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里,他送过多少朋友?送过朋友多少诗篇?到底有多少朋友送过他,也送给过他诗篇?这几乎成了一个谜。
我遍翻他的不同版本的全集,影印的,刻印的,插图本……见第一个字是“送”字的就有几十首之多。如果加上散失的那些呢?到底有多少?只一个小小的龙标任上,他就在龙标城东专门为送客建了一座临江楼,不知道宴饮过多少次、送走了多少人:他送了魏二、送了张四,也送了程六;送了狄宗亨、又送柴侍御;送了薛大赴安陆,又送了朱越;送了李棹游江东,也送了李十五;送了崔参军往龙溪,又送吴十九往沅陵……当然,还有芙蓉楼送辛渐,那不可遗漏了的朋友。
太多了,不看了。只看几个人送他的好了:
李白听说他遭贬(第二次)时,写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五溪为湘黔交界处的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在唐朝,那一带还被看做荒僻边远的不毛之地,也正是他要去的贬所的必经之路。而诗人为何被贬?当时殷璠在《河岳英灵集》评语中说“不矜细行”,新旧唐书也都说是“不护细行”,可见他并没有犯多大的过错,充其量只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小事,竟然一路风餐露宿漫漫跋涉,被贬谪到离京城长安三千多里外的“遐荒”,这就不能不使人同情和叹惜。我们不难想象出:寄游在外的李白,时当南国缤纷的暮春三月,眼前是灿烂的花朵和飘坠的柳絮,耳边是一声声子规的悲啼,不教归去。看整篇未着一字说悲痛之意,而悲痛自见,里面有对老友遭遇的深刻忧虑,也有对当时现实的愤慨不平,有恳切的思念,也有热诚的关怀和惺惺相惜。当时李白也正流放夜郎,同在贬途、行止不定的诗人自然无法与老友当面话别,只好把一片深情托付给千里明月,向老友遥致思念之忧了。插一句:他的另一位朋友、诗人常建在一首怀念他的诗中也流露愤慨和不平:“谪居未为叹,谗枉何由分?”
查一查古籍,见他出生在698年,李白出生在701年,两人相识在739年;也另有他生于690年一说,但无论相传哪一年生人,他都是李白年纪相当的好朋友。有那样的朋友真好啊,似乎我的一生,你是证据。
而他第一次被贬时也送过李白诗《巴陵送李十二》:
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朋友间每一次的相互送诗,其实就是每一次的分别,而所有的一切——你我、山水、蒹葭、云朵和长亭短亭,都是在这一次一次的送别当中老起来的。
哦,那一次的送别竟是最后的送别,在此之前,他还与孟浩然交游,孟浩然也作《送王昌龄之岭南》:
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
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
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查头。
已抱沈痼疾,更贻魑魅忧。
数年同笔砚,兹夕异衾裯。
意气今何在,相思望斗牛。
从孟浩然感叹“意气今何在”看,一般是年长者面对年轻者发出的感慨,而且孟浩然的这整首诗,都充满着年暮者的心态。目睹年轻力壮早负盛名的他被贬,又带平生不得志,而今已晚秋暮年、意气不再的诸多感慨。当时孟浩然罹患疽病,快痊愈了,两人见面后非常高兴,由于全然不顾身体的“痼疾”违背了医嘱而对酌,还由于故人难得相见格外高兴,而狂飞酒盏,他疽病复发,孟浩然居然因此而死——他竟因友谊而死!
