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钟铁龙特别不安,觉也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等待天明。他深深觉得自己的生活受到了威胁,这种威胁来自于他的内心。他有一身的罪恶,随便一桩都会把他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他创造了这么大一个公司,不能因自己倒霉而全军覆没,挽救公司和保护儿子、老婆及大哥等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与郑小玲离婚,而且要赶快离。他想,宁亚丽此刻在欧洲旅游,等她一回来,他就打宁亚丽的牌子向郑小玲提出离婚。他无心干任何事地打开电视看新闻:他看见一条新闻,长益市一户人家,两口子都下了岗,父亲患了癌症于上个星期死了,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正读高中,女儿读初中,现在母亲不得不让儿子和女儿双双辍学,因为女儿又不幸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了,有一大笔医药费无处着落。母亲泪流满面,儿子呆若木鸡,女儿躺在病床上一副孤立无助的模样。他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他七岁那年,呆若木鸡地站在墓穴前,看着几个大人把一铲铲土扒进墓坑的情景,那一铲铲土打在棺材上的令人齿寒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回荡。姐姐钟金凤已经死去三十多年了,可是发生在他童年时期的这悲惨的一幕却始终在他脑海里演播,让他迷茫、仇恨、困惑和不知所措。他忽然决定帮那一家人,便打了电视台的电话,问明了医院和受害者的姓名,接着他打三狗的手机,让三狗拿三万块钱送到医院去为那个遭受车祸的女学生治病。他交代三狗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不要接受采访,把三万块钱交给那个母亲,说明钱的用途,就转身走人。”
三狗说:“好的。”
钟铁龙大发善心,希望用善举来抚平他内心的恐惧。他看到浏阳县某乡的乡小学成了危房,房子有几处地方开裂了,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但却没有经费重建校舍。他想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趁他现在还能支配钱,一定要多做几件好事,让好人为他祈福。他一个电话打到电视台,要了那个乡小学的联系电话,跟着就一个电话打过去,问建一栋教学楼要多少钱。乡小学校长见是看了电视的好心人,立即说:“我们估算了下,那可能要二十万元。”
钟铁龙对乡小学校长说:“我出二十万捐建一栋新教学楼。”
乡小学校长在电话里大为感动,“您是大好人,我代表我们全乡的老百姓感谢您。”
钟铁龙说:“好了,明天我就派人送钱到你们乡小学来。”
钟铁龙又一个电话打给三狗,让他准备二十万,明天一早就开车送到浏阳某乡小学去。“记住,”他交代三狗,“一不接受采访;二不留名;三不能留下联系电话。”
三狗在手机那头笑,“老板,你喜欢做无名英雄啊。”
钟铁龙想他现在还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说:“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刘松木被关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钟铁龙每天都被煎熬着,同时也在大做善事。大半年里,他接连捐出了四百多万人民币。他自己不露面,让张兵和三狗及莫伢子替他执行一项项“爱心”任务。他每天都要做一件雪中送炭的善事来弥补他内心里巨大的愧疚和惶恐。短短的大半年里,他资助了几十名学生读高中或大学。他不让三狗或张兵接受守在那里的电视台或报社记者的采访,让他们捐了钱就捂着脸走人。其结果是制造了一个令全市老百姓百般猜测的神秘人物,报纸上也出现了这样的标题:《长益市出了个非常神秘的好心人兼大老板》,或者《大老板平安》,或者《大老板,祝福你》等等。长益市的报纸和电视台炒得沸沸扬扬的,于是大家都盼望着电视台或报社揭开这位神秘人物的面纱。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了,这是三狗掉以轻心的结果。钟铁龙于先一天晚上看新闻,看到一个女孩子的父母正为一大笔医疗费一筹莫展,女孩子患了尿毒症,需要二十万元替她换肾,现在还有十二万元的缺口。钟铁龙就一个电话打给三狗,派他送十二万元去医院。三狗简直有些怕了,说:“你又要我去接受这种考验?每次我都被接受资助的人,还有那些记者穷追不舍,好不容易才脱开身。”
钟铁龙就在这头笑,说:“组织上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你了,你要圆满完成。”
钟铁龙需要这种良心上的慰藉,需要用做好事来讨好上天,求得上天宽宥。他并不想出名,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无权也无脸接受社会的赞美。但三狗把他出卖了。三狗换了辆很气派的新车,奥迪A6,他开着奥迪A6去医院送那十二万元,送完,他简直是逃跑似的夺门而去。但他被长益市一家报社的两个年轻记者跟踪了。三狗不知道,他开着奥迪A6离开医院,驶到银马大酒店的工地上时,就见一辆捷达车在他的奥迪A6车旁停住,下来两个年轻人,对他微笑。三狗不认识他们就觑着他们说:“你们找谁?”
