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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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相过亲后,神婆来催了一回,要问个实信儿,定个日子,好给那边回个话。老顺懒得和这个“脸皮比城墙厚”的“活爹爹”谈婚论嫁,就叫老伴去问。猛子却因曾和双福女人谈过嫁娶之事,说好她若离婚,自己就娶她,可现在,人家婚还没离,自己就已相亲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便想探一下那婆娘的口风再说。因为相个亲,没啥要紧,只买点礼行就成,花不了几个钱。订婚可不一样,一订,就得送订婚的彩礼。若女方反悔,那彩礼一分不少,要退给男方。若男方反悔,彩礼就成了女方的遮羞钱。这是千百年的规矩,谁也破不得。妈一问,猛子只好胡乱地吭哧,不说成,也不说不成。齐神婆得不到个准信,大发脾气,说:“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却想:先探探那婆娘的口风再说。

吃过晚饭,妈洗了碗筷,和兰兰进了北书房,去修那金刚亥母本尊法。猛子出了家门,见一群人在桥头上叽喳。这“桥头”,并无桥,只有一大堆黄土,人们蹲呀坐的,方便,就成摆龙门阵的地方了。上了黄土堆,东望,可见沙窝,就是书上说的那个叫“腾格里”的大沙漠。吃过晚饭,汉子婆姨便自发地聚到这里,发布些新闻啥的,倒也热闹。

自弟弟出去后,家里少了说话的,猛子心里空堂了不少。虽说灵官也不是他的知心人,但总能斗阵嘴,磨阵牙,时不时地,还能拽出点笑声。现在,抬头是爹,低头是妈。两个老的又老是犟嘴,常为些针头线脑的事争个脸红脖子粗。屋里便闷了许多。

更糟糕的是,这日子,是越来越难打发了。地里活多时好办,苦个驴死鞍子烂,脑袋才挨上枕头,呼噜声就响了。怕的是农闲时,地闲了,人闲了,日子短了夜长了,便有了太多的难熬。除了到桥头上闲谝外,真想不出再有个啥干的。那日子,真成“熬”了。熬上一天等于两半日子。村里,连个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也没有,活得真没劲。

最可怕的,除日子的难熬外,还“没个啥盼头了”。这本是爹妈的感叹,却不觉间进了猛子的心,时不时地,就拽了心,荡几下真没盼头了。以前,还有想头:饿了,想吃的;冷了,想衣服;燥了,想女人。现在,饿呀冷呀离得远了,女人也不过那么回事,几分钟的用途。一完,就觉得这玩意儿也可有可无。那么,就该有个“盼”的东西,就像爹娘曾经盼弟弟考上大学,“月月有个麦儿黄”,过几天好日子一样。还是有个盼头好。他想。

不觉间,猛子就到双福家门口了。这门高,大,总叫他产生被压迫感。这劈面而来、巍巍峨峨的门庭太欺负人,仿佛在说些很嚣张的话,很令猛子恼火。这感觉,会一直延续到双福女人脱衣之后。这时,他就觉得双福也没啥,你门高门大有啥用?女人照样叫老子压在身下。但女人一穿衣服,猛子又憋气了。因为,那衣服呀,家具呀,电器呀,也会像门庭那样,说些很嚣张的话。

双福和女人的婚至今没离。据说,双福忙是一个原因。他的财势又扩了,许多大建筑项目都是他投标修建,暂时还顾不上处理那些屌长毛短的事。但另一个众说纷纭的原因是:双福正在争取个啥劳动奖章,不是“五一”,就是“六一”。究竟是几一,谁也弄不清楚。想来是“六一”,因为乡下人眼里,数字大些当然好些。双福怕离婚一事,影响自己的形象。当然,更有一种说法:双福怕一离婚,他的财势就一分为二了。

猛子在高大的门庭前憋了一阵气,但那门庭依然高大。猛子只好把憋的气变成长长的叹息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女人出了庄门,见是猛子,撇撇嘴,把一盆水狠劲泼了出去。

