大异其趣。她是独领风骚的时代女性,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一道美丽风景。明月歌舞团解散后,黎莉莉进入明月歌舞班,后来又进联华公司当演员。那时候,黎莉莉是“半工半读”,晚上拍戏,白天就去南洋高商学习。她每天拎着书包,带着网球拍,还经常出现在虹口的游泳池,她甚至在上海游泳场开幕式做跳水表演。她是个标准的体育明星。

黎莉莉的电影生涯起步很早。童年时期,因为父亲的职务之便,她曾在电影《燕山隐侠》中有过客串,她演父亲的妹妹,因为一场哭戏哭不出来,被妈妈一巴掌打下去,终于圆满完成“任务”。1932年,联华电影公司拍《火山情血》,剧本要求演员跳“呼啦舞”,结果没人会跳,除了黎莉莉,她不但会跳,还会唱。黎莉莉的表演,无疑是劈面惊艳的。她不是那种适合演太太、小姐式角色的演员,她只适合演她自己——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学生。她虽然只比阮玲玉小了5岁,但感觉上,她们却是完完全全的两代人。黎莉莉是行云流水的,阮玲玉却是冰泉冷涩的。黎莉莉旺盛的活力,让所有的困难,在她面前都自动退去,她只是兀自长驱直入,找寻更好的人生。信仰让黎莉莉变得更加强大。

孙瑜是黎莉莉电影事业的领路人。孙瑜在拍《火山情血》时发现了黎莉莉,她的率真、自然的气质吸引了他。孙瑜曾经留学美国,30年代,他拍电影是有着明确的美学追求的。他想要为窒闷的影坛补充一些新鲜的空气,用一种文艺的、阳刚的、向上的东西,来冲击被武侠片和通俗言情片统治的旧格局。孙瑜拍《故都春梦》《野草闲花》《小玩意》,推出了一个崭新的阮玲玉,但阮玲玉显然是不能满足孙瑜的审美期待的,她太柔弱了,即使有反抗,也显得那么不堪一击,而黎莉莉的出现,则让孙瑜看到了希望。黎莉莉秀美的面容、结实的大腿,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一种向上的力与美。在拍完《小玩意》之后,孙瑜甚至不惜耗尽心思,为黎莉莉量身定做了一部《体育皇后》,全面凸显她健美的身躯与倔强的精神。孙瑜像黎莉莉的老师,也像黎莉莉的父亲,没事的时候,他总爱给她读诗、讲诗,但他更是黎莉莉活力之美的发现者。

一部《体育皇后》,成就了黎莉莉在电影圈的位置。她的“现代”气质,完全被电影开发出来了。武侠神怪的癫狂,才子佳人的缠绵,鸳鸯蝴蝶的艳俗……阮玲玉的“古典”,王人美的“乡野”,似乎都不是五四以来的新女性身上最诱人的特质,唯有黎莉莉,把新一代“女生”的特质开发了出来。注意,是“女生”,她更像是一个阳光版的洛丽塔,一团火,赤着脚,穿着短裤,在青青校树间跳跃。黎莉莉也因为此片得到了一个“甜姐儿”的称号,广受学生群体的欢迎。孙瑜是个很爱说教的电影导演,《体育皇后》讲一个女运动员的成长,也包裹着一个宏大的主题:体育救国。多少年过去,这个略微生硬的说教似乎不再能让观众信服,但黎莉莉那个摩登形象,却永远在那儿,雀跃得仿佛一个都市精灵。

在某种程度上,孙瑜可能是羡慕黎莉莉的,他自己是那么善感,甚至忧郁,也爱幻想,黎莉莉身上有种那他所没有的生命力。孙瑜后来拍《大路》,是个表现筑路工人的影片,拍得是那么阳刚。金焰、黎莉莉这些演员,在生命的旺盛程度上,是有些相似的。黎莉莉与孙瑜合作了6部电影。多年之后,黎莉莉谈起孙瑜之死时说:“每次想到他,就像丢失了一件珍贵的东西那样———想找回来但又再也找不回来了,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1936年,黎莉莉参演了联华的国防电影《狼山喋血记》,她演小玉,跟着大人一起上山打狼。这是一部寓言式的片子,村名象征中国人民,狼象征着侵略者。黎莉莉的抗战路似乎肇始于这部电影。黎莉莉是红色的后代,强烈的民族感情,使得她不像那些“顾虑过多”的女星,她是能提着包裹就走,全身心投入抗战的。上海“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黎莉莉没有去香港,也没有躲在孤岛寻求安全,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联华公司的工作,公司欠发的1000元薪金也不要了,立即投身抗战。她要去武汉拍抗战电影《热血忠魂》。