一个年轻人回答三狗:“我们找你。你就是那个神秘的好心人。”
三狗说:“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年轻人说:“别装蒜了,我们刚才跟着你的车,从医院一直跟踪到这里。”
三狗说:“真的不是我,我没这么多钱做善事献爱心。”
年轻人说:“啊,你真谦虚。”
三狗没法,道出了其中原委。“我是为我们老板做事,老板让我替他献爱心。”
钟铁龙一下子被推到前台了,两个记者急着要见他写他,三狗打个电话给钟铁龙,说他今天被两个记者逮住了,他不得不把事情的真相向记者坦露。钟铁龙听了这话便把三狗骂了顿,不准三狗带记者来采访他。他这样做的结果是使两个年轻的很富想象能力的记者把他写得更加高大,说他比雷锋还雷锋,是一个真正做了好事却不留名的老板,然后在报纸上列举了很多三狗供出的钟铁龙指示他和张兵及莫伢子所做的献爱心的好多事情。第二天报纸一出版,几家电视台的记者都拥来了,守着正热火朝天地装修着的银马大酒店,等着钟铁龙出“笼”。钟铁龙听三狗说有一大班记者守在银马大酒店的大堂里,本来他打算下楼看看大堂装修的效果,这会儿他改主意了。他说三狗:“你真是一个会惹麻烦的人。”
三狗抱歉地笑笑,“我也是被‘强奸’的。”
钟铁龙没再说他,就在酒店里呆着。记者在银马大酒店等了一天,最终无功而返。过了几天,记者们也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突然一窝蜂地拥到芙蓉山庄,因为找不到钟铁龙就把郑小玲堵在家里,让郑小玲谈她丈夫。郑小玲吓得一脸蜡白,对着摄像机说她也不知道她丈夫做了些什么好事,因为她丈夫献爱心从不跟她商量。记者们因拍不到钟铁龙真人,就要拍钟铁龙的相片,要求郑小玲把钟铁龙这些年照的不多的一些照片给记者们拍,大多是钟铁龙与石小刚、钟铁龙与她和钟铁龙与儿子坐在一起或站在一块的生活照。尽管钟铁龙自己没露面,长益市的几家电视台还是播了,把他吹嘘成了一个很有责任心、很善良又很讲诚信因而在事业上蒸蒸日上的大老板。电视台因介绍不了他本人,就介绍他的芙蓉山庄,又介绍他建的银马大酒店,电视台的记者一激动就在荧光屏上说“我们衷心祝愿好人钟铁龙先生一生平安、更加发财,在事业上更加成功”等等。
只是一个星期,银马大酒店和芙蓉山庄就接到了五百多封来自湖南各地的信,都是些自称贫困或说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光明因而希望得到好心人帮助的人;或说自己才华横溢,很希望投奔到一位“明君”身下,并愿意将自己的才华施展出来的人;或说自己目前囊中羞涩因而急需要钱用,将来一定还钱的人;或说自己父母双亡,生活很困难,希望能得到他的赞助,有朝一日定当回报的人;还有一些信说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或老伴身患不治之症,希望大老板慷慨解囊什么的等等等等。这都是电视台和报纸惹的祸。信都被大哥和三狗送来了,一大扎一大扎的,让他慢慢消受。这天晚上,他把三狗叫到蓝天大酒店,三狗又给了他十五封信,说:“今天收到的,都是直接对你写的。”
他拆开信,看了眼,有十二封信是要钱,有三封信是这两年毕业的大学生,他们写信给他是希望能到他的公司锻炼。他把信丢到地上,说:“骗钱骗到我钟铁龙的头上来了,以后凡见到这些信,一律丢到垃圾箱里去,我不想看了。”
三狗憨厚的模样笑笑,“你做的好事太多了,大街小巷都在热议你呢。我今天中午在饭店吃饭,我隔壁的一桌就在谈论你,说你是个豪爽慷慨的好人。”
钟铁龙一脸暖昧地笑笑,想自己要是好人就好了,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好人,但他清楚他今生今世是做不了好人了,恐怕连做一个虔心赎罪的人的资格也没有了。他悲伤地看三狗一眼,“你现在搞得我有家都不敢回了,北京都晓得了,早几天北京某报的记者打电话来要采访我,郑小玲接的,也不晓得那班记者是从哪个渠道搞到我家的电话号码的,真有本事。郑小玲说,广州有两家大报的记者,还有《深圳特区报》的记者都跑到芙蓉山庄,要采访我。我他妈真的成了好人了?我自己晓得我是什么人!”
