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鸢尾答应了我的求婚。”
“哇,好浪漫!”
“鸢尾,快让我们看看你的订婚戒指。”
“黎爷,这么高兴的事儿,你得请我们喝酒。”
大家都为黎爷和鸢尾高兴。只有史豹对这样的场面感到莫名,悄悄问我:“这黎爷,好像也是女的吧?”
“又不是王权富贵,更不怕戒律清规。婚姻自由,谁规定一定要异性才能在一起?”
“你们天朝,真开放。”
“朝廷当然也不允许的,不过感情这事情,用不着朝廷来认证。两个人,相好的时候在一起。不相好的时候,也没必要因为一个证而非得在一起。你说对吧?”
“也是。”
“哎,连这么年轻的鸢尾都结婚了,让我们这些二十几岁的老女人情何以堪啊!”牡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陷入了伤感。
但她的自怜自叹很快被欢乐的气氛冲散。黎爷又连续和上前敬酒的人干了好几杯,常在生意场上应酬的她,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不知是喜事太盛,还是酒劲太猛,黎爷说话的时候都快抬不起头了。不过她还是有话要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还有句话要说。”
眼见着黎爷站上了椅子,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希望大家为我,为我和鸢尾的爱情,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整个灵魂和整个身体,都只属于鸢尾。我黎亚楠,从今天起,被鸢尾一个人承包了!”
众人鼓掌。
牡丹、杜鹃、百合各自转过头去,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
“来来来,喝酒!”鸢尾也举起了酒杯。
“此情此景,好想放声高歌。”杜老也被这热腾的气氛感染。
“算了吧,老杜。我们都知道为什么你‘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周伯通边说边捂住自己的耳朵。杜老只好将唱歌一事作罢,专注饮酒。
突然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身手最快的周伯通将门打开。一瘦削男子,青色箬笠,棕色蓑衣,全身滴水,立于门外。
二当家招呼着:“快进来坐坐吧,都湿透了。”
那男子还了礼,将身上湿透的箬笠、蓑衣脱下,进了屋。只见他背上还背着一张古琴。
“哇,文艺青年也!”杜鹃立马抹了眼泪,迸发出笑颜。
“姑娘说笑了,我已经十年没唱歌了。带着她,只是因为不舍。”那男子说道。
“十年,好长的时间。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还是我们家的大小姐。”百合感叹说。
“是啊是啊,十年前我暗恋的那个男生现在都做了太监。哎,太伤感了。如果当初再勇敢一点点,他会不会跟我走?”杜鹃又被勾起了回忆。
“这位兄弟,你看你,一句话就把大家弄得这么伤感。罚酒罚酒!”周伯通拍着桌子。
“可是……可是,我不会喝酒。”那男子抱歉地说道。
“那就唱歌。”
“对对对,罚唱一首歌。”
于是,那男子只好答应唱一首歌。取下琴,调好音,清了清嗓子,男子唱道:
“徘徊着的,在路上的。你要走吗,威亚威亚。易碎的,骄傲着。那也曾是我的模样……”
众人正听得入迷,突然间,大门被猛的撞开。歌声停止,众人惊起。
“苏老板!”
“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你也回来了?”苏老板没有答瑛姑的话,望着我说。
“恩,差点就回不来了。”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我感觉苏老板似乎也有很多话。
“我也是。”苏老板脱下湿淋淋的外衣,挂在衣架上。二当家赶忙找来干净的衣裳。喝了一杯酒,苏老板望着我说:“还得你跑一趟。”
“去哪里?”
“这一次,要出海。”
“哇,可以看到大海啊!带我去,带我去,求求你了,苏老板。”杜鹃听到要出海,整个瞳孔都放大了。
“很危险的,杜鹃。”转过身来,苏老板叫我和他一同上楼,说有要事相商。
关上房门后,苏老板从包中取出一块通体幽黑的石头。
“这是什么?”
“音磁石,它能扰乱音波。有了它,就不怕别人偷听了。”
“那我为什么能听见你说话?”
“因为我们在同一个密闭的空间,气场一致。这块石头专门防范隔墙之耳。”
“我听说,朝廷要颁布禁酒令了。”
“我知道,汤公公联合了几个皇上信任的西教教士,向皇上进谏,说酒乱人性,是一切罪过的根源,必须予以禁止。”
得知苏老板已经知道了禁酒令的事情,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我为苏老板感到高兴,早知道,早准备;另一方面,我感到虚无,我这一路火海刀山,不知为何。也许我心里也明白,我期待着与一个人重逢,只是我不愿意承认。
“这汤公公,心狠手辣。他禁酒无非是为了牟取暴利。”
苏老板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姑苏城外的十多具尸体。
“那我们怎么应对?”
