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不觉长安梦(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32225600000006

第6章 长安,长安

我递上驾证和行驶证,却找不出保险单。因为根本就没有,刚才买了马,直接就走了,还没来得及上保险。

“我说怎么一叫你停反而跑得更快了,没上保险,想赖啊!罚款!”衔级高点儿的交通骑厉声道。

“该罚,该罚。”我一面小心诺诺,一面想着两下把钱交了走人。

“五十两,要书契不?”

我心里一惊,想:真黑,难怪能骑阿哈尔捷金马。但也不好讲价,只是随便问了问:“大哥,请问要不要书契有什么区别?”

“要书契再加五十两。”

“不要书契,不要书契。”我嘴里说着八个字,心里想着四个字“真他妈黑!”

“另外,严重超速,罚款五十两,扣六颗星。”

我张大嘴巴,心里面也没有了语言,摸了摸鹿皮口袋,担心着未来几天的盘缠,“能不能稍微少点儿,大哥。”

衔级高点儿的交通骑脸露愠色,“你以为买白菜啊,还量大从优!”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你看啊,大哥,我一次性罚两单,能不能给点优惠啊?”

衔级高点儿的交通骑笑了笑,“好吧,就不收你套马索使用费了,三单并做两单,一共一百两。”

交了钱,正想上马走人,另一个交通骑又拦住了我。我真想挥鞭走人,但又考虑到我的栗色马驹实在是跑不动了,待会儿被追上,还得加倍罚,只好强压着心中悻悻的感情,“还有什么事,大哥?”

“这就想走?”

“是啊,大哥,眼见着中秋了,家里人还等着我呐。”

“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我还不是得做完你这单才能收工?”

“不是已经交了罚款了吗?”

“罚款是交了,但你的保险也得交啊。往前三十里,就出了姑苏地界,归梁溪管了。到时候逮着你,追查起来,我们也不好受。走吧,跟我们走一趟。”

我想想也是,离长安还远着哩,这路上无千无万的关卡,证件不齐,怕是要倾家荡产啊,到时候,连我的栗色马驹会被充公,那就回不了长安了,于是便跟着这两交通骑回姑苏。一路上帮他们买了好几斤旱烟,才到交通衙。

几百步外便可以看见交通衙那全由大理云石砌成的大楼,巍峨七层,睥睨全城,好像与一路上经过的各色残破学堂来自不同的世界。与其他街道各种地摊满目,水泄不通不同,交通衙所在的这条街上秩序井然,没有一家店铺占道经营,连算命的瞎子都自觉地将自己吊在路旁的凤凰桐上,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命签,生怕掉落一只在地上。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凤凰桐。“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在《诗经》里读到这一句时,我就想:在明媚的清晨,连绵的山岗上有茂密挺拔的凤凰桐。凤与凰在树上恩恩爱爱,阳光洒在他们金黄橘红的羽毛上,反射出熠熠光辉。这个地方不应该有人居住,有人的地方就有炊烟,而京城外事衙门章京行走曾说过:“炊烟是产生细颗粒物的罪魁祸首”。所以,在我脑海里,有凤凰和凤凰桐的地方是不应该有人的,因为那里,没有雾霾。而今天,在沈沈的交通衙外,我虽然见到了凤凰桐,但并没有见到凤凰。那树上栖着的,只是几个瞎眼神棍而已。这让我更加相信,冷艳高贵的凤凰,是不会停留人间的。

交通衙大门外的两只汉白玉石狮也威严无比,其目光好像判官一样审视着众人,让人不寒而栗。大门左右各烫着五个鎏金大字:天天佑平安;路路保畅通。大门上方则是:替百姓做主。进得门去,迎面便是三尊塑像:一尊半人高的和田玉貔貅;一尊八尺高的纯金财神;一尊直达屋顶的象牙招财猫。与之相对的是一幅巨大的浮雕,该浮雕几乎全由数字组成,反映了自我朝开国以来交通衙的罚款收入逐年稳步上升。

