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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吃过午饭,爹叫猛子跟齐神婆去相亲。这些天,爹老忙这事。猛子知道跟豆垛上的事有关。原以为有了那事,他会无脸见爹。哪知,脸只是烧了一下,就寂然成牛皮了。没办法,经的事多了,脸皮就厚了。

齐神婆说得唾星乱迸:“那丫头没说的。辫子有辫子,样子有样子。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我的眼错不了。那丫头,配这娃子,配个过来过去呢。估计,彩礼也不重。人家不是那号黑心肠。”

“哟,亲家,有你哩。你放心,办成办不成,都亏不了你呀。”妈一脸感动。

“也就是你呀,亲家。”齐神婆撇撇嘴,“自打上回,会兰子到我家闹过后,我赌咒发誓,再也不保媒了。我好心好意,口焦舌燥,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娃子丫头一大堆了,倒怨起老娘来了。把老娘的肝花心肺都亏烂了。你说亲家,怪惊惊……大头打你,是大头的事,老娘又没在背后踢飞脚,又没有煽啥风,点啥火,你怨老娘干啥?还抱我的腿呢。亲家,你说气人不气人?我没给她个好话,用焦毛醋弹,把她撵出去了。真是的。我又不是过不去日子了。找我的人踏折门槛,谁还在乎那两个保媒钱呢?也就是乡里乡亲的,才穿个针引个线的。你说,亲家。”

“就是呀,亲家。人家是人家的事,你不管就别管他。我的事,可不能推脱。猛子那娃子,别看急里冒跳,其实心憨着哩,不会耽搁人家姑娘。”

猛子在门外听了一阵,感到好笑。两人“亲家”了一大堆,不沾亲,不带故的,凭啥“亲家”?这神婆的“亲家”也太多了。倒是妈说他憨的话叫他感动,他响响地咳嗽几声,进了屋。

“快来。”妈说,“给你干妈敬个烟……给你问下了,是包家的姑娘。吃了饭,你捎上干妈去,看上就娶,看不上……看不上也得看上。全胳膊全腿,能过去就成。模样儿,又不能当饭吃。”

“哪里呀?”齐神婆道,“人家那丫头,人眉人眼的,眼睛又大,汪着水,辫子黑油黑油的……就怕人家看不上你。”

猛子问:“和月儿比,咋样?”

“哟——,”齐神婆怪声怪气地拉长了声音,“那可不能比呀。比样子嘛,强。月儿是个乌鸦,那丫头可是个凤凰;月儿是个臭蓬,那丫头是朵刺玖花;月儿是个红柳墩,那丫头是棵珊瑚树。比妖嘛,那丫头咋比,也比不上月儿的。人家那丫头,可实诚哩,脸上连油也不擦。你想,啥年成了,还吊个辫子。月儿是啥?是个妖精——这话,可只对你们说的,嘴牢实些,别传到她妈耳朵里——你看,嘴唇红丢丢的,头发乱蓬蓬的,走一步,扭三扭,说话嗲声嗲气,能浪出水来,像个黄花闺女吗?听说,上回进城打工,傍了个城里老板,新鞋穿成旧鞋了,却叫人家一脚踢了。那是个过日子的料吗?这山望着那山高,那边的山上有蟠桃。本是丫环的命,却好做皇娘娘的梦……当然是不能比的。”

猛子听她作践月儿,心里有了气,又不敢发作。但心底里,他也承认,神婆说的有几分像。

妈说:“哟——,亲家。你越说,越合我的心了。就要她,就要这个丫头。成了,是他娃子的造化,劳驾亲家你,多费些唾沫。”

“没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咋说,总是一个坛城里的金刚兄弟,看在金刚亥母的面子上,我也该尽力子帮。”

吃了一只鸡后,猛子就骑了自行车,捎着打着饱嗝的“干妈”。他穿了一身新衣,显得很别扭,但这是规矩,别扭也破不得。上人家的门,穿个破衣,人笑话哩。好好歹歹,人家也是黄花闺女,又不是寡妇,没个好陪衬,咋能上门?

