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大学教育存在诸多问题,而其中最为严重者在于,缺乏养成“君子”之机构。
君子是个古老的概念,至少在周代就有“君子”一词。但当初,君子就是贵族。孔子在封建制开始瓦解的时候,对君子一词的内涵进行了转换:一个人虽为平民,但只要具有德行者,即为君子。从此,人人皆可成君子,而成为君子就是中国人做人的理想。
孔子意义上的“君子”,较为接近于欧洲人所说的“绅士”。两者都强调美德和服务社会的实践性技艺。但相比于绅士,“君子”一词更加突出其读书、明理。因此,君子首先需要接受教育。
孔子及整个儒家所关心的核心问题正是如何通过合理的教育,养成君子,养成君子构成儒家式教育的基本目标。孔子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创办了平民的君子养成机构:孔子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大学,其性质类似于封建时代欧洲的大学,但孔子的目标是把平民弟子们培养成为“君子”。孔子之后,不论汉儒之在家授徒,还是宋儒之开办书院,也都是为了养成君子。
因为,在儒家看来,君子是社会治理之本。这些君子掌握知识,具有德行,同时也具有治理的技艺和智慧。凭借着这些特质,在民间,他们可以赢得民众信任,领导和组织社会的自我治理。他们也可以进入政府机构,担任官员,给政府输入理想主义的精神。
正是依靠他们,在三千年历史中,中国这个规模不断扩大的共同体,大体上维持了尚算合理的秩序。现代中国最为伟大的立宪者,康有为、梁启超、张君劢,乃至于孙文、黄兴、蒋中正等人,也都是儒家士君子。可以说,传统社会之正常运转,端赖于君子教育体系之存在。
不幸,二十世纪初开始,这个传统陷入危机。中国废除了科举制度,引入了现代大学制度。在欧洲,一直存在一些精英型中学、大学,即便到了现代,他们依然可以训练绅士。但中国引进大学制度,带有非常强烈的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目的,那就是迅速赶超西方,而人们的目光主要集中于现代的“科学技术”乃至工程上。人文性教育遭到大学管理层忽视,而君子—绅士之养成,与此类教育关系极大。
当大学制度引入中国的时候,中国也发生了激进的全盘性反传统主义思想运动,这场运动的口号是打倒“孔家店”。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儒家传统教育,比如,宋儒所创立的书院,被迅速而彻底地抛弃。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儒家经学,在大学中没有立足之地,而归于消亡。其严重性就类似于,在西方不再存在神学和古典学。
二十世纪中期,这种功利主义倾向演变到极端地步。院系调整切断了本来就不那么成熟的人文、社会科学学术、教育传统,按照苏联模式改造的大学普遍变成了专业技术培训学校。大学的主要功能就是训练工程师,同时也进行意识形态灌输。这样训练出来的人既缺乏德行,也不具备治理的技艺和智慧。
八十年代之后,这种极端局面有所缓和。但是,实用主义精神已经深植于大学身体之中。现在,它有了一个新的表现形态,即商业化。在商业目标驱动下,大学规模急剧膨胀。大学普遍瞄准商业世界的需求,培养能具备赚钱才能的人。
总而言之,二十世纪中国的教育与儒家君子教育传统愈行愈远,大学教育日益粗鄙化,君子养成传统断裂。随着君子之凋零,中国社会治理状况也日益劣质化。在社会中享有支配权的人物,要么是土豪劣绅、地痞流氓,要么是拿着枪杆子自天而降的革命党人。政府官员的操守同样呈现出明显下降趋势。此中原因当然十分复杂,但是,君子教育的断裂,干系极大。
当下中国欲形成优良治理秩序,一个至关重要的工作,就是重建君子养成体系,以培养一个兼具德行、技艺和智慧的精英群体。但是,如何在现代社会、文化脉络中重建君子养成机制?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可以设想的途径有两个。
第一,在大学中展开君子养成教育。过去十年,不少有识之士已认识到精英教育的重要性,而在大学开设了高等人文学院或者文科实验班,对少数学生进行精英教育,包括辅导他们阅读中国、西方经典。不过,在喧嚣的大学环境中,学生、老师们都很难避免浮躁之风的冲击。
第二种途径也许更为可取,但尚无人尝试,那就是,对传统书院形态进行创造性转化,开办现代书院。目前已经有一些儒者开设了书院,辅导学员研读儒家经典。但是,此类书院普遍规模较小,学员参差不齐,且其对现代人文、社会科学及西学缺乏足够重视,因而,无法与一般大学竞争,对优秀青年缺乏吸引力。
以一种更为开放的心态创办现代书院,也许更有前途。这种现代书院或许类似于美国的小型人文精英学院。应当说,随着中国人的财富增加,有一些父母已经可以超出功利目的考虑孩子的教育,如果有人创办此类师资强大、条件优越的现代书院,或许不乏问津者。它将延续传统书院教学相长的传统,学生通过阅读中西经典,参与校内外的各种公共活动,理解社会与文化,养成伦理责任感和领导能力。
接受了这样的教育,当然并不就是君子。君子需要在实践中成长。但这样的教育对于君子之养成,乃是至关重要的。此类现代书院教育,最有助于青年人进入社会后成长为君子。而君子群体的形成与扩大,乃是中国社会形成健全秩序的基本前提。
注释:
(1)Democracy in America,vol.2,pp.466-477.
