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道(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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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乡村酒店(1)

乡村酒店的名声逐渐大起来了,有人在这里输得精光,有人在这里赢了几十万,这自然在一些人嘴里犹如佳话样传得一塌糊涂。玩赌博的人是有圈子的,而且都想于赌博中一夜暴富,于是一些赌徒不请自来了。他们这个邀那个来,那个邀这个来,这个又邀另一个来,另一个又叫上他的朋友来赌,于是一大帮赌徒便成了乡村酒店的常客,一来就吃喝拉撒,就吆喝着玩赌博。他们个个都一身的赌性,且目光凶狠,像一群好斗的恶狗,不拼个你死我活都不收兵。有的人走的时候,兴高采烈。有的人走时一脸的苦瓜皮,耷拉着肮脏的脑袋。

有一个姓郑的赌徒经常来,他个子不高,稍胖,人也不爱说话,一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就这间赌室那间赌室地看,看别人玩,不动声色。他只在自己觉得有必胜的把握时才下注。赢个两万三万他就收手不玩了,开着他的白色桑塔纳车走人。大家都叫他郑胖子。“郑胖子来了?郑胖子你玩一把不?”有人看见他就笑着邀他玩。

郑胖子当然会玩,赢了也不欣喜,输了也不吭声,因为他不是那种爱夸夸其谈的人。郑胖子总是一个人开着白色桑塔纳车来,也总是一个人开着白色桑塔纳车走,他的白色桑塔纳车上从来没有第二个人。他来了,把车停下,夹着永不离身的黑皮包,走进赌场,不急不慢地察看,看到最后就玩上一把,然后突然就不见人了,一问,走了。一年下来,郑胖子输了几十万。他是个土建包工头,灰头灰脑的,老婆还在十年前就跟别的男人跑了,女儿大学毕业了,学经营的,在一家大公司的经营部门工作。他孤身一人,除了在工地上走走看看,就是来乡村酒店打发一天里剩余的时光,喝酒和玩赌博。他的性格看上去当然不是那种豪情万丈的男人,事实上他是个孤独谨慎的、好赌胜过好色的男人,并且还是个温温吞吞的,笑起来像只熊猫的男人。大家都弄不懂他是怎么发财且怎么管理他的施工队伍的。都说搞土建的人都很凶蛮,但郑胖子一点也不凶蛮。郑胖子就是输了钱也只是看一眼赢了他钱的人,随后一声不吭地自我消失。一天,郑胖子向莫伢子开口借钱赌,要借十万。莫伢子虽然管理着赌场业务,但他做不了主,就把郑胖子带到石小刚面前,石小刚当时躺在床上看电视,莫伢子指着走在他身后的郑胖子说:“石总,郑哥想找我们借钱玩。”

石小刚自然也认识郑胖子,经常来的人石小刚都认识。石小刚问:“你要借多少?”

“借十万。”郑胖子说。

“一天一分的息,你也借?”

郑胖子说:“我晓得。”

石小刚说:“那你立个借据。”

郑胖子人长得丑,又矮又胖,但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他在借条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借人民币十万元,并签了他的大名。那天晚上他赢了几万,当晚他就还了十万零一千元给莫伢子,并把自己立的借据撕了。他有好一向没来,有一天,他突然又出现在乡村酒店里,对莫伢子和光头笑,不急不慢地走进赌场玩赌博。那天,他带来的几万块钱很快就输了,他又要借十万。莫伢子就又让他立字据又借给了他。这天晚上他运气真糟,十万块钱分几把输了个干净。他没吭一声,开着白色桑塔纳走了。过了两天,他带十万块钱来了,胖脸上挂着谦虚的笑,手上夹着三五烟。他对莫伢子说:“我今天要扳回我早几天输的钱。”

莫伢子说:“那是应该扳回。”

他不跟乡村酒店请的澳门高手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两个年轻人的对手,来乡村酒店的熟客都不跟那两个高手玩了,都是只跟来乡村酒店玩赌博的赌徒玩,赢了钱,让乡村酒店抽百分之十的“水”。郑胖子跟几个年轻赌徒玩“比大小”,结果输了五万。他觉得这张桌子不适合他赌,又去跟另外几个赌徒赌“单双”,本来他赢了三万,但他赢了还想赢,结果手上的八万元人民币全输了。他在赌场里转了很久,这里看那里看,临了,他又找莫伢子,要借十万。莫伢子提醒他说:“郑哥,你上次借的十万还没还的。”

郑胖子一脸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莫伢子犹豫着说:“这恐怕不行。”

郑胖子瞪着他,“你看人不来还是怎么着?”

莫伢子忙解释:“老板说了,凡是借了钱没还的,一律不再借。”

郑胖子又说:“你放心,我会还的,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

莫伢子就又把矮矮胖胖的郑胖子带到了石小刚面前。石小刚与几个经常来赌的赌徒在酒吧里吃宵夜,石妹子陪着石小刚喝酒。石小刚听了莫伢子的汇报,摆摆手说:“借给他。”

郑胖子又用他那笔漂亮的硬笔书法写了借据,又借了十万块钱去玩。结果他又输了。输给了一个从平江开车来玩的赌博佬。平江赌徒与郑胖子玩“比大小”。这种玩法很简单,就是发三张扑克牌,不再添牌,只是在底金上加注,你加一万两万都行,随便你喊,跟不跟一句话,不跟就算输,跟了,谁的牌大谁就赢了。郑胖子开始还赢了平江赌徒七万块钱,但平江赌徒带了很多钱,不在乎地跟郑胖子玩着。郑胖子想收手,不玩了,平江赌徒笑着,引诱郑胖子继续赌,“我们最后玩一把大的怎么样?”