按照礼行,男方上女方家,每次得买“礼行”。第一次礼重些,猛子就买了四斤冰糖,四包豆奶粉,四个罐头,还割了四斤礼方儿。这“礼方儿”,就是猪肉。按规矩,还该给神婆买套衣服,可妈说礼缺后补。猛子知道,妈怕他相不中,白花钱。

临行前,妈教给了猛子相亲的诀窍:“娃子,捉猪娃看母哩。”叫他多瞅瞅丫头的妈,看她的茶饭、卫生、脾气、待人接物等等。那丫头,能瞅了皮皮儿,瞅不了瓤瓤儿,看起来虽光花明净,说不准还是个龌龊鬼呢。那老娘,老皮老肉了,也不注意收拾,反倒能从她身上看出丫头的教养来。

齐神婆一路尽说女方好话,听她的口气,那女孩,是天上少有,地上仅有。这一套,猛子听过。哪个人相亲,“干妈”都这样,三寸不烂之舌三拨两动,就把夜叉说成仙女了。猛子懒得去理会,双福女人却溜进心了。记得,叫双福捉了奸后,他们曾半真半假地订过终身,但现在,那张纸仍将她和双福连在一起。人没笼头拿纸拴呢,咋跳弹,他们还是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蚱。这样,自己的相亲就不算失约了,可心里,仍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路边的地里,有许多人在薅草,从春至秋,女人都干这营生。一年中,最耗时间的,就是这活了。当姑娘时薅草,当媳妇时薅草,当了老奶奶仍薅草。这薅草,贯穿了女人一生,仿佛女人就是为薅草而生的;脸因之萎黄,手因之粗黑,青春呀啥的,就在薅草中没了。

见猛子过来,薅草的凤香打趣道:“猛子,瞅女人去哩吗?哟,穿了新衣呀。”猛子下了车子,笑道:“眼热了,叫干妈也给你找一个。把那北柱,一脚踢了,找个俏些的,有钱的,省得薅草。”凤香笑道:“不行了,老了。你可得把眼珠子拨亮,别弄个猪不吃的茄莲来呀。”北柱接口道:“就是猪不吃的,人家眼里,也是天仙呢。人家猛子不挑食,老的嫩的都能啃。是不是,齐家干妈?”神婆笑道:“人家瞅的,是地道的天仙呢,红处红似血,白处白似雪,哪像凤香,丢进牛粪里,寻不出个眉眼来。”猛子道:“谁说寻不出来?比牛粪黑的,比牛粪臭的,肯定是她。”

“挨刀货。”凤香绕个草团,打过来。猛子一避,草团打到神婆身上。凤香笑道:“哎哟,干妈,瞧,这草,也是个溜尻子呢,一见个有钱人,就亲热。”

神婆骂:“没大没小的。老骨头了,能挨这么一下?”

“猛子,可别在丈母娘家放骚。”凤香喊。

到包家了。这院落不大,矮小,土坯造,显得土眉土样,墙皮也剥落了,像褪毛时的骆驼。一见这样子,猛子就想,这人家的姑娘,好不到哪里。

“亲家——,亲家——”齐神婆扯了嗓门叫。她见谁都是“亲家”。

“哟,亲家来了?”随声音,一个老婆儿出门了。她显得干瘪,枯瘦。神婆从车把上取下礼行,递给“亲家”。“亲家”接了,笑道:“屋里进,屋里进。”见那接礼行的手上有多年的老垢甲,猛子想:捉猪娃看母哩,她的姑娘,也干净不到哪里。

屋里是着意收拾过了:正堂里,是毛主席像,边上是观音、电影明星。墙上还有一块黄布,上写“寿比南山”四个字。被子叠得也齐整。红白方格的新床单,很整洁,但猛子却老想到老女人手上的垢甲。

“菊儿,倒水来。”老婆儿叫。

菊儿进来了,低眉垂眼,模样儿倒也周正。这形神,没神婆夸的那样好,但也不是“猪不吃的茄莲”,按妈的话说:平常,平常的模样,平常的身材。猛子想:这号人,过日子行。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好调教。

菊儿递过一杯茶水,说:“请喝茶。”猛子说:“不喝不喝。”菊儿把茶杯放桌上,说:“放心喝,不要钱的。”一笑。这一下,那模样儿顿时鲜活了。猛子想:成哩。

神婆笑道:“对,好好瞅瞅,别缺鼻子缺眼,缺胳膊缺腿。菊儿,灯拨亮些。”菊儿一笑:“有啥好瞅的,不就七个窟窿吗?”猛子道:“就是,不就九个窟窿。”菊儿说的是七窍,猛子把下边的也加上了。神婆掩了口,咯咯笑了。菊儿脸一红,也笑了。