“进呀。你癞蛤蟆告天爷吗?站客难打发呀。”女人挑挑眼,说。

说来也怪,跟女人越接触,猛子越打骨子里看起这女人了,和她结婚的念头也越淡了。女人是啥?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这婆娘,心又高,气又傲,人家不骑你,你就烧高香了。一想娶她当女人,总是心虚。猛子知道自己肚里有几两酥油。好饭无盐水一样,好汉无钱鬼一样。连毛撕不上一盘子的猛子,在这女人跟前,咋也髭不开翎毛,抖不出威风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她了。先前,下腹火炽的时候,便是想她的时候。现在,改了:心里一空堂,这婆娘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就乘虚而入了。一想她,猛子就会想起个词儿:知音。虽说猛子也知道,自己没个啥“音”值得叫人家“知”。但这个词儿,要比“心肝”呀,“宝贝”呀,“心头肉”呀啥的文明。时代在发展,人类在进步,猛子也变文明了。

丫头叫双福接去城里念书,女人屋里就空堂了。馍馍老在盘儿里放着,猛子啥时想“吃”了,就来;想做啥,就做啥。这女人一张口,就是叫猛子刮目相看的一大堆词儿,把他的心也熏亮活了。人说,好女人是一本书。至少这女人就是,而且,是本大书,老翻,老嚼,却不腻,总嫌翻不透。

因为她明里还是双福的婆姨,两人没再谈婚呀嫁呀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双福不急着办手续,女人也不急。到哪山,打哪柴。有了猛子,她水也行着,磨也转着,没个啥急的理由。猛子也一样,急的是他爹,身上背不住烫面条儿,三天两头就找神婆,想把这羊头上的毛燎掉。真是“生娃娃的不急,倒急死接生婆”了。猛子笑了。

“笑啥?”女人挑挑眼,“瞅准了没?把灯挑亮些,可别挑来个猪不吃的茄莲。”

“人家,是天仙女呢。哪像你?一座肉山。干个啥的,也像东洋大海里掉进了一根针。”

女人吃吃笑了,道:“没跟你嫂子学花儿吗?那首花儿咋唱来?‘心肝妹妹别嫌我的尕,裹上些布来缠上些麻。’”

猛子笑道:“你尽想这些。怪,这花儿里啥都有,你有啥心,就有啥花儿。真是的,我倒觉得有首花儿好。一空扎个手到你这儿来,就想起那花儿了。”“啥?”“枣红马儿走的好,尾巴上绾了个绣球。看一回尕妹没拿头,口里含了颗大豆。这词儿好不?可惜我五音不全,一出声,怕老鼠都夹不住尿了。”

女人笑道:“你没拿头就没拿头,也用不着含啥大豆。其实,啥都比不上人。人才是个活宝。人真怪。活个几十年,为啥不恩恩爱爱好好地活,却去追别的东西,啥钱呀,名呀,利呀,无休无止的。等到手了,人也该咽气了。好好一个大活人,为啥不贴心贴肺地爱?不变着法儿,爱出花样,爱出滋味,却图那些虚名虚利干啥?莫名其妙。”

猛子眯了眼,望女人一阵,道:“你不是说男人仅仅是个屌吗?”

“没错。”女人笑道,“可也不仅仅那样,还得为心活呀。女人总爱寻个盼头,有盼头,就把一辈子祭出去。没盼头,连个笑脸也懒得露。谁不是这样呢?有为爱的,有为子女的,有为丈夫的。若没盼头,心就死了,人就跟牲畜差不离,不过多个说话,少个尾巴。”

“你呢?你图个啥?”

“我?”女人拧眉一阵,冷冷笑了,“我图一口气。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那一阔脸就变的浅碟子有个啥好果子吃。知道不?这老天爷,打盘古起,就划好了一个道道儿。谁也逃不过这道道儿去,那就是:有多红,就有多黑。”

一股冷气,蹿上猛子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