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宁清没有蜜月。临近年关,他很忙。我不想呆在宁家,不想闲着,但婚礼第二天跑去公司上班。凭白就会多出各种话题。我给宁清打了声召呼,和娟子一起回苏河。
苏河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镇上就一条街道,依山沿河弯弯曲曲建着房子。我站在山坡上,一眼就看到家里的木楼。黑色的瓦,褐色的墙。
我有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了,快毕业时我和奕把阿娘的骨灰带回来,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四年前我从北京离开,回到这里,也是伤心大哭一场。两次都没有在这里多呆,匆忙而来匆忙而去。现在回来,还是伤心。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回来一次就伤情一次,怕是真的不能久呆的了。我对娟子说:“镇子变化好大。”
娟子笑着说:“是啊,好多人家都修了砖房。”
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小镇。这些砖房夹在木楼里显得不伦不类。原来石板路上凹凸坏掉的地方打着水泥补丁。物是人非,连景物都变了,何况是人呢?
娟子兴致勃勃地说:“镇里建了纸厂,藤编工艺厂,我就在工艺厂上班,我们厂的产品销路很好呢,就是厂小,产量小。”
苏河镇的人都有一双巧手,女人都有一手好绣活,男人会编各种家什。山里竹子丰富,又有水,办这样的厂也是条活路。
我的家和娟子的家挨得近,中间只隔了几户人家。家里恐怕灰已积有寸许,住不得了。娟子看出我的想法:“这次回来就住我家吧。爸妈时常说起你呢。”
我点头同意,对娟子说:“还是想先回家看看。”
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知道阿娘要是知道家已破败会有多么伤心。我真的不孝。走近了,我看到低矮的院墙里小院还是整洁。一定是娟子常来收拾,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娟子抿嘴一笑:“子琦,进屋吧。”
娟子打开房门,我忍不住眼睛一红:“娟子,谢谢你。”家里很干净,娟子连这里都一并照顾打理了。
我站在堂屋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放在凳上的针线筐都还放在老位置。阿娘习惯在这里做绣活,她说这里光线好,还能看到我放学回家。每次一进院门,她就会放下活计,系上围腰去厨房。因为我只要踏时家门就会喊:“阿娘,我饿啦!”
我迷迷糊糊在家里转。这是我的房间呢,靠窗的桌上放着毛狗,蚱虫,这是奕编的,早已枯黄了。桌上的竹筒空着,以前总是插着花儿。弈在的时候,隔上三五天就会带上一把花回来。床上空着,只有床板,娟子肯定怕积尘,被子都收进柜子里了。
我打开木柜。樟脑的香就扑了出来。我在角落里翻找,摸到了一个盒子。不用打开,我都知道,里面全是信,全是奕离开后写来的信。我常常和娟子一起分享,娟子常常笑我动情的样子是个傻女。
这是奕住过的房间。我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以前,这里面全放着我送他的小玩意儿,他走的时候都带走了。我的照片压在玻璃下面,有好几处地方留着方形的空格,奕拿走了几张。我揭开玻璃拿起一张照片端详,仔细地看着原来的我。裂着嘴,露出牙齿笑着。黑乌乌的眼睛,单纯的目光。照片后面有字,奕写的:“我的小狐狸。”
我笑了,边笑眼泪就边往下掉。要是我不认识他多好,要是时间能够倒回该有多好。我突然觉得我是不是错了,我的坚持是不是错了。
“走吧,爸妈他们还等我们吃饭呢。”
第二天,娟子请了假,买了香烛纸钱陪我去看阿娘。她的坟看上去时常有人照料。娟子说:“展云弈硬要给家里钱,说是让空了来看一下。他很记情的。”
我跪在坟前哭。我有好多话想对阿娘说,有好多委屈想对她说。如果时光倒流,我宁可考不上大学,和娟子一样在镇里找份工作,天天回家陪着她。展云奕都比我孝顺。我竟然好长时间好长时间都没能来在这里。
“阿娘,你会原谅我的是么?我没来陪你呢,我好怕在这里看到你,我好怕,你隔我那么远,我都瞧不见你呢。我吃不到你做的饭菜,我听不到你喊我,阿娘,我只有一个人了呢,你怎么让我一个人呢。”我泪如泉涌。
娟子来扶我:“子琦,你结婚了呢,你有家人了,你阿娘会知道的,她会宽心的。”
我结婚了?我嚎啕大哭,我嫁人了,我那是假的呢,我那是嫁给弈看的呢,我怎么就这么心狠,非要这样作绝,连一点点后路都不留?我连一个回旋的机会都没有留。
这一刻我不知道我是对是错,就算是错,也只能一错到底。所有的,都让我自己去扛,我做了决定就得承受后果。以前还有娟子我可以无话不谈,可是,我却不能告诉她这个,原来人有了秘密,不能为人言的秘密是这么痛苦!