两个交通骑领我进了接待室,向一个看上去三十几岁的吏员介绍了我的情况,便自顾自走了。那吏员也不抬头,只管忙着粘贴手中的几幅素描。我在一旁等着,也不好说话。

窗外有许多等待已久的车夫,个个望着这吏员发呆。有几个等得久的,嘴里不停嚷着“办证”。这吏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让我突然想起在牢里的时候,我把萧申恪老前辈错认为盲哑人的情形。不同的是,萧老前辈的‘盲哑’并不令人憎恶,而眼前这位,让人想要杀人。窗台紧挨着吏员的桌子。越来越多的车夫聚集到窗台边来,有几个胆大的望着吏员喊道:“这儿没吗?”吏员依旧头也不抬,粘贴着手中的素描。我望吏员手里仔细瞅了瞅,才看清楚他手中素描画上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条泥泞的驰道旁挥舞着铲子,清理着路面凹凼中的积水。然而中年男子的眼睛根本没有盯着水凼,而是望向画师这边。画师也精确地捕捉到了男子饱满的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虽然中年男子的动作看起来极不协调,但表情很认真,认真到铲子的凹面向下也毫不在意。吏员试图将几幅画拼接在一张简报上排列出动画的效果。该简报上赫然写着“姑苏交通司长亲自清理驰道,为民解忧”几个大字。一旁,还配有一段小字。吏员不慌不忙地粘贴着司长为民解忧的画像,在一片焦急的“办证”声中。

这样的情形,让我还没闭上眼睛就已经感觉天黑。好像从曼陀罗山庄出来,就诸事不顺。不对,好像自我从那条破船上醒来就诸事不顺。

“官爷,我也要办个证。”等吏员把窗户关上后,我小心翼翼的说道。

“办什么证,没见我正忙着吗?”

“刚才两位差爷带我来办保险,没办保险上不了路啊,您看……”我尽量克制住心中的焦躁,让语气显得温婉。

吏员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充满哀怨的眼神,“你看我这里像是办保险的吗?”

“刚才两位大哥带我来这,我也第一次来啊……”

“得了得了,那俩老油条,什么事都只知道丢给我。办保险在衙门大楼对面,你随便找家保险铺子就办了。”

“哦,多谢了。”出了门,我巴不得重重的摔一把门。但我又不能。

庭院里依旧攒着许多人,因为天热,好些把上衣都脱了。我迅速穿过他们中间,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小声的骂骂咧咧。很多人都想一把火把交通衙门烧了,但他们又不能。

出了衙门,只见十几家保险铺子一字排开,其门面辉煌程度由衙门正对面向街道两边递减。我想都不想就锁定了最最西边那家名叫“女人勺”的铺子。一来,因为这家店装修得不是很高调,古色古香,想来不会太贵;二来,这条街上,这家店在一大群安字辈的铺子中显得十分独特,其他店的名字都像一个妈生的:“天安”“地安”“天地安”“人安”“心安”“日日安”。而这家店以“女人勺”为名,别具一格,彰显着老板丰富的人文内涵以及商号个性化的服务。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如黑夜中的萤火虫一般闪闪发光的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与别的铺子都以年轻小妹坐前台招徕顾客不同,女人勺的前台坐的是一位大妈。人家的小妹穿的是高叉的旗袍,而我眼前这位大妈穿的是橙色的制服,浑身不露一点肉,严肃而认真,一看就是卖保险的。大妈制服上的三道杠应该是象征着商号所获得的荣誉。我没有看走眼,好酒不怕巷子深。

“您好。”我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大妈很客气地对我笑了笑。

“我刚坐一会儿,这就走。”大妈说着直起了身。

“不是,我来买保险,别走啊。”

“我不是卖保险的,我是扫大街的,累了,进来坐坐。还以为你是卫生监察呢。”

判断失误,大妈不是卖保险的。不过这更证明了女人勺是一家好保险铺子,平易近人,为民服务。不像那高高在上的交通衙门,让人轻松不得。

“那,老板呢?”

大妈朝里屋指了指,便自顾自倒水喝去了。我掀开里屋门帘,里面漆黑一片,喊了两声“老板”,突然冲出来一个精瘦的老头,吓了我一跳。

说明来意,老板直接就把保险单递给了我,“十两”。

我正要掏钱,老板又说:“慢着,差点儿忘了,妈的上次就被钓鱼了,还不长点记性。”说着轻轻拍了自己两个嘴巴。“那什么,先把驾证、行驶证拿出来,没证不能办保险,我们这里是正规保险铺子。”

“哦,对。”我一边掏证件,一边想:正规,专业。

可是不对,我的驾驶证和行驶证呢?再一想,糟糕,还在那两个交通骑手里呢。于是给老板说明了情况,让他等一等,我马上去交通衙拿了证件就来。老板点了点头,一头就溜进里屋去了,门帘里传来一声娇酥的“死鬼”。

交通衙里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许多白等了一天的车夫明天还得来继续等。白耽误两天的买卖让很多人不爽。我加快步伐,来到了接待室。那吏员抬头一望是我,也不搭理,他已经完成了剪贴,正忙着为手中的简报上色。我说明来意,吏员看了我一眼,用一种恨不能今生不再相逢的眼神,“是我收了你的驾证和行驶证吗?”