老婆子笑道:“看来,这也是个怪人。”

神婆笑道:“小伙子不坏,姑娘不爱。”

“男亲家呢?”神婆问。

“给人家做泥活去了。”老婆子说,“菊儿,喊你爹去,”菊儿嗯一声,望一眼猛子,走出门。这一望,把猛子的心搔了一下,想:“这丫头,耐看呢,猛一看,不咋的;再一看,哟,成哩;又一看,嘿!俊了。”

神婆笑道:“亲家,你看这门亲事,是天成的。这娃儿,这丫头,一个金童,一个玉女;一个麒麟,一个凤凰;一个金杵,一个玉碗;咋看,都像一对儿。我说,就定了吧,你们啥时上门,看家道也成,不看也成。要说那家道,也没啥看的,沙湾头一户,要啥没有?我老说:老顺,你前世咋修的?修来的这么些福,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要啥没有?不说别的,光那兔肉,一立秋,就能吃到第二年春上,顿顿的肉呀。亲家,别人家,一年难见几回肉星儿,人家老顺,嘿,酒池肉林哩。要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就跟皇宫差不离了,丫头一过去,就是皇娘娘了。”

猛子偷偷笑了。这一大堆动听的话里,只兔肉有点根据,别的连影儿也没有。真难为了这张嘴。

“有你哩。亲家,有你哩。”老婆子说。

正说着,菊儿爹走了进来,一身泥点,显是才从工地上下来。菊儿似乎很不满意爹,觉得失了面子,打来一盆水,放地上。老汉跟神婆打过招呼,洗手洗脸。

神婆道:“亲家,该享享福了。”

老汉边洗脸,边说:“享啥福?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天生一个苦命人,不生发几个,喝风呀?”菊儿道:“少说两句。”老汉道:“丫头,嫌爹给你丢人?谁也是庄稼人,谁也得吃五谷,凭了双手挣碗饭吃,有啥丢人的?干一天给十五块,不挣白不挣。”

“行了行了。”菊儿道。

猛子接口道:“这年头,光种地咋成?能了活,了活几个,也多少是个贴补。”菊子望了他一眼。老汉说:“就是。”

神婆说:“你这女婿……”猛子肚里笑了,八字还没一撇,成“女婿”了,偷眼望菊儿,菊儿也望他,视线一碰,菊儿红了脸。“……你这女婿,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做买卖是把好手,放鹰了,捉兔了,能得很。还是个义气人,谁有个难处,一张嘴,五十也给,一百也给,都叫他及时雨呢。”

菊儿笑出声来。

猛子脸红了。这神婆,说大话,也不分个场合。说到买卖,只跟白狗收过几回农副,还赔了;至于那及时雨的事,哪有个影儿?自己也难见个百元的票子,拿啥送人?

菊儿一笑,神婆也觉出啥了,打个哈哈,又对老汉道:“那家道,可真是沙湾头一户,好大个家业。哥哥死了,嫂子迟早改嫁。兄弟在外面谋了个差事,听说财发大了,打死他,也不往这沙窝里钻了。弟兄三个的财产,他一个人得了。三碟儿合了一大碗,满当当呢。丫头一过去,就是掌柜的,左手抓金,右手捧银,前脚踢秤,后脚关库房门,有你们老两口享的福呢。到时候,可别吃得走不动呀,给我也留些汤水。”

菊儿望猛子一眼,抿嘴一笑。老汉说:“有你亲家哩,你瞧着咋好,就咋好。丑话说到前头,我们老两口,娃子分家另过,就剩这一个丫头。婚礼可含糊不得,我们养老,还先靠它呢。”

“哟,亲家。”神婆道,“亲家真是个直爽人。直爽人好呀,有话说到面里,有屁放到圈里。这号人,最对我的脾胃。那婚礼,还有啥说的?只要你张嘴。你能张嘴,人家就能办来。不就牛身上拔根毛吗?不过,我瞧你亲家,也不是个狮子大张口的家儿,像你们老两口这么面善的,我还没见过呢。太大的数儿,你们也张不开口。是不是,亲家?”