我不能告诉阿娘,我没有花衣了,我不能穿着她绣的衣裳嫁人了。这里,这山里,这河边,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睹物思人。或许,就呆在这里,有阿娘,有奕的点点滴滴,我不回C市,不回去了。不去想发生的所有事情,让时间再回到我最单纯无邪的时候。
我是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啊!
那个时候的展云奕还是毛头小青年,他一样的单纯,他没有回到展家后的深沉,对我从来没有要求。一切都自自然然的,任我疯任我闹,他只有欣赏。
从什么时候起变了呢?是他从国外回来,我们分别六年之后吗?他带着他的想法打造我,非要把一个山里妹子改造成大家闺秀。我固执地认为我一样有礼貌一样善良,而这些在他看来远远不够。
阿娘过世后,我依靠他,信任他。可是,他在心中并不仅仅是我的家长我的亲人。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是我不理解他,还是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需要他来规划?我不知道。
再也回不了头。他放弃成全。我选择离开。如果从来没有靠近过依恋过,那么,现在看着我和他成了两条陌生的轨迹就不会心痛。
脱下城里的衣裳,换上布衣筒裤子。娟子笑着说:“镇上都少有女子这样穿了呢,子琦,你一点都不象二十七岁的人,还跟从前一样。”
我笑着说:“以后有人问我为什么会青春永驻,我就答每天喝一杯苏河镇山上的泉水,这样卖水就卖发了。”
是啊,换身装束,就回到了从前。大城市里的人永远不会有小镇山民的淳朴,永远不会明白那么少的钱也能生活得快乐。
镇上的人也同样对大城市充满好奇和向往,山里的孩子进了城,带回了梦想,想跟着城里人学穿衣打扮,学时尚学玩乐,他们不知道,羡慕的都是表面的东西,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是勉强不来的。
我在这里住了一周了,每天跟着娟子上班,学着编篮子,小时候的伙伴热情的邀请我去家里吃饭,争先恐后地送东西来娟子家里。
上街的苏阿婆听说我结婚了,还送来一幅枕帕,绣着喜鹊连枝。阿婆说:“妹仔出息了,嫁个好人家,你阿娘会高兴的。”
要是我嫁给了奕,阿娘会笑吧?我不知道奕对她有什么样的承诺,阿娘走时很放心把我交给他。要是她知道奕送来了花衣,她会失望吗?会心痛吗?
我给镇上的人包裹在新婚的祝福里,我只有苦笑。
镇子里的人思想比城里人单纯许多,我老是住在这里,没见着宁清,他们会疑问。娟子的爸妈就这样问娟子:“那有放着新媳妇一个人回娘家的?”
我终是不可能再住下去了。和娟子一家人吃饭,娟子爸犹豫半天说:“子琦啊,你家木屋有好多人家打听,想知道你卖不卖。一直空着,你肯定也不会回来住了。”
我一愣,卖了吗?以后,这里都没有我的家了。可是,留着,阿娘也回不来了,弈也不在了,看一次总会伤心一次。想了半天,我笑着说:“阿叔,我不卖,我把它送给娟子。”
娟子吃惊地看着我:“这不行,肯定不行。你要卖,还能留笔钱防身,不卖我空了帮你看着。”
我笑着说:“不,就送你,以后,我回来就住那儿,你的家就是我的娘家。”话说完,眼睛就红了。我眨眨眼:“阿叔,我就快回C市了,你看就这样好不好,也是我的心意。”
娟子结婚都几年了,婆家人多,经济情况也不好,两口子还一直住在娘家。娟子一直想有自已的家,这样,我想是最好的吧。
娟子爸叹口气说:“子琦啊,要是你愿意,就当我的女儿吧,反正从小看着你长大,这里也是你的家。”
走之前,我又回了趟家,收拾东西。奕,我要走了,以后再不回来了。这里,就当你从没住过。我从不认识你。
阿娘,我走了,每年清明我回来看你,我把家送给娟子了,有她照料,总比住进来一户生人好。她也是你的女儿呢,不是吗?
