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世凯的一生中,有个人的命运始终和他绑在一起,这个人就是徐世昌。
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号菊人,河南汲县人。此公的一大特点是耐得住寂寞。考中进士后,徐世昌在翰林院任编修,这是个不起眼的七品官,俸银甚少,生活清苦,远不如外放当个知府之类的州官来得实在。也有同僚暗中教他招数:为官之道要舍得投资,拿点银子去疏通上司,弄个办学差、试官的肥差,去外省捞它一把,回报大大高于投资。徐世昌摇了摇头,依然慢条斯理踱着八字步去翰林院。他心里清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机会总是为那些有准备的人提供的。
板凳坐得十年冷,到了第十年,机会终于来叩门了。袁世凯在小站办新建陆军,请他这个老搭档出任军务营务总办,相当于总参谋长兼秘书长,实际上是袁的内当家。徐世倡欣然赴任,总揽内务文案并参与机密,成为袁老四的核心智囊。
辛亥革命初起,徐世昌在京城联合奕劻、那桐等一帮满清权贵积极运动,请出了洹上村的“隐士”袁世凯出山,立下大功。哪知袁老四登上大总统宝座后,徐世昌却激流勇退,跑到青岛暂避风头。这个清朝遗民心头有难言之隐:半生受清廷厚恩,却帮袁老四挖了大清的墙脚,如果再去做民国的官,脸面上也太挂不住了。先找个世外桃源,休养生息,过渡一下,方才显得不着痕迹。徐世昌当官当得实在精,怪不得他得了个绰号叫“水晶狐狸”。
徐世昌在青岛当寓公,原本就是做做样子,经不住袁老四一请两请又三请,徐世昌终于动身了。据说启程赴京前,其弟徐世光对他有一番肺腑之言:“大哥你竟忘了皇恩浩荡?议和之际,你曲从袁谋,已为人所议。今再为袁效力,将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徐世昌叹了一口气,小弟毕竟年轻,中国官场的政治他还不懂,自古以来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英雄要有用武之地,还非得掌权不可。民国四年(1915)五月,徐世昌正式出山,任北洋政府国务卿,时人呼之“徐相国”。
袁世凯称帝,连徐世昌这位老朋友也不买账,袁、徐携手共进的局面难再。徐世昌曾在日记中大发感慨:“人各有志,志在仙佛之乡者多,则国弱;志在圣贤之人多,则国治;志在帝王之人多,则国乱。”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袁老四搞洪宪帝制的不满。
民国七年(1918),64岁的徐世昌被新国会选举为第五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他向全国通电,表示辞让不就,众人挽留,遂决定任职。徐世昌当总统,只是块金字招牌,一切实权都在段祺瑞的“安福系”手上。他也乐得清闲自在,充分享受傀儡总统的好处与实惠。徐世昌内心一直有浓郁的“大清情结”,即使当了民国的大总统,仍然念念不忘清朝的官衔。和他同为清末太傅的世续死后,皇室追赠“太师”。周馥死时,小朝廷也破格追赠他“太师”。徐大总统羡慕不已,央人向清皇室表示,希望生前能得到“太师”的封号。梁鼎芬、陈宝琛等晚清忠臣听了,对他这种熊掌和鱼都想兼得的做法大为鄙夷:“既为清室臣,又为民国职,怎么可以?”