郑胖子望着平江赌徒,平江赌徒就对发牌的青年说:“老弟,发牌。”

一张牌就到了郑胖子身前,郑胖子一看是红桃A,就不动声色地等着第二张牌,第二张牌是方块A,第三张牌是黑桃A。平江赌徒面上的两张牌,一张是红桃J,一张是红桃9。底金是五万,平江赌徒把十二万往桌上一放说:“就是这一把,你赌就押。不赌,我就收了,不过我告诉你,你连底牌都不能看。”

就是这句话让郑胖子犹豫了,想平江赌徒惯用的伎俩就是虚张声势,先声夺人,把人镇住,让对手一头雾水地丧失良机。郑胖子说:“等我考虑一下。”

平江赌徒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把背靠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芙蓉王烟抽着。郑胖子想难道他真是同花顺?他盖着的那张牌就真的是红桃10?就真有那么巧?如果平江赌徒的底牌不是红桃10,他不跟,那他的五万不就白送给平江赌徒了?桌上有二十二万,其中有五万是他的,另外五万是平江赌徒的,还有十二万是平江赌徒刚下的注。如果他跟,那桌上的二十二万就是他郑胖子的了。一大堆钱呢!平江赌徒长得尖嘴猴腮的,一双贼眼鬼得很。郑胖子已领教了这个平江赌博佬的奸诈。上几把牌中的有一把牌,他一手梅花同花顺,平江赌徒一手黑桃,桌面上是一张黑桃8,一张黑桃9;他是一张梅花J、一张梅花9,底牌是梅花10。但都是同花顺的话,黑桃是要吃梅花的。他以为平江赌徒是黑桃同花顺,放弃了。然而平江赌徒的底牌是一张梅花3。一张很臭的梅花3把他打败了,让他输了三万。此刻,郑胖子相信平江赌徒又在跟他打心理仗。郑胖子想平江赌徒的底牌只要不是红桃10,他就赢了,于是他把他身前的十二万押了上去。

平江赌徒亮出了底牌:红桃10。“你这只老狐狸,兵不厌诈你懂吗?”平江赌徒说。平江赌徒把摆在郑胖子面前的一堆钱全部抱走了,抛下郑胖子坐在赌桌前懊悔不迭。

郑胖子可以不赌这一把的。这一把把他输懵了。他半天都没挪窝,眼睛死死地盯着绿绒绒的桌面。莫伢子见他又输了,输得很凄惨的模样,同情地走过来,强硬地把他拖到酒吧里喝酒。“郑哥,钱是身外之物,想开点。”莫伢子说。

郑胖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坐着,喝着闷酒。那天赌场里人很多,莫伢子得盯着那些人,免得那些赌徒连“水”钱都不付就开溜,确实有这样的赌徒,赢了钱,趁他没注意而跑掉,下一次来却不认账,就没时间款待他。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等莫伢子觉得可以松懈下来时,发现郑胖子没坐在酒吧里了,然而他的白色桑塔纳车仍斜停在坪上。

“郑哥的车在这里,人却没看见了。”莫伢子四处寻了寻,掉过头来对光头说。

第二天一早,石小刚被光头叫醒了,不光只是石小刚被叫醒了,全酒店的人都被陈农民打门的声音吵醒了。陈农民一早起床,挑着一担粪桶去塘边舀水浇菜,一转头发现枫树上吊了个人,一根白绳子牢牢地套在这人的脖子上,脸色苍白,舌头伸了出来,吓得他丢下粪桶就朝家跑。他告诉了在灶屋里忙着煮猪潲的老婆,老婆走出来看,说这肯定是酒店的人。陈农民就镇静下来,忙拍打着乡村酒店的大门,叫道:“开门开门咧,死了人了咧。”

光头就睡在大门旁的一间房里,听陈农民说“死了人了”就慌忙起床开门,陈农民指着枫树大声对光头说:“树上吊死了一个人。”

光头穿着背心和短裤,趿着一双塑料拖鞋走出来看,一看居然是郑胖子,忙奔进酒店,把正在打鼾的石小刚叫醒了。“刚哥刚哥,出事了,郑胖子吊死在枫树上了。”

这是农历八月里一个桂花飘香的日子,村长屋前的两株桂花树于清晨飘来了好闻的香气,不远处田野上也飘来了稻谷的清香。这样的日子,应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实在不应该出这种晦气事。石小刚有些紧张地走来时,莫伢子也跟着走了来。死者的脚上只穿着袜子,一双皮鞋脱在树下,摆得很正,显然郑胖子死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以断言,他是自己爬到树上,又不急不慢地在分叉的树枝上系上白尼龙绳,把脖子伸进白尼龙绳套里,然后才自觉倒霉地一跳,尼龙绳套牢了他的脖子,肥胖笨重的身体却悬了空。石小刚忽然呕了,蹲在一旁呕了一大堆昨晚吃到胃里的食物。他恼怒道:“这个郑胖子,你要死也莫死在我酒店的门前啊。你死远点不行吗?干吗把我也害一把?!”

他命令莫伢子和光头:“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把死胖子放下来——你们!”

光头就上了树,光头边上树边说:“不晓得郑胖子这么胖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绳子系的是死结,光头就对莫伢子喊道:“莫总递把剪刀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