三狗说:“有一件事我得向你汇报,今天下午民盟的人来了,那人是政协常委,姓张,他要你的材料,你被市政协推选为政协常委了。”
钟铁龙摇头,“你莫跟他们乱说我啊。我可不愿意搞这些事。”
“张兵不是这样看,张兵说这是好事。”
钟铁龙点上支古巴雪茄,“都是那些吃饱了撑的报社记者和电视台的那帮人干的。”他看了眼阴惨惨的天色,想他这罪恶之身,哪里配享受这么盛大的名誉啊?要是以后有人知道他曾干了那么多坏事,报纸上一披露,人家又会怎么评价他这个“好人”?昨晚他一晚也没睡好,此刻头有些重,心里却记挂着刘松木,关键是要把刘松木的嘴堵死。他忙说:“快过年了,你明天送点东西给松木。主要是送点烟啊钱啊给松木,让他在监狱里过个好年。”
三狗说:“送多少钱?”
钟铁龙说:“你去财务室领十二万元,另外买十盒古巴雪茄送去,明天一早开车去。送两万给松木,送五万给他的原配老婆过年,送五万给赵茜母女过年。”
刘松木开的迪斯科舞厅和酒店及几家公司在他被捕后不几天都陆续被封了,账上本来就不多的现金全被县公安局当来路不正的“黑资”冻结了,没冻结的又都被他的手下一分不剩地卷走和瓜分了。奥迪车却被扣在县公安局了。刘松木又成了个身无分文之人。他老婆在争得了可以探视他的权利后,来了。刘松木的老婆非常恨刘松木,她来,是来找他诉苦和出气的。老婆告诉他说:“松木,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开的店子和公司都被封了。”
“钱呢?”刘松木问她。
老婆说:“钱?你还以为你那些弟兄会把钱送给我用吗?你以为他们有那么好?你那些弟兄是些什么人?一群牢改释放犯和县城里的流氓,他们全是贼和抢劫犯,以前看见我叫我嫂子,那是他们当时都在你下巴下接饭吃,现在,看见我都装做没看见了。”
刘松木感到愤怒地骂了句:“这帮杂种。”
老婆说:“多亏龙哥叫黄建国送来了五万块钱,不然,你儿子吃饭和读书的钱都没有着落了。刘松木你好蠢的,当初我要你留些钱在家里,你都要拿去开公司开店子,还打我,现在我和你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靠别人施舍过日子了。”
刘松木脸色很难看地望着老婆,“莫说了。”
老婆怨恨道:“你风光呀,你大方呀,带着那帮人进进出出,车里坐个骚女人,睡觉都有人守门!你不晓得街上的人是怎么笑你呢,说你是个神经!你这几年赚的钱呢?钱都跑到你那些坏朋友的腰包里去了。”
刘松木的脸都青了,剜老婆一眼说:“滚,你这扫把。”
另一把扫把也来了,穿着黑衣黑裤,一副扫把星的样子。二十几岁且年轻漂亮的赵茜一看见他就向他哭诉,说他那帮跟他称兄道弟的弟兄把钱都卷走了,她去找他们,他们还调戏她,摸她的屁股。刘松木脸色铁青,胡子都翘了起来,大声问:“是哪个杂种?”
“老段,他说你玩了他老婆,他也要玩我。”
刘松木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等老子出去,老子就要把老段剁成肉酱。”
老段出去了。他在县公安局拼命交代,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了刘松木身上,还赌咒发誓说他早就跟刘松木不是一条心了,他看不惯刘松木这种胡作非为的人品(他把刘松木睡了他老婆的事也交代了),所以他预感像刘松木这种不把朋友放在眼里的人,迟早会翻船。老段有个亲戚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秘书从中斡旋,把老段“斡旋”了出来。一出来,松木大酒店就改了名,在老段手上改成了“好呷酒店”。他亲自在好呷酒店主持工作,脸上的笑容可以用云彩来比喻。赵茜向他要松木大酒店的股份,他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了,要跟赵茜交欢。他抱住赵茜说:“我早就想搞你了,跟我搞一下,我给你三百块钱。”他告诉赵茜县里的行情说:“县城里的鸡只要一百。”
刘松木听了赵茜抽抽噎噎的哭诉后,脸都气歪了,“莫说了,老子要杀了他。”
赵茜抽泣着说:“不是龙哥叫你大师兄送来五万元钱,我和你女儿只能喝西北风了。”
刘松木说赵茜:“你要少打牌,把配仙带好。”
赵茜忧伤道:“配仙好可怜啊呜呜呜,她还只一岁,她的爸爸就进牢房了呜呜呜呜。”
刘松木不愿意他最疼爱的女人痛哭流涕,烦躁道:“你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