“这就是我要派你出海的目的。”
我瞬间想起了在万寿山庄做的那个梦,大海、航船、日升月落、葡萄酒。梦中的景象应该是我回来的场景,这样看来,此去并不凶险。不过史老庄主临死前告诉我,他在我的梦中看到了两个我,而我只看到一个。这又是怎么回事?好奇心让我燃起了出海的欲望。
“去哪里?高丽、东瀛还是暹罗?”
“都不是。”苏老板缓缓地摇着头,“很久很久以前,有些不愿在天朝生活的天朝人去海外讨生活。在大海上遇到了风暴,也有人说是遇到了海妖,反正就是船毁人亡了。不过,再大的灾难也总有幸存者,他们随着浮木漂到了一个岛上。那里荒无人烟,阳光充足,降水丰沛。幸存者们在岛上凭着自己的勤劳过上了富足的日子,理所当然的,他们也想把家人接到岛上,享几年清福。就这样,那个原本荒无人烟的岛和我们这块大陆建立起了联系。不过,他们非常小心,除了他们信任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岛在哪里。”
“这世上还真有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啊!这个岛叫什么岛?”这种传奇的故事让我莫名的兴奋。
“没有人知道这个岛原来的名字。或者它以前根本就没有名字。幸存者们为防范潮水侵袭,普遍把屋子建在坡地上。年复一年,他们接去的亲戚越来越多,坡地上也筑满了屋子。于是,他们给这个岛起名叫新家坡。你,马上就要亲自去体验一番了。”
“刚才你不是说‘除了他们信任的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岛在哪里’吗?”
“信任可以有很多种建立方式。血缘、金钱、共同的患难和利益,都有可能建立起信任。我这次出去,和他们建立起了信任。简单的说就是他们想卖酒,但朝廷要禁酒,而我,可以帮助他们在天朝卖酒。”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和汤公公联系,这样他们的酒不就安全了吗?”
“他们有祖训,世代不与朝廷往来。况且,汤公公胃口不小,想吃独食。”
“我好像明白了,不过这是挑明了要和汤公公抢饭碗啊。”
“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个事情做得隐蔽,我必须找一个我信任的人充当我的联络人。而这个人,就是你。”
“那我什么时候走?”
“今晚子夜。”
“苏老板,难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我今天回不来了呢?”
“你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我都出去三天了,我相信你已经回来了。”
“那,你之前让我去苏杭考察风俗业的情况,我还没来得及整理。”
“那个暂时不急,你在船上的时候可以慢慢整理。今天店里的生意,你是看到了的。上面一直在检查,都好几天了。我出去,也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禁酒令的事,是无意之中得知的。你可能有所不知,朝廷最近打击造窑打击得厉害,我这春风楼估计也要转行了。”
“啊?转行?那你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不会白费的,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姑娘们怎么办?”一想到楼下的欢乐,转眼就要成云烟,心中焦急、不舍。
“你放心,现在这年头,做什么都需要妹子来吸引眼球。她们个个水灵,我还舍不得她们呢。”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接受了苏老板给我的任务。心中有种莫名的使命感,让我觉得余生不会虚度。
苏老板告诉了我与新家坡联络人的切口,我也将患难之交史豹托付于他。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我决定趁子夜之前最后的时间,写一封信给阿仁:
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吧。这些日子,在我身上发生了许多你都不敢想象的事情。我好想和你分享这些精彩刺激却又神秘诡异的故事。我打赌,只要故事一开头,你就会求着我讲下去的,哪怕我要你喝下三杯白酒。
但是我现在有一件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留给我写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了消除你心中的疑虑,我先讲一个我在长安大牢里遇到的事情吧。(是的,我坐过牢,这也正是我为什么不辞而别的原因。我记得那天我想做几个卤蛋,可是没有酱油了,于是我就拎着油瓶去打酱油,路过我之前住过的一间屋子,然后我就被捕了。理由是企图告御状。你是知道我的,我根本就不相信告御状能解决问题。我只是恋旧,看到以前住过的地方要拆了,想留幅画,做个纪念而已。)
好了,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大牢里有一个犯人,他被关进去就是因为想告御状。至于他想告谁,告什么,牢友们都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告。进了大牢后,他还嚷嚷着要告御状,甚至还要连带着把整个长安大牢给告了。这样的言论,当然会遭到报复。每天夜里,他都会被拖出来打。狱卒们穿上戏服,扮成黑白无常、催命判官、阎王的样子,轮番殴打他。终于,来探望过他的亲戚找到一个很远房的亲戚,为他争取到一个申述的机会,希望他能用身上的伤痕告诉申述官自己受了虐待,需要保外就医。
可这个人是个书呆子,相信书上的一切,做人也实在,认死理,不信邪。申述官问他被打的细节,他说他每天都被黑白无常、催命判官、阎王吊打。这样的口供,谁看了也不会当真。申述官本来就对告御状的人没有好感,官嘛,怎么会喜欢刁民呢?于是,申述官在调查材料中写道这个人精神错乱,满口胡言,为防妖言惑众,不宜取保就医。而这个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就精神错乱了。他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给申述官说的句句是实,为什么申述官就是不相信自己。
那些狱卒是聪明的,他们利用了这个人的天真和单纯,让他向申述官叙述了一件极其荒诞却又真实存在的事情。因为事情很荒诞,所以没有人会相信。但这并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过。
牢里牢外,其实都是一个样子。天地不同,人心一样。我这几个月,遇到了很多荒诞的事情。但我在这里,并不想讲。我仔细的回想,这些荒诞的事情并不是今天才有。它们一直存在,到了今天,很多人已经不再觉得它们荒诞了。这才最荒诞!