不会只有一两个朋友的,虽然朋友和朋友有着很大的差别,像山峰和海沟的差别。孟王会面前,他还遇见了岑参,岑参是十分惜别的人,送战友、踏征程写出了名的,当然也有诗相赠《送王大昌龄赴江宁》:
对酒寂不语,怅然悲送君。
明时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泽国从一官,沧波几千里。
群公满天阙,独去过淮水。
旧家富春渚,尝忆卧江楼。
自闻君欲行,频望南徐州。
穷巷独闭门,寒灯静深屋。
北风吹微雪,抱被肯同宿。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时。
舟中饶孤兴,湖上多新诗。
潜虬且深蟠,黄鹄举未晚。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岑参这首诗行文上鼓励他不要放弃、积极奋进。我想这样的表达也正好说明,当时的王昌龄应该正当壮年,而不会如同孟浩然那般老暮。最后的“努力加餐饭”自然是表达晚辈对长辈(诗名称呼其为“王大昌龄”)的关心,祝其身体健康。这是最感动我的一句,是最平易也是最亲的亲人才记得说上的一句,不大叫大喊,但小声咕哝。可是,你没有觉得,往往小声咕哝才是我们真心想说的话吗?很多时候,我们喜欢接受到朋友和爱人小声咕哝的关怀和示爱,如同喜欢读到小声咕哝的诗。
好吧,来仔细读一读他自己的一首送别诗吧,他的一首很有名的诗,叫《送魏二》。这是他第二次遭贬,贬为龙标尉的时候写的,眼前他乡他席,心里无限迷茫: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魏二在龙标要经过的潇湘,也就是湖南湘江这一带,他说我送你走。魏二是谁?不知道。魏二的身世是怎样的?不知道。他到北方此去何为?全不知道。但是从诗里可以看出那种感伤情绪,说我送你吧,我们一起喝酒醉别。是什么时候呢?橘柚飘香的季节,是秋天,醉别在江楼之上,秋风秋雨跟着我,我送你上船,跟着我们进了船舱。风带着雨,一种秋寒的感觉,这个“江风引雨入船凉”是景物,也是心境,一种感伤的心境。“忆君遥在潇湘月”,这个“忆”不是回忆,是念,想念,想。是我想象,你还没有走我送你去,我想你到了潇湘这个地方也一定是很感伤很叫人忧伤的。而你一定是夜间有梦长得没完没了,听着猿声、悲哀的猿声不断在那儿啼鸣。你看他送朋友,想朋友一路的愁苦。当然从这里看出来,魏二肯定个坎坷的人,他这一去肯定是带着感伤、带着悲情去的。那么说,我想起你到潇湘这个地方,一定非常哀愁、非常哀怨,一定通宵听着猿声入梦……这都没有直接写我和你感情如何如何好,海誓山盟,没有那样讲。只通过景物的描写、通过心情的描写,来讲对朋友毫无功利目的的那种情怀……他说得细碎,我读得发呆。
因此,在与比自己老的、小的和年纪相当的诗人交往中,他都是很笃厚很亲的朋友。
作为一代诗杰,他流传下来的资料却很少。除了上文所说贬岭南外,还曾遭过贬,具体时间和原因也不太清楚。《詹才子传》说他“晚途不谨小节,谤议沸腾,两窜遐荒”。《河岳英灵集》说他“再历遐荒”,《旧唐书》本传也说他“不护细行,屡见贬斥”。看来他的仕途极为不顺利。诗人对生命的咀嚼是沉沦时常生在牙颊之间的,就连一份世俗的生活也无法保全。造化总是喜欢把充满缺陷的生存环境安排给天才,而且让天才人物本身也带有许多自身克服不了的缺陷。这或许是最好的那一类诗人最惯常的宿命?
更为可悲可叹的是,他后来连龙标尉这样小小的职务也没能保住,离任而去,迂回至亳州,竟被刺史闾丘晓杀害了。《唐才子传》载:他“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后来张镐按军河南,闾丘晓向张镐求饶,说家里有父母要照顾,求活命。张镐一句话把他噎了回去:“王昌龄的双亲由谁来养老?”按军法,活活打死。
一向同情诗人的张镐终于替他报了仇。真是痛快。
他是盛唐诗坛不可或缺的杰出诗人,当时已经名重一时。因为诗名早著,所以与当时名诗人交游颇多,交谊很深,除上文谈到与李白、孟浩然、岑参的交游外,还同高适、綦毋潜、李颀、王之涣、王维、储光羲、常建等都有交谊。他因数次被贬,在荒僻的岭南和湘西生活过,也曾来往于经济较为发达的中原和东南地区,并曾远赴西北边地,甚至可能去过碎叶(在今吉尔吉斯)一带。丰富的生活经历和广泛的交游,对他的诗歌创作大有好处。他擅长七言绝句,如《出塞》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慨叹守将无能,意境开阔,感情深沉,有纵横古今的气魄,被誉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又如《从军行》等,也都是不能不提的名作。反映宫女们不幸遭遇的《长信秋词》、《西宫春怨》等,格调哀怨,意境超群。抒写思妇情怀和少女天真的《闺怨》、《采莲曲》等,文笔细腻纯美。更不要说他十分喜爱和擅长的送别诗了,譬如:《芙蓉楼送辛渐》。沈德潜《唐诗别裁》说:“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不能不提的是,他的五言诗也写得漂亮——《代扶风主人答》在他众多诗作中是少见的五言叙事体,在用词上古朴浑厚,尤其是“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一句,让人每每读到都不禁心中一寒,似乎听到了震天的厮杀声。全诗以肃杀之气起,落于对整个边塞情势的感慨,由一个战士垂老还家的痛苦,影射到了战争策划者的不可饶恕。情节颇似鲍照的《代东武吟》,在形式上又领了杜甫“三吏”、“三别”之风,平实、通脱、高远、深长,不可复制,将词句的锻炼之美带入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峰,真是无法不叹为观止。