“不是。”

“那你找我干嘛?”

“我只是想问问,他们在哪?”

吏员将头望天上一指,“七楼!”

我转身即去。

七楼!万花楼连地下室才四层,我每天上下十七八趟都不觉得累,到处欢声笑语。而这交通衙门大楼,来一回就感觉死一回。突然想起之前杜老说过:李太白和郦善长写三峡,一个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另一个却是“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皆因心情不同罢了。同样是登楼,在万花楼里和周伯通一起蹦蹦跳跳便轻松应付了,现在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好不容易到了七楼,又问了几间房才找对门。罚我款的两名交通骑已经交班了。我问管事的要证件,管事的说:“先把保险单拿来,才给你证件。”我登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敢情你们修七层楼就为了逗百姓好玩啊!

我说:“保险铺子说了,要我出示驾证、行驶证才给办保险。人家也是按规矩来。”

管事的说:“我们也是按规矩啊,没有保险单就不能给证件!”

如此往复,死循环。

我真想亲手掐死这些规矩的制定者。然而我掐不到,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只有他们玩弄我于股掌之上。

不过一切事情总会有个解决的方法,只是代价不同罢了。在讨价还价一番后,我以二十两银子的代价拿到了驾驶证。等我把保险单办好,再来拿行驶证。另外,我付出的代价还有:再往返于这刀山一样的七层大楼一次。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女人勺时,那精瘦的老板也正坐在柜台里吁吁喘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二十步外,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正缓步远去。

见我来了,老板也不说话,伸过手来,我递上驾驶证。老板看了看证,看了看我,“长安来的啊?”

“嗯。”

老板摇了摇头。

“怎么,外地人不能办吗?”

“能是能,不过……”老板说着,呷了头酸梅汤,扇了扇蒲扇。

我火速掏出二十两银子,“老板,帮帮忙。”

老板连忙推辞,用蒲扇挡住我手里的银子。

“老板,我也不容易,可别嫌少哇。”

“小兄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

“上头有规定,凡外地人在本地办理车马保险,须出示许多证明,不然不能办啊。”

“要些什么证?”

老板从一堆文书里翻出一本小册子,念道:“除了驾证、行驶证外,已经婚配的要出示婚配证明,还未婚配的要出示未婚证明,然后良民证,中央钱庄信用记录,独生子女证明,非非婚生子女证明,健康证。”

说完,老板顿了顿,问我:“你不是港澳台胞吧?”

说实话,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从哪里来?不过我还是摇了摇头,我怕我点头又要我出示港澳台胞证。

“那好,带齐了以上证件,再签个《拒绝交通肇事逃逸保证书》就行了。”

说得轻巧,我上哪去弄齐这么多证啊?特别是那个“非非婚生子女证明”,听都没听说过。还有,我办个车马保险,和我是不是独生子女有什么关系?

“我这驾驶证是来姑苏之前办的,也就半个月前,办驾驶证也要求有健康证,所以,我肯定是健康的。你看,这健康证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了?”

“不行不行,必须要。我们这是正规保险铺子,得按规矩办事。”老板连连摇扇。

“老板你看啊,我从长安来,这未婚证信用证明什么的,得回长安去办。但我没你的保险单,又不能上路,回不了长安啊。”

“有趣得很,不满您说,今天以前我这铺子已经半年没生意了,一切皆因半年前有个交通衙门的人,装做路人来我这买保险,我没看证件就给办了,然后我就被罚款,罚了三千两。我把祖宅都变卖了才交上罚款,没进班房。可我这店也上了黑名单,生意完了,老婆也带着孩子跑了。”老板喝完杯里剩下的酸梅汤,继续说道:“我就想,这光景,不如申请个破产,把铺子转让了,省得每个月还要交许多税。可我忘了以前买过一个破产保险。喏,就是在东头那家叫“心安”的铺子,他们什么保险都做,连“母猪险”都做,说我这只是经营不善,不属于破产。如果我执意申请破产,人家保留去衙门告我骗保的权利。衙门大门向哪开我不清楚吗?唉!”

“那你直接把店铺转出去不就得了?”

“这店铺是夫妻共同财产,我老婆不签字,我转不出去,除非破产。可我现在连我老婆人都找不到,怎么让她签字?”

