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于寒山寺,正如崔颢之于黄鹤楼,意义非凡——或许前者还要夸张些。
一首诗让一个寺院、一个城市天下尽知,也几乎是一首诗让一个人天下尽知。
是这样最直接的描写,顺手拿起来,很干脆,很利索:凉秋夜半,霜气逼人,月亮下去了,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啼鸣。停泊在江边一座桥旁船里有了几分酒意的诗人,面对江上的点点渔火,面对江边日夜燃烧的枫树,尚未入眠。这时,已是夜半时分,远处寒山上一座寺庙里的钟声梦魂似的飘到船上。单调的钟声,更增添了几缕诗人的愁绪……或许忧于国事,又或许是触景伤怀,于是心有万千,随意取笔墨,手下动人的诗句便油然而生,从而名铄千古,后人难及。
我们熟知的这首七言绝句,究竟有多少魅力蕴含其中?赖以流芳百世的原因又何在呢?这就要从寒山寺说起了。寒山寺的名字也来自于一位诗人:寒山子。据明姚广孝《寒山寺重兴记》记载,唐朝元和年间,有寒山子,冠桦皮布,着木履,披蓝缕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到寒山寺这个地方缚茅以居。后来,他游历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而去。再其后,希迁禅师在这里建伽蓝,所以有了寒山寺的名字。至今,寒山寺中仍有寒山、拾得的塑像,袒胸露腹、赤足蓬头,站着的是寒山,持一枝莲花,坐着的是拾得,双手捧净瓶——当然,现在也有了我们的诗人的塑像。寒山寺门前,古运河蜿蜒而过,几座古桥依次横跨其上。在寒山寺的门口,是江村桥,东面百余米,即是枫桥。寒山寺的西北方向约两公里处,有小山,与寒山寺门遥遥相对,名字叫孤山,又名愁眠山。而江村桥也有另外的名字叫乌啼桥。了解了这些情况,这首诗就清楚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画面依次打开,我们沉溺、碰触、抚摸,再在细细挑捻中恍惚穿越。
这是一首行旅诗,起于偶然:他长夜无眠,无心纪事,本无深刻寓意,也没有什么新奇比喻,就连中国古代诗人一向赖以成诗的月亮都离开了现场,却创造了一个有声有色、情景浑成的“愁眠”之境,以至万口传播。他和衣而卧,辗转反侧的形象是如此真切、实在,引起了千秋百代人们的心灵共鸣。具体又抽象、实在又笼统的句子自它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他和他的《枫桥夜泊》就这样永远地活在了历史的长镜里,亮如白日,照我们自身的无眠,一如他的无眠。
首句交代时间,如冷水泡茶,慢慢地才浓起来:应该是在白露或者霜降的节气里吧?深更半夜,月落星稠,暗霜凝结,乌啼传过来,凄凉无限;诗人躺在船上,衣服上浸渍着斑斑酒痕,身边只有几本卷了边、寒酸的线装书,疲累的书箧和一支孤零零的毛笔,别无他物。他所爱和为之奋斗的事物在离他远去,一切都在离他远去,而他也决定不再在路上忠实前行——做这样一个决定也是很难的,他太熟悉和痴迷于这条路了。思想自己的半生,曾少年热血,青春骄傲,梦想诗书寄世,穷达无论,半生过来,自己已岁及老大,世无知音,多的是屈辱、悲苦,少的是光荣、欢愉,一场又一场浩劫之后,自己坚信和追求的理想遵循着它固有的法则一点点破灭,不觉中,已经踏上归程……哦,真的,已经是归程了么?还没有起航就已经归去的归程?至此,他感觉自己心中的伤口像衣服上崩开的线一样豁朗朗裂开,而自身有如漂泊在广漠无边的黑夜,冷落,孤独,茫然无从,看不到灯塔、丝绸和马,疲惫的心在生命的大海上寻觅,却开辟不出一条突围的道路。本来“月落乌啼”还可以坐着安静看下去,到“霜满天”这里,则不得不叫人起而拍案,赞叹他造句的奇崛了——不错,秋霜落地,凛然生出凄怆,这是自然现象,在心绪不平的诗人看来却似乎繁霜满天,寒意逼人,感情沉降到了最低点。写秋色弥漫,西风飒飒,都只为传达人的心绪。尤其刺耳的是“乌啼”,在古代就是凶险、不祥的预兆。可以想象,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情绪最低落的时刻,突然传来几声尖厉刺耳的乌啼,是多么乖戾怪异的一种体验。
