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以上的人应该记得战后那混乱的景象:
一个被称为“敌产”的单位,一下子涌来那么多“接收人员”,中央的,省的,县的,其中又包括:政府的,银行的,税务的,公安的,还有直接接收的国营专业公司,各路神仙,勾心斗角,有时武戏文唱,一会儿又成了“全武打”……
市面上到处听到洋泾浜四川话,这似乎是胜利者的语言,顶不济的,也会诌上两句:“格老子”、“龟儿子”或“要得”!仿佛人人都是“八年抗战”的“有功之臣”。没有功的,大概就是那些沦陷区的平民百姓。但是百姓也有功,听!“我家娘舅的表弟,就是从重庆来的,战前他还在我家吃过一顿饭。”附炎趋势,一下子就变成了很多人丑陋的共性。
在这乱糟糟的后面,通货膨胀的魔影在一步步地逼近。
后来的青少年不了解什么是“通货膨胀”,他们困惑地问:“钞票印得太多,有什么不好呢?”是的,这一切距离现在已那么遥远。但在60年前,它却是普通常识,就像鱼骨头不要卡在喉咙里那样普通。日寇发动侵略战争遭到财政崩溃,靠滥发纸币,把灾难转到占领国百姓头上。从1941到1945年,沦陷区的物价就上涨了100到1000倍。战争结束了,人们总希望物价稳定,过上太平日子。
但战争不仅会摧毁无数财富,同时也需消耗大量军费,随着政府统治的地盘越来越小,军费支出越来越大,官僚蛀虫越来越多,不打光也要被蛀空。内战期间,稀奇古怪的事多了,社会现象光怪陆离,有些是历史少见,堪称为“世界之最”:
一是财政赤字为当时“世界之最”。据官方统计数字,1947年政府收入为13万亿元法币,其中包括公债、库券和联合国救济总署救济物资折款。而财政支出为150万亿元,还不包括4.3亿美元的贸易逆差,也不包括几年来积累的130多万亿元的财政赤字。收支相抵悬殊几十倍,如果是一个企业或一个家庭,早就倾家荡产,人亡家破了。
二是货币发行为“世界之最”。先是法币、关金券,后是金圆券,为了应付庞大的开支,国内各个印钞厂的机器昼夜连轴飞转,各行各业都减产停产,惟独印钞厂大大增产。国内来不及印,还得掏外币委托美、英两国印钞厂代印,用飞机运来。
三是物价涨幅为“世界之最”。通货膨胀,生产萎缩,必然带来物价飞涨。这个“涨”,不是小涨,而是奇涨,称得上是“今古奇观”。1947年,上海米价年初为6万元(法币)一担,年终每担米价涨到150万元,这意味着:买100斤大米,需要携带大面额的10元法币15万张,光光数一遍就要个把小时。黄金每两从200万元涨到1200万元;美钞从5000元法币比1元美金,上涨到16.5万元法币比1元美金。物价飞涨又回过头来触发货币贬值,法币的票面额从原来最高面值十元,上升到百元、千元、万元、百万元。
在1947年的几家大报上,都登载着一条有趣的物价比较。以1947年物价指数与抗战前的1937年相比:上海上涨14万倍,天津上涨14.2万倍。以100元法币的价值,在1937年能买两头牛,1938年能买一头牛,1941年只能买一只猪,1943年就只能买一只鸡,1945年落到只能买一个鸡蛋,到了1947年,100元法币,只相当于三分之一盒的火柴价格。
据美联社报道,到1948年初,上海白开水一勺200元,沈阳鸡蛋每个20万元,北平元宵一个1万元、油条一根6000元。这家通讯社还报道,天津工厂倒闭80%,青岛民营工厂100%歇业、沈阳关厂70%,广东停业75%,川产联倒闭80%。上海强撑门面的厂家,开工率只有20%。
当时的荣氏企业,就是属于美联社所说的“强撑门面”的厂家。据荣毅仁先生回忆:当时上海1947年统计材料,整个荣氏企业集团的纱锭数,占全国纱厂总数的六分之一以上,粉磨生产能力,占全国粉厂总数的四分之一,仍在全国首屈一指。但南京政府在内战中实行金融管制和物资管制,抽紧银根,停止放款,不准透支,隔截汇款,对粮食、纱布、食糖、食盐、燃料等重要物资都严加管制。例如棉花不得自由买卖,申新各厂存棉最多的只能维持10多天,有的近乎“断炊”,只能靠为政府“代纺”和以纱易棉等方式,使一部分机器转动;茂新、福新各厂主要靠为政府代磨军用粉和“救济粉”以苟延残喘……物价飞涨,人们领工资领到的是唬人的成捆成捆上千万、上亿元根本不值钱的法币,而且必须马上去抢购实物,否则,手里捏的纸币,不知要贬值多少……
荣氏集团是当时国内有影响的企业集团,荣氏企业尚且如此,其他民营工厂的遭遇可想而知。在1947—1948两年中,中国究竟倒闭了多少家民营工厂?没有留下精确的统计数字。因为有些工厂在战后申请开创,但未等投产就已停业,而注册厂名并未取消;有些工厂招牌仍挂着,实际上却早已停工,名存实亡;还有些工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原料就开工,绝大部分时间“停工待料”……面对步步陷阱重重危机,很多资本家时刻担风险,有的将资金陆续抽转香港或东南亚;有的由于办工业连最低工业利润都不能保持,就将工业资本转为商业资本……