“我还以为那才出去那位是老板娘呢。”

老板神色稍变,“那是,那是在惠阳,惠阳打工的邵姑娘,最近作坊停工了,回来歇息几日,邵姑娘会按摩,正……正规按摩,偶尔来帮我按按我这把可怜的老骨头。”

“原来那姑娘姓‘邵’啊,难怪这铺子叫‘女人勺’呢。”

老板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招牌说:“我这铺子叫‘安全的保险铺’,前仨字在停业整顿的时候取下来摔坏了,没钱重新做,就变‘女人勺’了。”

我想这老板也怪可怜的,心头因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证件激起的火也灭下去不少。只不过一想到长安还隔着几千里,而我却动不了身,心中不免焦急。

“老板,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

“办法嘛,不是没有,只不过,我不想再被罚了。”

“老板放心,我绝对不是交通衙的人。”

老板还是不放心,摇着蒲扇,沉默不语。

“这样吧,老板,你和我去交通衙走一趟,就知道我是不是他们的人了。”

老板将信将疑,我手上连拉带拽,嘴里不停许诺,好不容易把老板拉到了交通衙门。

一进交通衙,老板的气色又比刚才虚弱了许多,低着头,不敢抬眼。我带他径直来到接待室,刚才那忙着弄简报的吏员正收拾书桌准备回家。见我来了,还带着一个人,吏员满脸疑惑。不等他说话,我劈头就问:“凭什么罚了款不给我书契!”

吏员被我问愣住了,没想到我一去一来态度变化这么大。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在小老百姓面前的淡定神色,进入到无我状态,就像刚才面对百十个争相办证的车夫呼喊依旧无动于衷一样。

“问你呢,说话啊!”我提高了嗓门。吏员依旧不答话,只是拉了拉窗前的一根绳,凭我在大牢里的经验判断,他是在叫帮手。我迅速拽着已经吓得哆嗦起来的安全的保险铺老板跑出了交通衙。

“相信我不是里面的人了吧。”我得意的说。

“相信,不过,你这样得罪了官爷,怕也要不回你的驾驶证了。”

“这就有请邵姑娘代劳了。”

“小兄弟,有胆识。”

“这么说,老板答应帮忙了?”

老板微微点了点头,带我穿过几条幽深的巷子,在一道斑驳的朱漆门外,扣响了爬满铜绿的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和老板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让我们进了院子。

“老板,我们这是来干嘛?”

“办证啊。其实交通衙要求那些证件,也就是走个过场,但必须有。这位是姑苏城里最有名的办证大师了,玉臂匠金大坚之后,钻石金老三,三爷!但凡三爷办的证,没有不鱼目混珠的。”

我瞬间对眼前这位老者肃然起敬,同时浑身也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我想起长安大牢牢头——那个将长安坊间办证高手赶尽杀绝的丁一。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老板便已将我的情况向三爷介绍完了。

三爷捋了捋颔下滔滔的白胡须,“长安那丁一好狠毒!自己办了假证还杀人灭口,可怜我那几个师兄弟哇!”

我正琢磨着这金三爷不会恨屋及乌不给来自长安的我办证吧。哪知三爷接下来却说:“没见到今天我这红火生意,自从长安周边办证的都被丁一杀尽了后,好多中原、西北的人都跑我这里办证来了。唉,天意啊!”

我望了望身旁的老板,老板示意我不用说话。

金老三继续捋着他那白胡须,望着远方,“就前两天,上党一个长相宏伟的人来我这下了一个大单,一口气要办八个良民证,而且是同一个人的,一模一样的画像,只是名字稍有不同。这样好赚的生意,要不是丁一,会落到我头上?”说罢,金老三仰天大笑了几声。

我身旁的老板附和着笑了两声,我望着远方天空,沉默不语。

金老三得意完毕,便开始工作。金老三制作证件时一丝不苟,完全不搭理我和老板两个大活人,也不用我们回避。手艺人的功夫全在手上,也不怕人给瞧去。再看他的作坊里,四面墙上挂满了各式证件样本:从出生证到死亡证,从入学证到肄业证,各州各路良民证,各洲各国通关文书,林林总总,数不胜数。手工桌上摆满了各种纸张、笔墨、皮革、印章,光毛笔就有好几十种:猪鬃的、鼠须的、胎毛的、黄牛耳毫的……我闲着无事,打开了金老三的工具箱,里面的两把镶金玉刀亮瞎了我的眼,我忙问老板这两把刀的来历,老板说:“这只是用来削除竹简上错字的刀子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太夸张了吧!看来这办证是暴利行业啊。不过一想到金老三万一被抓就有满门抄斩的危险,我便也释然了。毕竟一分险,一分利嘛。

三盏茶的工夫,金老三便将我需要的所有烫金证件交到了我手里。我完全看不出一点绽,“干脆直接办个行驶证得了,何必再去看衙门脸色?”