我决定回C市。过些时间,或者再离开。去热闹的大城市,找份工作,忘掉前尘往事。大城市唯一好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少了家长里短,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了解谁。邻居间不会窜门,不会主动打听对方。这样的冷漠从前我极其讨厌,极不习惯,但现在,应该是最适合我的。
也许,还能遇着一个不知道我过往的人,重新开始。
只是,宁清,我只能说对不起了。我甚至担心再扮他的老婆,呆在他身边的时间越长,我的内疚会越深,到时候,连对不起都不容易说出口了。
在C市还要呆上一些时间。不能婚礼后几天时间就陷宁家于舆论之中,少不了有人会对宁清指指点点。
人与人相遇是缘份,每个人都只是另一个人生命中的过客。缘份深的能伴着多走一程路,缘份浅的相遇后又各自走开,最终是要分手的。不管是带着惆怅,带着回忆,带着悔恨,带着思念,都没法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就象我和奕。从十六岁到现在,十一年了,纠纠缠缠,爱恨别离,再爱得深,终有骨血抽离的时候,终是各自回归各自的世界。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想清楚了,我笑,唐子琦还有漫长的人生,不能哭着过。
我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面貌出现在宁清面前。回到宁家,拿出苏河种种特产分给大家。给宁家老爷子买的是苏河特产的泡酒,宁妈妈买了只够分量的手工银镯,宁若是手绣的小手袋,宁清是竹雕镇纸。我说:“苏河是小地方,这些东西都不值钱,是我一份心意,一定要喜欢呵。”
宁家二老高兴得合不拢嘴,宁妈妈说:“喜欢,怎么不喜欢。银镯好,能吸湿气。”
宁清含笑看着我派礼物,伸手揽住我的腰说:“下次我们补过蜜月,我陪你去苏河。”
我不着痕迹离开他,对宁若说:“大海呢?我也给他买了礼物,是你代我给他还是我拿到公司给他?”
我没敢回头看宁清,我想我再不着痕迹,他也能感觉得到。我明白他看到一家子合合美美,情感会下意识地流露。可是,这样子下去,我怎能由着他这样子下去?
小若开心地说:“还是你拿给他吧,大海都对我念了好几回,说公司里少了你,都没人斗嘴了。”
我回到房间,对宁清说:“晚安,宁清。”
他在门口站着没走:“子琦,在苏河过得好吗?”
我回头笑着:“很好啊,见到了以前的好多熟人,还去给妈妈上了坟,对了,宁清,我把房子送给娟子了,以后,我想我不会再回去了。”
宁清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有些激动地说:“子琦,你要忘了过去的一切吗?”
我实在是累。我心里很内疚,我原以为就算不爱他也能把日子过下去,说不定两年的相处我就习惯了。我骗不了自己,我怎么能心里想着一个男人,和他亲密?
我笑着对他说:“是啊,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我总要开开心心生活不是?”我看着宁清,心里说着对不起,深吸口气还是说了出来:“以后可能公司的事会忙点,在家呆的时候可能不会太多。”
我做不到直截了当告诉他,但我想我的意思他明白。我再不能像现在这样,给他一种错觉。我选择多花些时间在工作上。
宁清恢复了他的淡然:“好,知道了,不要太累。晚安。”
“对不起,宁清。”
他愣了愣,很勉强地笑了笑:“也许我只是盼望着能有奇迹,不怪你。”
一进公司,同事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蜜月如何啊,说我长胖了一点啊,然后抢礼物。大海对我说:“结了婚是不同,浑身上下带着喜气。”
我俏皮地对他笑:“是啊,你啥时候娶小若啊?”
大海说:“明年吧,明年一定请大家喝喜酒。”
正说着,老总叫我:“子琦,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我应了一声,拿起给老总买的礼物走进去:“老大,这是小东西,不成敬意。”
老总笑着说:“今年真是喜事多,子琦啊,以后与宁氏有关的业务,你和大海联系吧。”
我摇头:“这可不行,家事公事两清,要缠在一起,就不好处理了,不过,”我马屁送上:“相信宁氏一直会和公司合作愉快的”。
老总笑着说:“这是当然,我们一直和宁氏处得不错嘛。对了,宁家愿意婚后还让你出来工作?”