老两口互相望望。老婆子说:“可也不能亏了我们。”

“哟,瞧你说的。”神婆笑道,“亏天亏地,也不能亏你亲家。不说别的,只瞧这灵丝丝一个天仙女,剐了肉卖,也值几个金元宝呢,能亏了你?可丫头,过去也要过日子哩,要太多了,名声不好听,好像你亲家指望着丫头活人似的。我见人就说,人家包亲家,别看人穷,可志不穷呢。穷了身子穷不了心呀。不像有些人,身上穿的毛料子,手上戴的金镯子,怀里揣的新票子,可心穷。包亲家钱少,可心不穷。”

猛子简直五体投地了,这等口才,这等心机,他是望尘莫及的。那菊儿,低了头笑,时不时,偷眼望一眼猛子,望得猛子焦渴难忍。

老婆儿好容易瞅个机会,插话道:“可人总得吃饭呀?”看来,她也没叫神婆的那番话灌晕。

“瞧你说的,亲家。”神婆喝口水,“有了这么有本事的女婿,能叫你们两个活宝受穷?人家老两口,贤惠得很,自己宁饿一口,也要叫人吃饱,能眼睁睁叫你亲家受孽障?再说,还有我呢,我老嘴老脸地穿针引线,他别人想亏你,我也饶不了他。我就说,亏天亏地,也亏不了亲家。我不信,谁能打我的脸?他全沙湾所有吊把儿的男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何况,你那两个亲家,真是个贤惠人呀。”

老汉呆呆地坐着,许久不语。终于,他问出一句:“你说,多少合适?”

神婆却把球踢回去了:“你瞧,亲家,过得去就成。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少了,亏你亲家;多了,你丫头面子上下不去。差不多就成,马太快,牛太慢,骑个毛驴儿走中间,中间就成。”

老两口却给她暴风雨般的语言打蒙了,你望我,我望你,谁都说不出个中间数儿。一谈婚礼,菊儿就不自在了。这阵势,在骡马市上老见,就出去了。神婆见俩“亲家”不好当着“女婿”的面张口,就对猛子说:“你也出去一下,我们喧和喧和。”

猛子出了庄门,见菊儿正倚了门框,望那母猪,就也望去。猪旁是一堆猪粪,一垛麦秸。十几个猪娃在吱吱哇哇追逐。猛子很想和菊儿说句话,可又不知说啥好。菊儿却问了:“你念了几年书?”“初中。”“我也初中。我还想上高中呢,可爹妈不供。”猛子说:“我是爹妈供,我不想上了。念书没用,花上几万上大学,又不分配工作。有啥用?”菊儿望他一眼:“咋没用?总比当牲口强。瞧,他们,那口气,跟骡马市上一样了。”

猛子半开玩笑地说:“那你别要钱呀?”菊儿也笑道:“你以为我就那么贱?现在的人,不要钱的心不疼……”又狠狠盯猛子一眼,“我不知道,你还动这心思。”

猛子笑道:“啥心思?我连书都没心念,还有啥闲心动心思?瞧你,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爹妈要钱了,你说当牲口了;不要钱,又说贱,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菊儿笑了:“他们养个人不容易呢,该要个金山才是。”

猛子笑道:“别说金山,金海也得出,把爹妈剐着卖了,你一过门,就手背朝下要饭去。”菊儿笑道:“成哩。我还羡慕那些走南闯北的乞丐呢,人家啥地方没走过,啥场面没见过?我们,盆盆下的蚂蚱呢。”说着,叹了口气。

正说着,菊儿妈出了庄门,对猛子说:“亲家喊你呢。”

猛子一进书房,神婆就说:“差不多,不亏东家,也不亏西家。猛子,连衣服啥的,一包在内,一万,订婚送四千,送婚送六千。有心了,你给外父外母扯一套衣裳,没心了,人家也不要。”

“扯,扯。”猛子忙说。他知道,这数儿,真是中间价。神婆的儿媳妇,都花了一万五呢,还不算冬衣钱、夏衣钱、逢年过节的零花钱、开箱钱、开包袱钱等等乱七八糟的钱。这乱收费,已深入婚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