我们读着它们的时候,就止浮静躁,从简随心,像看到花朵,再带露地摘来——金盏花,矢车菊,太阳花,蔷薇,罂粟……一个不少,全都在,动人而清澈、相互搀扶地开放。插花的时候,我们因此感到幸福。
而后来阎丘晓因忌才杀害了他,实在是对中国古代诗歌的一大破坏。他没法回来与我们相会教我们写诗了,而与他同时代开在旧年的篱上细花,亦无法顺着一条风走过的天空之途返回,来与我们白发相会了。
不管怎样,他跟他的诗里写的一般,无论命运怎样寒风凛冽催逼紧,都“依然宿扶风”,不叫人怜惜,只让人钦敬。
既然如此,就让我也来做成他的一个小友吧,一个因为钦敬而怜惜了的后辈,一个“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的迟来的故人。为了更近更深地听他,于是,我怀着秋节的温暖,迈进唐朝的酒馆,安静地坐在那里,任凭夕阳深深地倦着,以及寂寥地移动到我握杯的指上,仿如月亮缓缓地照着醉酒而归的人。读一读他的同科进士及第的宦友和好友常建写的《宿王昌龄隐居》:“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就算到了他的住处:寒素幽静,一座孤零零的茅屋,一座他自己叫做“茅亭”的孤独的小屋,抚摸他屋前的松树、屋边的花。学常建,不通知主人就夜宿在那里,也举头望松树梢头,见他见过的同一轮明月升起,清光照来,格外有情,而无心可猜。也会和他的朋友感叹过的一样,琢磨着:明月不知今夜主人不在,换了客人,依然多情来伴。到院里散步,也看见他莳养的药草长得很好,和因为久无人来、路面长出的青苔……想象他一边读书,一边满足地眯着眼睛捋着胡须听自己耕种的庄稼萌发拔节的声音……有春酒,有园蔬,微风来,好雨俱……竟想拔脚做成他的邻居,沾一点光,度过一晚千金难买的好时光。或者就做成一只他孵化的小鸟,陷在他丰美的羽翼下,到山坡,到湿地,看“孤舟”怎样“微月对枫林”,“芙蓉”又怎样“向脸两边开”。
要慢慢地读啊,一点一点。摸索着读,不要激动,也不要慌张,甚至不必说“我爱你”;不要暴殄天物——冲个清爽的澡,听一点音乐、喝一点东西回来,再窄身坐在四季的边缘,低下眉,铺开书卷,像铺开一张天下最贵的菜谱。因为他和他们,我会更加沉默不语。
或许,还可以跟着他、高适和王之涣——同为当时“边塞诗派”的大师级人物的三个好朋友在那个下着些小雪的夜晚到歌舞厅K歌,听他说:“咱们各自作了那么多诗,但未见出高下,今天不妨看伶人所唱,以多者为牛,如何?”听人家琵琶檀板地唱出:“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看他得意地用手在墙壁上划一道,说:“我的。”再听第二个歌者的莺莺燕燕:“开箧泪沾襦,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哭单父梁九少府》看他的朋友高适得意地用手在墙壁上划一道,说:“我的。”然后坐下来打着拍子听第三个歌者上前唱:“奉帝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长信怨》)再看他得意地在墙上又划一道,说:“还是我的。”瞅王之涣急而窘的大红脸……
呵呵,那样貌一定可爱得像孩子——他和另外两位都,他们仨。你知道,男人很多时候是孩子,尤其是在某一方面站在高处的男人,似乎他们比我们多出了一个童年。
[诗人小传]
王昌龄(690—756),唐朝诗人,字少伯,世称王龙标,有“诗家天子王江宁”之称。
王昌龄的籍贯有太原、京兆两说。《旧唐书》本传云王昌龄为京兆(即唐西京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大概是因为他在《别李浦之京》诗中说:“故园今在霸陵西”,又有《霸上闲居》之作。唐朝许多山西诗人因为洛阳、长安为当时文化中心,多游洛阳、长安,有的甚至多年住于京城,不能因为居住在京城便说他们为京城人。《河岳英灵集》为唐人殷番所编著的唐人诗集,载王昌龄为太原人,《唐才子传》也认为王昌龄为太原人。
他家境比较贫寒,开元十五年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官汜水尉校书郎),后贬龙标尉,世称王龙标。开元二十二年,王昌龄选博学宏词科,超绝群伦,于是改任汜水县尉,再迁为江宁丞。
王昌龄作为一代诗杰,流传下来的资料却很少。存诗一百七十余首,有《王昌龄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