我故意苦着脸说:“老总啊,我不就是个劳累命嘛,在家呆着会生病的。”
老总顺势就来了:“这样啊,我还担心少了一员大将呢。这不,到了年底,各种活动都多起来了,忙是好事,忙就有钱赚嘛,公司要是不忙,大家年都过不好。子琦啊,云天和我们结盟,他们要求在年前把策划方案报过去,你再去趟B城?”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一听云天我就敏感,连忙回绝:“老总,这是策划部的事,再说,年底宁家事情也多,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吧?”
老总想了想,可能是觉得这要求有些过分,再怎么着,我也是“新婚”。他点点头说:“主要是策划部大张生病请假了。好吧,我另找人去。”
原来是大张病了请假,我放下心来。就怕是展云弈指名点姓要我去觐见。平复了心情不等于我能气定神闲地轻松面对。我还是怕见到他。虽然他送来花衣,婚礼也正常举行,他的放弃不代表我们从此见面就真的能心平气和。
我要是见着他,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冲我发火。还是不见的好。
我也不想早早下班回宁家。每每在制作室守片子到很晚,陪着那帮小子做节目。只要自已想做事,还怕公司不答应?
宁清似乎更忙。到了年终,不是这样会就是那样会,然后数不清的宴会聚餐。晚上回到家我已睡熟,隐约听到门响知道他回来了。我和他见面最多的时候只有早餐。然后他送我上班。
公司里的人每每见到送我上班的宁清都感叹宁清真是个好老公。有时候他会来接我下班。我会看到他身上写着疲倦两字就劝他不用来接我。宁清总是笑笑:“子琦,我想来接你。一起回家。”
我无语。
宁清一直给我机会,这样的日子似乎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似乎生活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平安是福,平凡也是福。我为什么心里反而越来越不安呢?我不知道。
就快过年了。老总又把我叫进办公室:“子琦,我看这次你得去趟B城了。你带助理小王去吧。云天对我们的策划很不满意。虽然是策划部的事,但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你们制作部头上,你去沟通一下,这样操作性强一些。策划部大张还病着呢。”
老总眉头紧锁,不用说,在云天碰壁了。
时间慢慢地让我想明白很多事情。我原本不想再见着展云奕,经过这些日子,想法又变了。如果我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也希望他能幸福。
有很多事一味躲避是不行的,该面对的还要面对。我甚至盼望着早点见到他,早点把账算清,省得成天记着挂着。也许,沟通好了,以后就轻松了。
也许,等若干年后我们再回首,会心一笑,在各自的世界里都找到了属于自已的幸福。
我给宁清说这事时,还是很小心的:“宁清,我要去趟B城,公司的事情,一定赶回来过年。”
宁清皱眉:“子琦,不会是展云弈搞怪吧?”
我说:“是也不怕,我,现在可是宁太太。”说完做了个鬼脸。
宁清笑了,低声说:“不准红杏出墙呵。”
我一愣,然后笑了:“我每晚给你发信息打电话报平安。”
宁清一本正经地说:“你平安就好,我们等你回来过年。过年时我带你放烟花去。”
“宁清,如果我还是不能……你会怨我恨我吗?我们还能是朋友吗?”我突然问他。
“子琦,别想太多,现在这样,我很开心了。”
当下我收拾行李和助理小王飞B市。我飞机上我摸摸手指,临走时宁清突然提醒我记得戴戒指。婚礼完后我就把那劳什子往抽屉里一扔没管了,倒是宁清还记得。宁清,他真的是努力地在培养“夫妻”感情,努力想经营好这段婚姻。
我知道,在他心里,他恐怕是想真的有一天,我能成为真正的宁太太吧。如果没有上次的B城之行,如果没有四年后和展云弈的重逢,如果没有再后来的种种,就这样嫁给了宁清,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我以后找个陌生人成家过日子,为什么就不能是宁清呢?我想我实在不能忍受一个知道我往事,熟知展云弈的人在一起。这样,我就没法把对弈的感情缩成芥子一样小,埋在心底里的最深处。他总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希望从一片空白开始。而不是白纸上已划上了道重重的黑痕,然后再用各种颜色去试着遮掩。再怎么,也不能让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