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章节说过,袁世凯善于政治联姻,袁家子女是抢手的紧俏货,刚出锅就有人订购。袁克文自然不会例外,这次想要“订货”的是个大买主—慈禧太后。
老袁进京觐见太后,正经事情说完,老太婆扯起家常,问到袁世凯的子女情况,老袁一惊,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回话:“长子克定,已经完婚,亲家是江苏进士吴大澂。”太后又问:“次子呢?”袁世凯答:“次子克文,年方十七。”太后自说自话:“我家有个侄女,待字闺中,要不给他们撮合撮合?”袁世凯沉稳回答:“回老佛爷话,此子驽骀之躯,能与金枝玉叶婚配求之不得,只不过小儿已订亲了。”太后“哦”了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
袁克文娶的正室妻子刘梅真,是新式和旧式婚姻结合的产物。温文尔雅的刘小姐出生在天津盐商刘家,祖父刘瑞芬,安徽贵池人,是晚清外交英才,曾担任过英、俄、法、意、比等国公使,为淮军办理军火事宜建功累累,后任广东巡抚。父亲刘尚文另辟蹊径,将人生战场从政坛转移到商海,迅速蹿红,成为一名成功的商界精英。此人是名儒商,生意做得好,对诗文也有精深的研究,还是个有名的碑版鉴赏家。家有小女初长成,最为重要的是早期教育,富商人家舍得投资,不惜花重金请家庭教师执教。这个小女子也争气,不仅模样长得靓,填词赋诗、写字绘画,样样能来,尤其是弹得一手好筝,让无数青年才俊暗暗艳羡。
这种才貌双全的美女,很难逃过袁克文的眼睛,即使用挑剔的眼光看,也觉得刘小姐是做妻子的合适人选。正好老袁从宫中回家,说到太后有意成全的事,袁克文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求婚愿望,袁世凯略作沉吟,即表示全力支持,秘密安排媒人前往津门刘家提亲。很快,刘小姐的庚贴送进袁府,经过课算(起课卜算),八字相合,随庚贴附来的还有刘小姐亲笔写的诗词和字画,验证为真才女无疑。于是袁府送去聘礼,选择吉日,用花轿将刘小姐抬到督署府的后花园,大摆筵席,完成了一桩婚姻大事。
郎才女貌,夫唱妇随,袁克定、刘梅真婚后的夫妻生活有过一个短暂的甜蜜时期。刘小姐善吟咏,是个才华横溢的文学女青年,著有《倦绣词》。有人将她比做李清照,刘小姐浅浅一笑,不置一词。那么,袁克文自然就是赵明诚了。一对才情鸳鸯,心心相映,志趣相投,所有的人都祝福他们白头偕老,演绎出世界上最浪漫的故事,但那对于从小在妓馆里泡大的袁克文来说,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确实,这个爱情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出悲剧。刘梅真的没有想到,性情那么率真的才子袁克文,竟会移情别恋,而且会有那么多红颜知己。刘梅真大哭大闹,眼睛肿得像颗桃子,向公公袁世凯诉苦。老袁压根不把这个当做一回事,摆摆手对她说:“有作为的人才三妻四妾,女人吃醋是不对的。”刘梅真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后来袁克文纳妾多了,她终于见怪不怪,听凭其夫走马灯式地将一个个新姨太太娶进门,只是在财务上管得紧了些,不想再拿家中的银子让袁名士去“打水漂”。
袁府对袁克文纳妾的方式有个形象的说法:“有子去母。”具体来说,就是纳一个新姨太太进门,就将前边的姨太太想方设法弄出去。因此,袁名士虽说纳妾无数,家庭里供他日常使用的美妾只有一个。名士毕竟是名士,无愧为花间高手,即使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也是相当划算的,且可以最大限度地减轻妻妾间的摩擦,减少家庭战争。
