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龙接了个电话,他的一个高中女同学患了鼻癌,死了。这个女同学是他们的班长高玫。钟铁龙读高中时与高玫班长没什么往来。打电话给他的是另一个在县卫生防疫站工作的女同学黄艳,黄艳说:“高玫同学离婚都十年了,一直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好可怜的。”
钟铁龙听了这话心里有点颤抖,“哦,”他说,“那我深表同情。”
黄艳又说:“高玫的女儿现在跟她外婆住在一起,她外婆退休退得早,退休工资少得可怜。好困难呢,我和李秋燕、大宏同学商量了下,打算都捐点钱给高玫的女儿。”
钟铁龙晓得他们几个同学在读高中时都是班干部,就玩得好。他问她:“高玫的女儿不是还有父亲吗?她父亲就不管的?”
“她父亲不晓得是去了海南还是在东莞打工,几年没回来了。”黄艳说,“你有时间来吗钟铁龙同学?”
钟铁龙一听黄艳称他“钟铁龙同学”,他就肯定地表态说:“我一定来。”
钟铁龙就开车去了黄家镇。黄艳、李秋燕和大宏等同学他都有多年没见了,他都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他记得高玫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顶了她母亲的职,在镇粮站上班。镇粮站在黄家镇西边的一处斜坡上。镇粮站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是一家很靠得住的铁饭碗,但如今它“破落”了,因为粮食早就可以自由买卖了,还因为很多别的原因,镇粮站这样曾经让人羡慕的国营单位成了仅仅拿一点基本工资的破单位。钟铁龙把车开进镇粮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他把车停在离灵堂不远的一棵树下,他看见了李秋燕。灵堂内外有许多他的高中同学,他们看见他开着车来了,就都走过来打招呼。他望着他们,一一回应着这些高中同学,最后轮到了李秋燕。李秋燕比他记忆中的那个李秋燕瘦了,脸黑黑的,面色有些憔悴,仿佛一只苹果被风吹干了似的。李秋燕也盯着他,他笑了下,“李秋燕你好。”
同学们望着他俩笑了。高中同学都晓得他于高中时代时暗恋李秋燕,曾经背着他把这事做笑料谈论。现在,这一对没有成功的恋人相逢了,面对面站在众人面前,他们笑了。“钟铁龙同学,想不到你还是显得这么年轻。”那个打电话通知他的黄艳女同学说。
黄艳读高中时与高玫和李秋燕关系最好,三个女同学一下了课就聚在一起,现在,高玫死了,她们来吊唁,黄艳表扬李秋燕说:“高玫死的时候,李秋燕一直守在她身边。”
钟铁龙就看李秋燕一眼,李秋燕说:“高玫生前跟我联系最多,我当然要陪她。”
钟铁龙步入灵堂,灵堂是用肮脏的油布搭的,灵堂里挂着祭帐和几只花圈,中央挂着高玫的遗像,遗像上的高玫很年轻,但不漂亮。他看了几眼遗像,脑海里跳出少女时的高玫很看不起他的样子,那是他把要赶他出教室的李老师拉倒在教室里时的事。高中三年,他几乎没跟高玫说过话。“高玫同学,你死得早了点。”他心里说。
一个女孩端着盘子在他面前跪下了,盘子里有十七八个红包,那可能是装着五十或一百的红包。黄家镇人的风俗是红白喜事,来者都要打红包,红包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以示自己不是来白吃。小女孩跪下后对他磕了个头,叫了声“叔叔”就不说话了。黄艳向他介绍说:“她是高玫的女儿,读小学五年级。”
高玫的女儿十一岁了,长得还真有点像高玫。高玫十年前离婚后就带着女儿与母亲一起过,一直没再结婚。高玫的女儿一张脸很小,也很瘦,脸上一脸的悲伤。钟铁龙看一眼一旁的男女同学,他们于此刻都望着他,他心里暗笑,想现在是回答他们多年前看不起他和疏远他的最好时候。这样的时候到哪里去找啊?他想,从容地打开包,掏出三沓捆扎得很好的人民币,丢在女孩低头托着的盘子里,那三沓钞票以女孩没有心理准备的重量落在盘子上,把女孩托着的盘子砸翻了,女孩十分惊讶。大家也都把目光投到钟铁龙身上和地上。钟铁龙是故意这么干,他完全可以把钱小心地放到女孩托着的盘子上,但他就是要用三沓厚厚的钞票砸掉高玫女儿手中的盘子,从而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女孩也知轻重,首先捡起那三沓重甸甸的人民币,然后才捡那一个个薄薄的红包。黄艳对小女孩说:“快谢谢钟叔叔啊。”
钟铁龙冷冷地告诉小女孩说:“是钟伯伯。”
小女孩被这么多钱吓得要磕头,钟铁龙说:“不要磕了,你起来,把钱收好。”
小女孩的外婆看见了这一幕,赶紧过来,见外孙女托起的盘子里一下子码了三沓厚厚的人民币,就很感激钟铁龙地说:“谢谢你,我高玫在九泉下知道了也会谢谢你。”
钟铁龙说:“不用谢,应该的。现在是谁负担她读书?”