徐世昌一生在政坛上混得热闹,家庭生活却有点冷清,娶了六个老婆,奇怪的是没生下一个儿子。只有二姨太石孺人生了两个女儿:长女徐绪明,次女徐绪根。袁世凯在世时,袁、徐两家曾有婚约:袁家十子克坚娶徐家次女绪根。按说这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袁、徐大半生的政治联盟,需要儿女用婚姻再加一个砝码。可是老徐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个消息,说十公子袁克坚品行不端,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攻读政治经济学期间不好好读书,追求哈佛大学校长的女儿。据说还翻过美国闺女的院墙,被校长逮了个正着,给予他开除学籍的处分。这事传来传去,传到徐世昌耳朵里,已经是一桩严重失实的“桃色”事件。
袁克坚听说徐世昌要退婚,去找未来的老岳父说理,谁知老徐根本不见这个女婿,让仆人将他拦在门外。好不容易见了面,徐世昌叹口气佯装为难:“如今时代变了,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女儿追求自由恋爱,她要嫁给中央银行的许大纯。”袁克坚去问徐绪根,徐小姐低着头默默流泪,什么话也不肯说。
经历了退婚风波,袁克坚的情绪十分低落,对父亲在官场里的那些人际关系也看淡了。当时有不少同情袁家的北洋旧属,大骂徐世昌是不搽粉的活曹操,这让袁克坚感到了一丝温暖。后又有热心人给袁克坚介绍对象,女方是陆建章的女儿—仍然没有脱离北洋系的范围。
陆建章(?~1918),字朗斋,安徽蒙城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历任哨官、帮带等职。民国二年(1913)任军法执法处处长,杀人如麻,因此人们送他“陆屠夫”的称号。这个人在杀人前,一般会表现得特别温文尔雅,派部下送来一张请柬,约请在某家酒楼共进晚餐。一番觥筹交错后,送客时背后打一黑枪,“客人”应声倒地,至死也不知道毙命的原因。时人将他送的请柬称做“阎王票子”。
“陆屠夫”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经常用来对付“客人”的那套办法,会被人照搬了来对付他。这个人叫徐树铮(1880~1925),字又铮,江苏萧县人,秀才出身,是段祺瑞的“小扇子军师”,幕后的“鹅毛扇”摇得滴水不漏,深为“段歪鼻子”赏识(段祺瑞一生气,鼻子就气歪了,故有此绰号)。他被认为是段祺瑞的灵魂,在老段手下担任过政府秘书长,权势熏天。据北洋政府财政次长李思浩回忆,那天徐树铮请奉系军阀杨宇霆在天津吃饭,正巧陆建章中途来访。杨宇霆对徐树铮说,此人很是讨厌,怎么他还活在世上?徐树铮一笑,英雄所见略同,我看这个人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陆建章被卫兵带到后花园时,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过身问了一句:“又铮要杀我?”徐树铮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杀了陆建章后,徐树铮给段祺瑞打了个电话。老段一听“陆屠夫”被杀后大惊失色,连连跺脚说道:“这个又铮,这个又铮,真是……”下边的话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段祺瑞赶到,徐树铮编造了一个陆建章通敌、勾结土匪、煽惑军队、企图叛乱的通告,让老段签字发布。通告中写道:“陆建章身为军官,竟敢到处煽惑军队,勾结土匪,按照惩治盗匪条例,均应立即正法。现既拿获枪决,着即褫夺军职勋位勋章,以昭法典。”
通告上的官样文章,与事实真相相去甚远,徐树铮对杨宇霆说“看不顺眼”那句话,其实也是顺水推舟,是为杀陆临时找的一个托辞。陆屠夫杀人无数,确实该死,但是陆建章这次到天津是来讲和的。当时段祺瑞的皖系与冯国璋的直系、张作霖的奉系之间矛盾非常尖锐,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几方都坐在火药桶上,陆建章认为他有能力说服老段不动武。“屠夫”要扮演一回和平天使的角色,却因此而搭上了性命。在徐树铮看来,此时正是帮助老段用武力统一全国的大好时机,岂容“陆屠夫”鼓捣三寸不烂之舌,把老段拉到主和的阵营中去?徐杀陆,是要断了老段的退路。其实,对小扇子军师的这番良苦用心,老段也是心知肚明,加之他过于偏袒手下这名爱将,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徐树铮杀陆建章,是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因为他们两家的私人关系并不一般。徐树铮和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是同班同学,陆承武的太太和徐树铮的太太也是同学,相互间走动得十分密切,经常在一起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为了政治利益,再亲密的关系也要下毒手,使人感到不寒而栗。
徐树铮为了他的政治得罪了陆家,陆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民国十四年(1925),陆建章的内侄女婿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与陆建章之子陆承武秘谋暗杀徐树铮。段祺瑞听到风声,告诉徐树铮不要来京,小扇子军师不以为然,进京第三天就被杀害。段祺瑞闻讯后失声痛哭,亲笔撰写《故远威上将军徐君神道碑》,并在段氏祠堂里供奉了徐树铮的灵位。
陆建章之死,死得不是时候;徐树铮之死,死得也不是时候。其时正是蒙古闹独立,徐树铮奉命任西北筹边使兼西北军总司令,率领边防军进发库伦,将长期谋反叛乱的王爷叛臣一网打尽,使百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重新回到了民国政府手中。在这样的时候,冯玉祥杀了有“爱国将领”美称的徐树铮,的确是件让人欷歔不已的事情。
徐树铮死后,徐世昌送的一幅挽联是:“道路传闻遭兵劫,每谓时艰惜将才。”有意思的是,当年陆建章死时,“水晶狐狸”徐世昌送的也是同样一幅挽联。真实的历史,确实比小说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