袁克文一生究竟纳了多少妾?这恐怕是一笔糊涂账,很难算得清楚。据不完全统计,他的侍妾计有薛丽清、小桃红、栖琼、小莺莺、眉云、无尘、温雪、雪里青、苏台春、琴韵楼、高齐云、花小楼、唐志君、于佩文等。至于没有小妾名分的临时二奶,更是数不胜数,至少也超过三位数。袁克文就像是人世间的一名匆匆过客,始终在追求什么,也始终在逃避,那些女人对他而言,精神满足的意义远大于肉体占有的意义。在解释和她们分手的原因时,袁克文无奈地说:“或不甘居妾媵,或不甘处澹泊,或过纵而不羁,或过骄而无礼,故皆不能永以为好焉。”把责任全部推到那些女性身上,倒也轻松省事。
薛丽清,艺名雪丽清,克文亲昵地称之为“雪姬”。那句为袁克文惹下弥天大祸的诗“莫到琼楼最高层”,就是他在“乙卯秋,偕雪姬游颐和园,泛舟昆池”时为雪姬所写的两首诗中的名句。
薛丽清天生丽质,冰雪聪明,是天地间难得一遇的尤物。此女姿色并不出众,但是皮肤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性情温柔娴淑,谈吐举止高贵,袁克文一见倾心,引为知己,将雪姬带进新华宫,藏进高墙深锁的府院。遗憾的是,雪姬是一只在野林子里飞惯了的金丝鸟,灵魂的每个角落里都充塞着自由的天性,对袁克文的自作多情并不买账,不久便劳燕分飞,跑到汉口去重张艳帜,她所寓居的福昌旅馆,成为记者关注的焦点。
在回忆录《汉南春柳录》中,薛丽清对这段往事记述如下:“予之从寒云,也不过一时高兴,欲往宫中一窥其高贵。寒云酸气太重,知有笔墨不知有金玉,知有清歌不知有华筵,且宫中规矩甚大,一入侯门,均成陌路,终日泛舟游园,浅斟低唱,毫无生趣,几令人闷死。一日同我泛舟,做诗两首,不知如何触大公子之怒,几遭不测。我随寒云,虽无乐趣,其父为天子,我亦可为皇子妃。与彼此祸患,将来打入冷宫,永无天日,前后三思大可不必。遂下决心,出宫自去。克定未做皇太子,威福尚且如此,将来岂能同葬火坑,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之为妙也。袁家规矩太大,亦非我等惯习自由者所能忍受。一日家祭,天未明,即梳洗恭听已毕,候驾行礼,此等早起,尚未做过。又闻其父亦有太太十余人,各守一房,静候传呼,不敢出房,形同坐监。又闻各公子少奶奶,每日清晨,先向长辈问安,我居外宫,尚轮不到也。总之,宁可做胡同先生(妓女的别称),不愿再做皇帝家中人也。”
如此奇女子,也是一绝。在她眼里,什么皇宫嫔妃,高官厚禄,都如粪土般不值一提,唯有放纵自我的情色生活才是生命的终极追求。
薛丽清离开新华宫时,是个风情万种的少妇,她刚刚生下孩子不久,竟毅然诀别老公和孩子,确实需要勇气,值得佩服,然而她遗弃的这个孩子,却给袁克文出了道难题。此时是民国四年(1915)九月,正逢上袁世凯的生日,袁家男女老少按辈分分班拜跪,祝老爷子寿比南山。孙辈众人拜跪时,有一老妪格外刺眼,只见她怀抱婴儿,局促不安,袁世凯疑惑地问道:“这是哪来的一个孩子?”老妪趋前答道:“二爷又添新少孙,恭喜恭喜。”老袁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问道:“他母亲呢?”老妪神色慌乱,不知如何回答。旁边有人帮腔说:“其母现居府外,因未奉旨,不敢入宫。”老袁眉头紧锁:“母子分离,岂有此理,即刻令儿母迁居新华宫,候我传见。”
老袁要传见的这个人,此时正在汉口做皮肉生意,让袁克文哪里去找?急难之中,他去同府中老臣袁乃宽、江朝宗等人商量,袁、江也无计可施,有人提醒说:“现在只好找人代替了,二爷在京城可有旧相好?”袁克文一拍脑袋,天大的难题迎刃而解。当天夜晚,江朝宗派兵包围了石头胡同清吟小班,将苏州籍妓女小桃红活捉入宫。八大胡同佳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受此惊吓,纷纷逃避,极大影响了妓馆的生意。事后手帕姐妹们知道了事情的原由,羡慕小桃红好福气,不仅进宫当皇子妃,还白得了个儿子。