“那不行,姑苏所有衙门里面,就交通衙最赚钱。为了平衡利益,官府早有规定,将交通衙的收入分作两份,一份归交通衙,另一份归其他衙门。为了便于统计收入,这行驶证分作不同颜色,红色行驶证持有者的所有罚款归交通衙所有,绿色的归农牧衙所有,黄色的归文体衙所有……这行驶证颜色随机安排,所有者是谁,对应什么马匹车辆,各大衙门清清楚楚,你那行驶证被他们没收了,肯定也换了颜色,金三爷再厉害,也算不准你这个证是什么颜色啊!”老板连忙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好,告辞了。”留下银两,我和老板便奔向女人勺,哦,不,安全的保险铺。

铺子里只有邵姑娘一人。老板帮我办好了保险,又劝说邵姑娘带着我的驾驶证和保险单替我去交通衙跑一趟。天色已晚,我们催促邵姑娘快去快回,都没有等她吃完一碗冰粉。

姑苏一带,夜幕降临得快,才过酉时,就已经看不清二十步以外的景象了。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回长安的路,路况不熟,加之沿途难免没有路霸,再急再忙,也得明天才能上路了。好在姑苏一带,天亮得也早。为表感谢,我邀请老板和邵姑娘待会儿一起吃个饭,老板也不推辞。在等待邵姑娘的闲聊间,我知道了老板姓王,单名一个“冲”字。个人感觉这名字和他的气质一点都不搭,至少从刚才在交通衙的表现来看,他平顺得很,一点都不冲。而且更与王老板气质不搭的,是他的年龄。我一直以为这王老板五十开外,没想到,他才三十出头。据他说是交通衙的三千两罚款让他妻离子散,一夜白头。不过在我看来,这王老板年轻色衰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那位邵姑娘。

两盏茶工夫过去了,邵姑娘还没有回来。王老板有点坐不住了,“按说早该回来了,要不你去看看,我收拾收拾就来。”

“也好。”

想着就快要拿到行驶证了,脚步也轻松了许多,两岸猿声啼不住啊!

上得七楼,只剩之前来过那间屋子还开着门,其余的人都提前回家了。径直来到那屋子前,还没进门,便听得一阵喘息。凭我在春风楼里的经验判断,这屋子里的人正在行男女之事,而且不止一男一女。莫非那邵姑娘……

哎,不敢多想。

屋子里传来阵阵“不要”声,正是邵姑娘的声音。这台词,我在春风楼里听了万千遍了,哪里是什么不要,娇羞而已。不过这邵姑娘嘴中的“不要”,比我以往听到的所有都更急促。这王老板也太悲催了。

正想装作没发现悄然离开,突然听到剧情有了转折:“求求你们了,不要这样,不要啊!”邵姑娘这一句,是带着哭腔的,感觉不是那种欲拒还迎的语调,而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哀号。也许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我还是决定看一看。

从门缝里,我看到邵姑娘被两个男人按倒在地,一个男人抓着她的双手,另一个男人在脱她的裙子。后者正是那管事的,另一个刚才来的时候没见过。

我感到头皮发麻。邵姑娘是真的不要,可这两个禽兽却已经精虫上脑。我不能坐视不管,可对方有两个人;回去叫王冲,一去一来这邵姑娘的清白可就没了。现在这情况,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邵姑娘的裙子已经被褪到脚踝了,那管事的都开始解自己的裤带了。

急中生智,我也脱了衣服,冲进屋里,“邵姑娘啊,我想死你了,几天见不到你,原来喜欢在这里快活啊。”

见我半裸而来,屋子里的三个人脸上都呈现出相似的惊异表情,不过我敢肯定,他们心中,各有各的惊异。两个男人暂停了施暴,邵姑娘也暂停了反抗。我像横空出世的美猴王一般惊呆了世人。趁着这短暂的停顿,我已冲到那管事的跟前,一屁股把他挤开。

“你他妈哪里来的,想怎样?”管事的一边系裤带,一边吼着我。

“管老子哪里来的,管老子想怎样?闪一边去!”

管事的和另一个男的被震住了,我抽空向邵姑娘递了个眼色。

“那你也得排队啊,怎么能随便插?”另一个男的先露了怯,说了句看似很有天理的话。

“哼!”我冷笑一声,“想要随便插的是你们吧!”说着我扶起邵姑娘,这才看到邵姑娘身下还压着我的保险单和驾驶证。这一眼,被那管事的看出了破绽,“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来办证的啊!想英雄救美是吧!跟老子等着!”说着,管事的伸手便去拉绳,想要叫人。

多年以后,当我在世界和时间的尽头停驻的时候,我将会回想起那场说不清是点燃了许多新生命还是毁灭了许多旧生活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