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的金窝子多了起来,双福连开了几十个。赵三、大头和所有能弄到款的人都涌了来。还有许多外地人,也闻讯赶来,才几天,河床里就栽满了井架。白虎关本是大沙河的一段河滩,说不清何年何月,河床变成了一块黑戈壁。
那井架,三木相搭,上面插个红旗,猛望去,河川里到处都是红旗,风一吹,猎猎作响。南山上的树或买或偷,制成了一个个木笼。沙窝里的红柳也遭殃了,掌柜们派专人吆了驼车进沙窝砍红柳。因白虎关地性软,若不打木笼,沙土下流,立马就会埋了人。第一次塌井的是一个外地掌柜的,村里人不叫他砍沙窝里的红柳,他就没打木笼。井才打了六米,一下就塌了,埋了三个沙娃。沙娃的爹妈闻讯赶来,伏在河床里,扑天抢地地干嚎。满指望当沙娃挣几个血汗钱,娶个媳妇,养儿引孙,哪知道连本都赔了。猛子记得,那是开金窝子后,河床里第一次听到的哭声。因了这事故,老顺坚决不叫猛子当沙娃。
白虎关的地皮儿,立马金贵了起来。一个井口,方圆四米,开始卖一百元,现在卖到了二百元,看样子,还要往上蹿呢。因为财大气粗,大头从村民小组长成了村长,成了村里最牛最吃香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每日里吆五喝六,喝得脸红脖子粗。孟八爷说:“大头,你是领导,卖那井口,我不敢放半个响屁。可那红柳呀,梭梭呀,可不许叫再砍。你不见,两个大沙漠已逼了来,一合拢,这儿连个鬼也站不住了。”大头打个饱嗝,说:“八爷,人命关天呢,你不叫人家砍,井塌了,你赔命价?上回死的那几个,还不是你带人挡了,才没砍来红柳扎成木笼。三条年轻轻的生命,一下子就到阴司里了。现在人一提,谁不骂你呢。”孟八爷一顿足,正要辩,大头说:“成了成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大的事,有咱党呢,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把孟八爷噎得够呛。
孟八爷想:这大头,才换了个帽儿,口气就变了。官气一大,人气就少了,就啐一口,叫花球写个状子,递到林业局。
吃过晌午,花球来找猛子,说:“双福的另两个窝子也到底了,听毛旦说,红得很,时不时地,就见豆瓣金。上午我去看了,沙娃们背了好些沙,涮得马虎。我抓了一把,放日光下瞅,有金花花呢。”
猛子以前跟人在祁连山下的金矿上打过模糊。所谓“打模糊”,就是从别人涮过的沙中再涮一次,弄好些,一天也能弄个十几二十块钱,比跟上包工头卖苦力强,就弄块木头,吭哧吭哧,做起金盆子来。
那“金盆子”,做来也简单:找几块板,做成簸箕形的木槽,一头宽,一头窄,在底上做成搓板形就成。打模糊不需要成本,所有器具就是一个铁锨、一个金盆子、一个装砂金的缸子。
猛子问:“人家不叫打咋办?”花球道:“谁敢不叫打?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他们,不过有几个臭钱而已。叫打了,好说好散。不叫打,叫了父老们,一窝蜂拥了去,把这些窟窿填了,谁也别挖了。”又说,“爷爷老阴个脸叹气呢,他说,若掘出了金子,地脉败呢。我不信这些。可我知道,这金矿一开,沙湾人别想过平静日子了。”
猛子也觉出了这些。以前,他糊糊涂涂,也懒得想。后来,他跟了孟八爷,跑了些地方,见了些人,听了些话,心就开了些窍,闲下来,也能翻书了。他发现,先前的好些东西都开始变了。
老顺见两人捣鼓,过来,看出是那涮金的金盆子,就说:“话说清楚,老子可没钱。款也贷不得,到处是喝血的口了,别叫银行也喝血。我问过,开个窝子,光沙娃工资,设备啥的,就是几万。”花球笑道:“开窝子?我们有那个心,没那个力。我们只想打个模糊。”老顺说:“那也成。”
两人带了金盆子和铁锹往白虎关走,路上多女人。男人都当沙娃去了。月儿在女人群里,显得闷闷不乐。猛子说:“月儿,走,打模糊去。”月儿说:“出那臭力干啥?若想挣钱,教你个法儿:开个饭馆。看这势头,要不了多久,就人山人海了。开个饭馆,肯定赚。”猛子问:“你咋不开?”月儿道:“那活儿,我不爱。”花球说:“倒也是个法儿。可是,票老爷是个硬头货。”两人边喧说,边去白虎关。
这白虎关,一日一变,多了井架,多了沙丘石堆,人也密密麻麻了。柴油机的突突声塞满了整个河床。人声倒不多,除了掌柜们有寒暄的,沙娃们都蚂蚁般忙碌。