我想讲的是一些精彩的经历。你肯定不会相信,我遇到王语嫣了。事情是这样子的……
呵呵,开个玩笑。从大牢里出来,我去找过你,可是连我们住过的那条街都不见了。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洋人为什么把天朝叫做“拆了”了。为了栖身,我又回到了春风楼。就是我以前打杂那家春风楼。老板对我不错,派我去江南出差。于是,我见到了王语嫣。她和传说中一样美丽,只是年龄和脾气有些变化。遗憾的是,她也找不到探寻我身世的线索。更遗憾的是,我见到了她的侄女——莉亚·氐桑。之所以说这是一种遗憾,是因为我再也遇不到比莉亚更美的女子了。莉亚就等于美丽这个词。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死在她的手里。只是打了个照面,我的心就稀巴烂。反正每个人都无法逃避死亡,能死在莉亚手里,是我所认为的最美丽的死亡方式。在我这几个月的旅途中,遇见莉亚是最绚烂的一程。我多想驾着七彩祥云将她迎娶,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为我穿上凤冠霞衣。
之后的路程就充满了艰险。
在姑苏,我结交了一个兄弟,然后在一个叫做两峰村的地方,我们分离了。我继续着我的路,而他,和心上人留在了那里。在两峰村的时候,我好想你,好想和你痛痛快快吃上三碗羊肉泡馍。我也想苏老板,想莉亚。我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从两峰村的青山上跳下来,跳回了我们这个世界。忘了告诉你,两峰村是一个平行于我们世界的世界。两峰村的长老想把他的女儿许配给我,让我留在两峰村,但我委婉的拒绝了。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莉亚。虽然长老的女儿也很美,名字叫纸鸢。
离了两峰村,就到了强国,目睹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情,我也变成了今天的我。或者说,我被激发出了内心中的某些力量。不过你不用担心,对友情和爱情的态度,我都没变。我只是变得更坚强了些。如果你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你就明白我所说的坚强了。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好兄弟,他和我一起来了春风楼。我和他所经历的一切,从他的口中说出,色彩更浓郁些。真希望你们能够认识,我相信你们也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阿仁,不知你现在是否还期待着到奥林匹斯山下跑马拉松。我反正还是想要找回我的身世。不过方式和之前不同,之前我太狭隘了,老待在一个地方。现在我想尽可能多的出去走走转转,断桥残雪,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中说不定就蕴藏着我想要的答案。
还有好多话要说,可时间已经不多。我马上又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了,就此告别。如果你能收到此信,请一定留在长安,等我回来分享彼此的精彩。
将信封好,交给苏老板,告诉了苏老板阿仁的外貌特点,希望他能在人丛中将阿仁找到。
寒风吹起,夜雨迷离。风雨之中,我又要远去。
城外的港湾,有一条小船。
黑暗之中传来一个声音:“谁?哪儿来?哪儿去?”
这三个终极式的哲学命题已经困扰了我三年,没想今日,又在这里遇见。我情不自禁回答了一句:“您是学哲学的吗?”船上一个自信的声音回答我说:“错,我是撑船的。”我对上了切口,但却看不见上船的踏板,于是黑暗之中又一个声音说:“要有光。”
于是我的眼前有了光。一个红胡子老头请我上船,并对我说:“没想到苏老板派来的人这么年轻,请允许我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叫爱德华·蒂奇……”
经历过海上风浪的船员,将暴雨后的河流调教如平川。小船悄无声息,驶出长安。
此去不可期,相逢应有时。
我打开行囊,将随风潜入夜和一个果核握在手心,两者都给了我动力和温暖。
(2009秋—2014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