1937年可以说是黎莉莉的华丽转身,从前她是无忧无虑的女学生,战火燃起,她立刻换上短打,成了一名女战士。她是前驱的,昂扬的,无所畏惧的。偶尔她也有些忧伤,但那只是一瞬,民族的危亡让她来不及多想。她马不停蹄地拍着电影,为抗战出力,香港、重庆,《孤岛天堂》《塞上风云》,白天拍不了就晚上拍,敌人来轰炸,躲一躲,敌机一走继续拍。拍《孤岛天堂》时,黎莉莉怀有身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为了让镜头上看不出腹部鼓胀,拍戏前,黎莉莉总是把腰束起来——捆绑式演出,结果孩子生出来只有五斤多,生下来就取名“罗抗生”。生完孩子刚刚三天,黎莉莉就起床拍片,什么坐月子,什么带孩子,她都不管,抗战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黎莉莉最佩服的女演员是英格丽·褒曼。1944年,黎莉莉应美国赫特演出公司的邀请,去演一部中国古装话剧《孤寂的心》,结识了褒曼。褒曼的正气令她折服,而恰巧,黎莉莉身上也有种正气。

黎莉莉的恋爱、结婚,也与抗战有关。在骨子里,她似乎更像一个男人,这在老上海那帮女明星里,是个异数。她追求的感情,不是花前月下,不是荣华富贵紧相随,也不是小富即安平平淡淡,她需要的是一种革命式情感,手拉手,肩并肩,走到最前线。在拍摄《热血忠魂》的时候,黎莉莉认识了电影厂技术副厂长罗静予。罗静予话不多,朴素,自学成才,也爱关心人,他主动把褥子送给黎莉莉。就这么简单,她便感动了。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黑夜里,一点小温暖,就足以让两个人走到一起。海角,天涯,内心的平静就是家。黎莉莉忽然想结婚了。1938年3月16日,著名女明星黎莉莉女士和罗静予举行了婚礼,简单、素朴、温馨。他们请郭沫若做证婚人,荷兰纪录片大师伊文思刚好也在,便在婚礼上致贺词。婚礼举行到一半,敌人来轰炸,防空警报长鸣,大家只好躲进防空洞。呵,外面战火纷飞,风雨琳琅,但防空洞内却只有两个人,慢慢靠近。战地的浪漫,不是所有人能懂,也不需要所有人懂。

黎莉莉拍《狼山喋血记》时,曾经与蓝苹合作,她们的关系,在后来经历了一个微妙的变化。不过,即便在后来,蓝苹在她眼中,也不是完全扭曲的。她依旧用很温馨的语调怀念曾经的日子,那个曾经想要拍电影的蓝苹。那时的蓝苹,和黎莉莉住同一间单身宿舍,大大咧咧,洗完衣服会挂满整个房间,衣服上的水滴到床上,会形成“地图”。黎莉莉不高兴,蓝苹会赔不是,买糖果往她手里塞。那时间的蓝苹普通话很好,但一着急也有山东口音,蓝苹一道歉,便把黎莉莉逗乐了……无邪的青春,曾经一起的日子,单纯、美好,与权力无关,与欲望无关。

黎莉莉很好学。抗战胜利后,她去美国深造,入华盛顿天主教大学学习表演,后来,她又去纽约学习语言和声乐,去加利福尼亚暑期班研习化妆,观摩好莱坞。在美国,黎莉莉的生活并不富裕,她常常需要靠教授华侨古诗词来维持生活。抗战胜利后,黎莉莉只拍了一部《智取华山》,后来入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教书,开启了自己的教师生涯。但不久,各种“运动”纷至沓来,黎莉莉和她的丈夫罗静予都受到了冲击,她被剃成了阴阳头,拉去游街。罗静予受不了巨大的折磨与侮辱,于一个寒冷的冬天自杀。黎莉莉熬了过来,迎来了新的春天。

黎莉莉的晚景不错。她又结婚了,与画家艾中信,他们是同龄人。他们一起看戏,一起散步,深入谈心,温暖了各自的晚景。艾先生生病了,黎莉莉便发动各种关系,请医学专家问他治病,艾先生笑说:“我要为你们的莉莉老师修个庙。”艾先生曾经从天坛公园捡回来一些柏树种子,种在盆里,生根,发芽……艾先生去世后,黎莉莉每天在柏树前怀念他。有几幅艾先生创作的油画人像,一直挂在屋内。黎莉莉活到90岁,她晚年依旧时常关心电影。她说:“我有时候看现在的电影,一个是露肚脐儿,一个是打架,没有什么思想……现在也要有现在的思想,完全为了商业是不行的!”黎莉莉从来认真,且又热情,她很像是一个障碍赛选手,跨过沟沟坎坎,跑出了一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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