因有几个窝子已进了底,双福日夜都在井上。平素里,他还到城里照料其他生意。听说,他有好几十处工程,或盖洋楼,或修公路,还开了工厂。为了上市,工厂招了几千个工人,每人集资五千,只这一下,就弄了几千万。又听说,企业若是上市,还能弄来几个亿呢。乖乖,那钱,怕是连大沙河也盛不下了。瞧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淘金了,财像水一样往怀里流呢。打一个井,从地面到蓄金层,约有十多米,正常进度得一个月时间。所有沙石,都由沙娃的背斗往外运。一背斗,上几锨沙,一日里,上下几十趟,挣二十块钱。十几个沙娃轮换上下,井就渐渐深了。在清底前的这段日子,双福可以去照料其他生意。每到清底时,管事掌柜就打电话,他再从城里赶来。
清底是很重要的事,一个月的劳作,只在清底时才见收获。那金子,相对集中在地下十多米处。再下面,多是青石板,金子想再往下溜,也叫青石板挡了来。金盆子涮的,就是那进底后的沙。进底前的沙石中,是没有金子的。
北柱端着金盆子,迎了水头,一下下涮沙。双福坐个凳儿,边抽烟,边和赵三寒暄。按金客子的说法,金子有灵性,谁该得,谁不该得,都是命定的。运红的,窝子也红。双福的财运是公认的好,他的窝子也最红。听北柱说,最红的时候,一天有一茶缸砂金呢。他一说,村里人都噢哟一声,都想开个窝子,可手里无刀杀不了人,票老爷不善待穷汉。
一见双福,猛子驻足了。他把金盆子扔给花球说:“这活儿,我不干了。妈的,吃人家剩下的残汤剩饭,一想就恶心。”花球知道他抹不开面子,笑道:“你别拔上屌毛栽胡子,只顾威风,不管疼痛。穷是你的合该穷,也没个啥丢人的。你瞧这模糊,你不打,别人也打。不说别的,光你的媳妇,得多少钱?你爹那骨头,咋熬,也熬不出三两油水。”这一说,猛子不言语了,蹲在地上。
花球说:“你张不开嘴,我去问。你只管涮就是了。”说完,走过去,大了胆子,对双福说:“哎哟,财神爷,你吃了肉,能不能叫我们喝些汤?你涮过的沙子,叫我们打个模糊,成不?”双福问北柱:“你涮得尽不?”北柱道:“你亲眼瞅的,咋不尽。至多,里面有些金毛毛。”双福便对花球说:“成哩。你背了,到下水里去涮。”花球明白,他怕他偷没涮的沙,就笑道:“成哩,下水就下水。”从肩上取下袋子,刨一阵,背了沙回来。
因了许多水泵抽水,河床里真成河了。据说,这儿有地下水道,别看上面干得裂口,地下水却旺得很。几十个五六寸的水管齐抽,水就汪洋成一片,一直流入大沙河了。花球和猛子选个平整处,拣几块石块,垒道横坝,将清水聚拢到一个水口处。两人就蹲在水口,一下下涮。
才开涮,猛子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今天塌了架子。去年,他弄了双福女人,和双福打过一架。今日个,人家当掌柜,自己却打他的模糊,心里很是别扭。但一想到穷,只好咽下那口气。谁不想高贵呀?问题是得有资本。穷得穿不起裤子时,你无论咋高贵,那乱甩的老屌也会将你拽下供台的。
花球往金盆子里弄些沙,迎了那水头,一下下涮。水冲浮沙,顺流而下,涮到底,发现了几星亮亮的黄。花球叫:“金子。”猛子嗔道:“浅碟子货,这也算金子吗?”他以前打过模糊,知道涮过的沙里当然有金子。有时,沙也会将豆瓣大的金子裹下来,留给打模糊的。
花球道:“嫌啥少?一锨,这么些。那一堆中该有多少?”
赵三听到花球的叫声,过来,夸张地瞅一阵,大笑几声,说:“等我的窝子进底了,也叫你打模糊。”那笑声很刺耳,猛子一抬头,见那红红的酒糟鼻子很扎眼,很想给它一拳。花球却笑道:“成哩,成哩。”赵三又笑几声,回去,对双福嘀咕了几句。双福也笑了,却是那种很有教养的应和似的笑。
猛子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深呼吸几次,才没将金盆子甩出去。花球也长长地呼吸几次,悄声骂:“赵三,你个驴日的。你笑啥?你不过一个屠汉,杀生害命的货。不过才有了几个臭钱,就这样。……记得不?灵官说,穷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听这话,猛子的眼泪一下子涌出。
“上沙吧。”他哑了嗓门说。
约一个时辰,猛子涮完了花球背来的沙。茶缸里的黄星儿攒成黄豆大了。望着被一群人簇拥的双福,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