(2)Democracy in America,vol.3,pp.712-713.
(3)关于这一点,托克维尔说:假如人被迫自己去证明他每天应用的所有真理,那他的工作将没有尽头。他将穷尽自己的精力去做这些预备性证明,而根本无法更进一步。由于人生短促,他将根本没有时间承担这项任务,由于他的智识的有限,他也根本没有这种能力。他必须肯定地接受诸多他自己既没有闲暇也没有能力探究和验证、但已由更聪明的人发现或者整个世界都已采纳的事实与真理。他可以在此基础上建筑自己的思想的大厦。这样做,并非出自他的意愿,而是他的状态之绝对法则迫使他这样。……一个人若想自己探究每个事情,就只能在每个事情上投入很少时间和注意力。这将让他的头脑处于持续的忙乱中,而妨碍他深入地探究任何真理,并令人信服地确证它。他的理智固然是独立的,但同时也是软弱的(Democracy in America,vol.3,pp.714-715.)。
(4)Democracy in America,vol.2,p.474.
(5)《论语集注》,学而第一。
(6)《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第二十六。
(7)Democracy in America,vol.2,p.494.
(8)《礼记正义》,卷三十六。
(9)《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181-182页。
(10)比如《礼记·乐记》就提道:“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11)原刊《南方周末》,2007年12月6日,收入本书时有所补充。
(12)本节原刊《财经》,2009年12月18日即《财经》年刊“2010:预测与战略”)。
(13)《王观堂先生挽词》中形容张之洞之主张曰“中西体用资循诱”,见陈寅恪著:《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寅恪先生诗存”,第7页。
(14)张君劢著:《明日之中国文化——中印欧文化十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5-86页。
(15)本节原为《开放时代》杂志社和广东信孚研究院联合主办之“儒学与现代社会治理”学术研讨会(广东从化,2011年5月14-15日)所致之开幕词。
(16)《礼记·中庸》。
(17)本节原刊《明报》,2011年4月3日。
(18)原刊《中国企业家》,2010年第3期。
(19)Democracy in America,vol.3,pp.944-945.
(20)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1月31日。
(21)《春秋公羊传注疏》,隐公卷一。
(22)《论语·学而篇》。
(23)原刊《南方都市报》,2010年8月15日。
(24)这是在天则经济研究所召开的“生命无常 灵魂永存——汶川地震的宗教视角”讨论会上(2008年6月25日)的发言。
(25)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07年2月12日。
(26)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08年1月14日。
(27)原刊《凤凰周刊》,2010年第12期。
(28)原刊《时代周报》,2011年6月23日。
(29)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8月22日。
(30)《仪礼·丧服传》。
(31)《仪礼·丧服传》。
(32)原刊《南方都市报》,2011年8月23日。
(33)《刑诉法修正草案不强制被告人近亲属出庭作证》,http://news.sina.com.cn/c/2012-03-08/095324080626.shtml。
(34)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4月18日。
(35)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9月19日。
(36)原刊《东方早报》,2011年11月17日。
(37)《论语·述而篇》。
(38)《论语·雍也篇》。
(39)《论语·为政篇》。
(40)原刊《经济观察网》,2011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