小桃红在袁府中陪伴袁克文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在被囚禁中南海的日子里,除了正室妻子刘梅真外,身边的女性只有这位俏佳人。然而三年之后,小桃红还是和袁名士分了手,易名秀英,去天津妓寮落籍。袁克文与小桃红是协议离婚,分手后,彼此关系依然不错,经常邀约一起看看电影,兴致所至偶尔也到包厢小酌,颇有文明社会的情调。直到民国十五年(1926),他们分开时间已有七八年了,袁克文还不忘旧情,为小桃红填词两首:“提起小名儿,昔梦已非,新欢又队。漫言桃叶渡,春风依旧,人面谁家?”“薄幸真成小玉悲,折柳分钗,空寻断梦。
旧心漫与桃花说,愁红泣绿,不似当年。”无尽的惆怅与忧伤弥漫纸上,让人嗟叹。
袁克文的诸多小妾中,与他在家庭生活上最为默契的是唐志君。此女是浙江平湖人,善理家政,对老公的伺候也很到位。克文是位瘾君子,平时爱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古董书籍,堆砌枕旁,会客或者写文章,仅只欠一下身子,安排照应一概由唐志君打点。唐志君也是文学女青年,写的文章经袁克文润色后,曾在上海《晶报》发表过,计有《陶疯子》《白骨黄金》《永寿室笔记》等篇。
袁克文对唐志君也是殷勤有加,曾陪伴她一起回浙江娘家,写有《平湖好》《平湖灯影》《平湖琐唱》等文章,为同赴平湖记事。其弟唐采之,长期都是袁克文的管家,掌管袁家经济大权。唐志君有一妹,名叫唐志英,年纪轻轻就不幸得肺病去世了,志君悲痛欲绝,别出心裁,提出要以克文所珍藏的价值连城的宝物玉盏贮酒酌祭其妹,克文满口答应,由此可见袁克文对唐志英的器重程度。
与袁克文离异后,唐志君去了上海,生活无着落,只好捡起原来干过的老本行:看相算命。江湖女术士的生意并不怎么好,有人给她建议,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广告,就凭洪宪皇帝袁世凯儿媳妇的名头,足以招揽诸多顾客。唐志君摇摇头,她的心里仍然装着袁克文,不愿意那么做去伤落魄名士的心。后来克文逝世,消息传到上海,唐志君亲临《晶报》报馆询问详情,声称要为夫君袁克文写一小传。
袁克文这位花帅,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民国十三年(1924),他与小莺莺邂逅相遇,一见钟情,迅速跌入又一场情场的旋涡,疯狂程度丝毫不减。小莺莺,本名朱月真,也是沪上妓家的当红明星。克文为其撰写《莺徵记》《怜渠记》,又作《春痕》诗十首,以清宫旧制玉版笺四帧,画朱丝栏,精楷写赠小莺莺。不久在北京饭店举办婚礼,在鲜鱼口租房,金屋藏娇。这桩桃色新闻在当时颇为轰动,曾有娱乐记者撰写八卦文章《寒莺夜话》在报纸上炒作,红遍了京城半边天。
过了段时间,忽然发生了一场政变,京津两地的火车阻隔不通,克文和小莺莺遂成为牛郎织女,望天长叹。既而,袁克文别有新欢,思念之情渐渐被新欢替代。此时小莺莺已有身孕,不久生下一女,名为三毛,貌酷似其父,极聪慧。几年后,袁克文听说了这个消息,托人到上海与小莺莺相商,希望能破镜重圆。小莺莺答应了,正准备带三毛赴京与小女生父相聚,不料袁克文病逝,小莺莺闻知此讯,甚为悲痛。
在袁克文走马灯似的所纳小妾中,唯独有一个女子为正室妻子刘梅真所喜爱。此女姓苏,名栖琼,江苏华墅人,长得乖巧,嘴巴也甜蜜,为了帮她脱籍离开妓馆,刘梅真从私房钱中拿出了银圆三千。他(她)们常常偕同往光明社看电影,或赴共和春、百花村等酒家宴饮,三人结伴而行,也是津门一道独特的街景。袁克文残存的诗中,有首是纪念他带栖琼同登天羊楼的:“荒寒向夜漫,海天转萧沉。入市孤怀倦,登楼百感深。东风舒道柳,朔月黯郊林。何处歌声咽,愁闻变徵音。”
袁克文有四子三女:长子袁家嘏,次子袁家璋,三子袁家骝,四子袁家楫。长女袁家颐,次女袁家华,三女袁家祉。关于袁氏家族“家”字辈的这一代,后边章节会专门谈及,此处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