次句刻绘他和衣而卧、内心料峭、长夜无眠的眼里所见。远处岸边,夜色朦胧,枫影沉沉,近处江中,雾气茫茫,也许还夹了微雨,渔火则点点闪烁不定,透入船舱。一远一近,一暗一明,一江边,一江上,使人很自然地移情于景。“江枫”这个意象极富暗示性和参照性,与秋色、秋思以及生命的秘密密切相关。“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青枫浦上不胜愁”,“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前人这些诗句可以说明“江枫”这个词语所积淀的哲学意蕴。“渔火”是周围昏暗迷蒙背景中的一抹亮色,一缕温暖,尽管它不可能照亮黑暗,驱散寒冷,但毕竟可以给处于沉沉黑夜中的人们带来一丝安慰。置身霜天寒夜,目睹江枫渔火,他心有所动,“对”字用得和蔼,里面确有旅人长久萦绕心间、一直在路上的微妙心迹,失意人无处道凄凉的复杂情绪,又潜隐着对旅途幽美风物的新鲜感受。“愁”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的外化形式应该是霜、乌、江枫和渔火,一景一色都洞开于天空下,伸展着疲累的手脚,在“愁眠”;都似连非连,寂寂无声,含满腹的心事,而各自心事各自知。“对愁眠”其实是不堪“愁对”也未“眠”的。
结尾两句特写夜半钟声,浑厚,沉闷,悠长,缓慢,轻轻拨转,却如一道激越的鞭子,抽开了夜的昏昏欲睡;又似一束澄明的光,穿过三万六千缕的思绪,不歇气地径直贯到脚跟,使得我们周身也跟着清澈起来:“姑苏城外寒山寺”,交代钟声源自何处,真切实在,可触可抚。“夜半钟声到客船”,夜半钟声是向四面八方传播扩散的,可是在愁眉不展的诗人听来似乎格外响亮——可以是刺激,更可以转而理解成安慰,似乎是专为着困顿潦倒的诗人而来的,故而有“到”客船而不到别处的感受。显然,钟声无形无情,如此一来却有情有势,负载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充盈了天地。又自然,又突兀,新鲜逼人。这就是诗,纯粹的诗,不能画成画,想必最好的画师也画不来。如果拍片子,也没那韵味。好诗就是这样,只能是一个一个汉字俭省着、楔钉子一样浅浅地固定在纸上——只有在纸上才好——看不到,却要你想象,这就是文字的魅惑处,也是文字的无可替代处。随便你怎么解读,都是不完全对的,却又各自都有一层道理,只要对了心思对了景儿。它独立于时间和空间之外。
从它所传达的视觉效果来看,这首诗也非常美丽,需要细细品咂,不宜泥解:月落,乌啼,霜漫天,江枫,渔火,寒山寺,钟,客船……一系列似是毫不相干的意象,恰恰又是内在联系最紧凑的。如此种种,又有敌意又恩爱的一堆儿意象,推推搡搡,商商量量,在给我们传递着怎样的信息呢?仔细品,那些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如同一排听话的兵,在自己的秩序里任由他的调遣——它们紧密依靠,前拉后坠,大小明暗,构成了矛盾,而矛盾越演越紧张越用力,情趣和意思也就越来越浓重,将达变化时,也是情趣和意思最浓重的时刻——就是“钟声到客船”的时刻。光看字眼,所见所闻,所感所悟,都能让客子生出倦游之心,而具体到底该做怎样实际情境的理解?是失意科举?是仕途受挫?还是亲人故交的离开?并不露筋露骨。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境下,无论是谁,也许孤独感、失意悲和别离痛都一时间横亘在心头了吧?在对于诗人的遭际略知一二之后,却大可以放开去——我们更需要了解的是诗人的诗歌,否则语妙全失。混沌着读,简单着理解,放胆留白,全身心体验去也就罢了。这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特点,全无也全有。只要你是会心人,那些单个儿蹦的字和词,就自己连缀成平原一样铺开的夜晚,将你淹没。
整体画面又是素描,又是水粉,面目可疑,其实怎么解释都可以,浓淡相宜;怎么解释又都不可以——一切解读都是误读,到不了他的最好处。