高玫的母亲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还有谁负担啊?就我一点退休工资,高玫看病借了亲戚朋友七八万元医药费,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还清这笔欠债。”
钟铁龙瞟了眼高玫的遗像,遗像上的高玫冷峻地嘟着嘴,嘴角有一丝傲气。他心里说:“高玫,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我自己,我要让这些同学把我做的一切带给李老师,让李老师去想想他当年在教室里说的话。”他奇怪的模样笑笑,对高玫的母亲说:“您不要急,我就跟您还债。”他听大宏同学说“钟铁龙你真有钱,一出手就是三万”,他看大宏一眼,大宏一脸的佩服,就想还得让他进一步佩服。他走到奔驰车后,按了下遥控器,打开尾箱,尾箱里有只皮包,包里装着二十万,那是他备在车上打牌或应急时用的。他拿出八叠人民币,递给高玫的母亲,高玫的母亲捧着人民币的手抖得相当厉害,有两叠人民币就抖到了地上。黄艳忙弯下腰,捡起那两叠钞票,放到高玫母亲的手上,“伯妈,您拿好。”
高玫的母亲扑通一声跪下了,在钟铁龙眼里,这是第四个人在他面前下跪,这个人是他高中女同学的母亲。这又一次证明好的力量能让人不由得弯下膝盖!钟铁龙想,荆轲只怕也在燕太子丹面前下过跪。他弯腰扯起高玫的母亲说:“您不要这样。”
他的这些高中同学被他这进一步的举动刺激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反应过来,接着一片欢呼和喧嚷。高玫的母亲却感动得哭了,捂着脸呜呜呜呜。一旁的同学都围了上来,来安慰高玫的母亲。钟铁龙想你们不过是嘴上安慰,我要让你们一个星期睡不着觉,就提高声音说:“高伯妈,以后您孙女读书的一切费用都由我出,只要她能读书和愿意读书。”
高玫的母亲忙对孙女说:“丽丽,快给你钟伯伯磕个头。”
钟铁龙很惬意地把跪下磕头的小女孩拉起来,感到做好事其实也很好玩,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就是对钟伯伯和这些叔叔、阿姨的最好的回报。”
高中同学从这个人那个人嘴里早就知道钟铁龙混得不错了,但都没想到钟铁龙一出手就是十一万,这强烈地震撼了他们,让他们抛下高玫的母亲和女儿,都围着他,赞赏他。大宏羡慕地看着钟铁龙说:“钟铁龙,你让我真的很感动。我没想到!”
黄艳也说:“我也没想到,我没想到钟铁龙同学来了会对高玫一家有这么大的帮助!”
钟铁龙笑笑说:“这没什么的,只是帮了一点小忙。”
大宏同学叫道:“那就不是只帮了一点小忙,你这是帮了高玫一家人的大忙。”
当年班上的数学课代表也说:“钟铁龙,你真是帮了高玫一家人的大忙。”
钟铁龙心里已经有了一百二十个的满足,便客气道:“哪里哪里,我没做什么。”
当年班上的宣传委员说:“我要写篇文章,让全县的人都知道这事。”
黄艳忙鼓动宣传委员说:“那你一定要写,我等着看,你是要宣传一下钟铁龙同学。”
李秋燕一直站在一旁觑着钟铁龙,这会儿她也松一口气的样子说:“钟铁龙,高玫死前跟我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她女儿,现在她可以安心了。”
钟铁龙想他今天把当年受学校“开除学籍留校察看”的处分的气,于这个晚上于高玫的灵堂前出了!他想他再不转换话题,再站在同学中间接受赞美,那会被他的这些同学赞美死去。他看着李秋燕,故意转移话题道:“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李秋燕?”
黄艳满脸热忱地批评钟铁龙:“钟铁龙同学你太官僚主义了,你的李秋燕五年前就调回白水了,在白水县师范学校教体育,你不知道?”
钟铁龙和李秋燕同时听到黄艳称李秋燕为“你的李秋燕”,李秋燕就笑,当众指出道:“黄艳,你别乱说,什么‘你的李秋燕’,这话传出去我就要怪你。”
钟铁龙心里清楚黄艳有点撮合他和李秋燕圆梦的意思,他不是来圆梦的,便说:“那是那是,黄艳你不要拿过去的事开玩笑。”
那天晚上,九点钟左右,追悼会结束了,几个高中同学就吆喝着打麻将,边为高玫同学守灵。黄艳被拖上了桌,李秋燕不晓得打麻将,却没走,钟铁龙见时间还早就陪李秋燕说话。两桌麻将设在灵堂里,打得吆喝喧天。钟铁龙和李秋燕坐在灵堂外,天上一天的星星,一弯钩月悬在远远的山林上。不知哪家的人,正拉着《二泉映月》,二胡拉出的舒缓、忧怨的乐曲声于夜色下悠悠扬扬地传来,缓缓地散开,就有点苦,还有点虚无的味儿。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到奇怪地问李秋燕:“你怎么会调回白水县师范教书?”
李秋燕笑着回答他:“我是糊糊涂涂就调回来了,也可以说是赌气调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