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水墨青花,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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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

彭剑青在家里是小妹,自然少不了有些任性。16岁之前,彭剑青的生活是恣意的,她顽皮、机灵,美梦连篇,她完全有理由幻想自己的未来。而后,她从苏州走去上海读书,呼吸自由的空气。上海赐予了她一些异样的思维,她渐渐难以适应家庭的生活了。家庭是个牢笼,她是鸟,随时想要飞走。民初的空气是多变的,而在上海,那一种情感的斑斓,更是无以复加。恋爱自由,像一股春风,吹开了许多青年男女的心花。出走这个词,彭剑青或许听过,但她大概不会朝自己身上联想。走?恋人都没有,走去哪呢?张爱玲后来说,很多人的走,不是走到广大的山川里去,也只能是“走到楼上去”。十六岁那年,彭剑青的父亲去世,父权的大山从她头上移走,她似乎更自由了,但同时,她也少了些庇护。她这只汪洋里的小船,脱离了原来的航道,一个浪头打来,眼看就要迷失。父亲去世后,她的哥哥嫂子走到彭剑青面前说:你该嫁人了。嫁人?王汉伦想过,但没想到那么快!她甚至来不及反抗,便连哄带骗地被嫁给了东北本溪煤矿一个张姓的商人。

哥嫂的安排,仿佛是铁扇公主煽风,一下子把拖油瓶的妹妹处理掉了。父亲走了,这个家容不下一个吃闲饭的,彭剑青忽然变得很多余,学是上不下去了,因为需要钱,在没有经济基础的前提下,她只好嫁人。彭剑青是江南女子,一派清婉温柔,后来又去上海读书,接受了新空气新思想,时髦得可以,而今忽然远嫁东北,气候和风土人情,她都很难适应。第一次结婚,完全是盲婚,彭剑青不是不愿意接受包办婚姻,因为她还不知道包办婚姻的苦处。她嫁到东北去,夫妻感情和睦谈不上,丈夫还跟日本女人鬼混,她看不惯,跑去与丈夫理论,丈夫回答得干脆: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事。彭剑青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对家庭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知道,自己需要挣破命运的牢笼,独自高飞。

可是,身为女子,彭剑青的反抗很无力,她走出的脚印,不是长驱直入的,而是歪歪倒倒、深深浅浅的。她跌跌撞撞,抬头看见天边的晚霞,天要黑了,她能去哪呢,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她丈夫从东北来上海当买办,彭剑青跟着回到了上海滩。环境是熟悉了,但人情却依旧如同东北的天气一样冰冷。哥哥嫂子对她不理不睬,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他们没必要对她的人生负责。丈夫对她也如旧,该打还是打,该骂还是骂。他去和日本人做地皮生意,王汉伦得知,劝他这是卖国行为不要做。她丈夫不听,反倒变本加厉,结结实实打了她一顿。结婚几年,彭剑青没得慰藉,反倒弄得伤痕累累,她对婚姻的失望,倒不全是出于对于包办的失望,而是因为家庭本身的冰冷。她提出离婚。她迫切需要:自食其力。

彭剑青的出走路并非坦途。她的出走,与后来的苏青有相似之处。都是离了婚,漂泊到社会上,努力挣一口饭吃。但在当时,彭剑青的出走却是特异的——她既没有一起闯出封建家庭的恋人、同盟者,像鲁迅小说《伤逝》里的涓生和子君;也不是走上革命的道路,比如前辈秋瑾。彭剑青是被迫地、无告地、破釜沉舟地走出小家庭的。她像是一只无脚鸟,腾空而起,但低头看看,却不知再落向何处。彭剑青借住在干妈家里,暂时有了栖身之地,但她没法吃闲饭,她必须出去赚钱。

彭剑青仿佛走到了绝境。当年来上海时,她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如今重新回到上海,却成了孤女、弃妇,一个凄凄惨惨的天涯沦落人。以前彭剑青需要面对的,是心情的问题,是精神的问题,她需要让自己开心,保持愉快,过舒心的日子;而今,她却需要直面饥肠辘辘的人生。她第一次迫切地感觉到,吃饭,原来也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她去虹口的小学教书,又去洋行里做打字员,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只为赚钱过更好的生活。她和上海滩所有时髦的女孩一样,需要美丽的衣服、化妆品,需要住好的房子,过干脆爽利的生活。

家庭对她来说,不过是蛇蜕后的一层皮,她急需摆脱。彭剑青和家庭的关系始终是紧张的,她仿佛不讲规矩的哪吒,闹了封建家庭那片海。父亲的去世,兄嫂的欺骗与凉薄,都让她对家庭失望透顶。后来她应征成为电影演员后,曾经兴冲冲地跑去跟兄嫂分享这份喜悦。哪知嫂子却道,我们彭家是状元之家,戏子来家高板凳都不许坐的,如今你去当戏子,真丢尽祖宗的脸了!她哥也一味帮腔,说要扭送妹妹去祖宗祠堂家法处置。彭剑青一怒之下,干脆与彭家脱离了关系,情急之下,她想起山中老虎头上有个王字,天不怕地不怕,便脱口而出,我今后不姓彭了,我姓王。名字直接从英文Helen翻译过来,她就叫王汉伦。从此,她成了一个新的人,簇新的、洋派的、拒绝过去的,她是上海滩上一道风景。

日后她成了名,有了钱,与家庭的关系却并未因为时间和名气而缓解。除了二姐彭秀冰,家中一切亲戚都与她断绝了往来。她曾经在南京的一次宴会上碰到过一个彭家哥哥,她只是冷冷地称,彭先生,他回称,王小姐。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从一个家门走出来,但终究走上了不同的路。彭剑青是苏州的彭剑青,杨柳依依,古旧、迟疑,有种中国闺秀的幽怨;王汉伦却是上海的王汉伦,像一句清脆的英语发音,清短、明亮,干脆利落,她走进电影的世界里,一个回眸,迷倒了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