从素描上来看,整幅银色的笔墨最是清雅秀丽,着墨不多,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所到之处,意随笔动。若说写实,一片氤氲气有如梦境,粗笔缠绵,实在难以捉摸;若说写意,一个个物体却又各自怀抱个性,立在纸上。从色彩的角度来看也是很有一番意思在的:将落之月所洒清辉,白中晕黄,黄中掺银,用柠檬黄加白调出,显得凉且清亮——“霜”,银白,与月色同属冷色;“枫”本色为火红,与“渔火”同为暖色,凸出画面,却因在“江”那一片粼粼的冷色之中隔月怅望反觉其冷,而在正在落或已经落了的“月”辉映的夜色(我们当然可以想象有星空)的渲染下,暖的纯度也有所遮盖,成了紫红,色彩的调子因此更加沉稳渊默,跳脱中存了萧散。这是最基本的冷暖对比。黄与紫红互为一对补色,补色对比也就是:我们往往在看到黄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想去看到紫色——红和绿也是如此道理。而星河浩瀚,银霜满天,面积相对于“霜”、“枫”和夜色,“渔火”小了许多,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欢呼雀跃,面积对比堪称绝妙:前半部的“霜满天”单元密不透风,有“渔火”点缀,后半部的“钟声”部分又疏可走马,有“客船”接应,给人以强烈对比而温和有加的视觉感受。短短的一首七言绝句,无非二十八个字,却运用到了视觉、听觉、静物动者相映、冷暖、补色对比、面积对比协调等等内容丰富的感官效应,怎能不让人过目成诵,并支付出自己的知音、同情和审美认同?
在苏州的名胜古迹中,寒山寺(捎带着那桥)的名气之大是出人意表的。以它的面目一般推断,不能不说主要得力于这首诗。据说在日本,只要读一点书的人,无不知晓“寒山寺”三字。因此日本人一到苏州,会执意到寒山寺去看看。除开那诗,寒山寺也确有它的特点,它不城不廓,不卑不亢,香火盛衰都不计,也不恋爱,自顾自对镜梳头,玉立千年。一座寺能够依傍着这样一首诗,也不枉它在天地间伫立了一回。山寺有灵,它守候的应当就是这么一次诗意的注视吧。
去的那次我还小,跟着父亲去的,也是个秋天。刚踏入寒山寺的山门,一种虚静、恬然的气息就立刻从四面袭来、包裹来,仿佛那首诗的灵魂无所不在。唱评弹的一男一女两位温雅艺人口里叮叮咚咚、反复唱着的,也永远是那四句,回环不已,绵延着流淌千里;在大殿上循例有一口钟——自然不是原来那一口了,日本人已经给搞走了好多年,但偶然有人敲它一下,照样能荡出雄浑沉着的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震动,传得很远。比照心里熟稔的句子,还真仿佛有一种晨钟暮鼓、发人深省的觉悟。闭上眼,只属于你的那些诗里镜像一一游来,而那样热闹疲惫的旅行也竟可以省略——回家去,去读那首诗吧,也许比抬脚抵达还算得上抵达。
就这样,我们随着一支笔的游走而游走,随同他一路梦游,路过了燕京、历下、洛阳、徽州和扬州,以及清、明、元、五代和两宋,回到了一个河、一个桥、一个寺,以及一个被叫成了“十三辙”里的一辙(“姑苏”,嘬起嘴儿来念一下吧,多么好听)、开满软糯花朵的城市,回到了唐朝。
[原作欣赏]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人小传]
张继(生卒年不详),唐朝诗人,字懿孙,襄州(今湖北襄阳)人。他的生平极简。据诸家记录,仅知他是天宝十二年的进士。大历中,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市)盐铁判官。
在唐代诗人中,张继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上名家,《唐诗品汇》把他的七言绝句列入“接武”一级中。如果千年绝唱《枫桥夜泊》诗没有留存下来,可能今天我们已忘记了他的名字。这首诗首先被选入《中兴间气集》,题目是《夜泊松江》。以后历代诗选都收入此诗,直到《唐诗三百首》以及后来许多版本都有收录,使这首诗成为唐诗奠基的名篇之一。
他的诗爽朗激越,不事雕琢,比兴幽深,事理双切,对后世颇有影响。但可惜流传下来的不到五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