然而,办工业固然萧条冷落,投资商业又何尝能够“保险”?郭氏家族的永安企业集团,为战后虚假繁荣所迷惑,曾于1946年6月将公司资本增加到法币10亿元,这在当时可说是巨资。但物价飞涨,卖出商品后就无法以原价进货,在几次抢购风潮中,公司货物被抢购一空,所得的纸币一文不值,到1948年,永安的流动资金损失达80%,总值等于4万两黄金之多,这家上海滩历史久远、规模宏大的综合商场,从此一蹶不振。
工业破产,商业遭劫,到处是一派酒筵散尽后杯盘狼藉的景象,少数人花天酒地,多数百姓生计茫然,杂乱,冷寂而萧瑟,深重的战争创伤未治,又增添了顽症痼疾。它使人联想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晓》: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李清照写于浙江金华婺江之滨的一首闺怨词,充满着哀怨、伤感和无奈,这种复杂而细腻的心态,一般是很难用笔墨来形容的。正如《西厢记》中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它说明环境的压迫已使人觉得窒息、麻木,只能独自忍受,“欲说还休”。
这时中国民族工业所面临的,是活不下去的空前困境,小小“舴艋”,如何载得动它们的绝境忧患、万千愁绪?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辛弃疾:《摸鱼儿》)在中国民族工业呱呱坠地后的半个多世纪,很少碰到“恨花开早”的良辰美景,更多的却是经历了凄风苦雨中“落红无数”的惨遇。
战争,使局势糟糕得不可收拾。回顾1948年的街头即景,很能使人了解那个时代的畸形状态:
工厂“铁将军”把门,连门房都被打发回家吃“老泡”了,俗话说:“门可罗雀。”但此刻已无雀可罗,民营工厂主落得个“四大皆空”:厂空、库空、人空、财空。
米店前排着长长人流,人们半夜三更前来排队,虽然“无米供应”的牌子早已挂出,他们仍存着侥幸的希望,不愿意马上散去。
商店山架橱窗里空空荡荡,柜台上积着薄薄的灰尘。一旦传出一个消息:“某百货店有草纸供应。”不到20分钟,商店门前就人头攒动,你推我搡,大哭小喊,如潮水般地涌向柜台,那场景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
一个中年汉子垂头丧气地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那刚领到的工资足有2尺多长一摞钞票,只用绳子捆一捆,挂在自行车龙头上,荡呀晃的,甚至也不用报纸包一下。赤裸裸的钞票招摇过市,路人并不觉得奇怪,因为2个小时后,这就是一大堆废纸。
大街小巷,叮叮当当到处听得叫嚷:“大头小头,小头大头”、“大头三百万,小头二百五……”大头,是镌刻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小头是孙中山头像的银元。物价飞涨,开始有些百姓害怕货币贬值,将多余的钱去买几块银元存放,以防万一。很快就有人觉得这银元一买一卖之间,颇有“油水”,于是在三百六十行之外,又增加了一个行业,“银元贩子”。
菜场上只有可数的几种蔬菜,看不到半点荤腥,但在早市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着簇簇人影,他们拉住买菜主妇们的篮子,悄声问:“要肉吗?”“要鸡吗?”……然后领着买菜主妇走进附近小巷,在大门前,在屋檐下,进行黑市交易,好像是“二战”中的间谍。这不能怪卖菜的农民,因为这些鸡肉鱼蛋,一旦放在菜场公开出售,很快就会被警察或当兵的拎走,一文钱都拿不到,弄得不好还得挨拳头,或者加上一顶“投机倒把”的大帽子。
……
如此世道,如此市场,民族工业家纵然神通广大,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又能够有什么作为?过去,他们和洋商比价廉物美以取得市场,向官府据理力争求得合法权益,向银行低声下气获得企业贷款。但现在求谁都不行,各条活路都已被封死,而无形的绳索却从四面八方套来,只有靠打“太极拳”求得“空手脱困”。
卖掉一台机床,半天功夫,只能买到一只黑市鸡,这生意怎么做?这是“官逼民穷”,它是“官逼民反”的前奏。这不是没有先例,在抗战初期,上海一家小厂——利用五金厂的厂长沈鸿,搬到武汉,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当二次撤退时无力迁移,他跑烂脚板没人理睬,于是就索性将工厂迁到延安。但一般民族工业资本家却缺乏沈鸿那种勇气和毅力,产业越大,包袱也越重,他们只能独坐愁城,听天由命。
这正是中国民族工业的可悲之处,他们从来就是在险恶的风波中受冲击遭洗刷,他们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正如北宋苏东坡在一曲《临江仙》中所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那种“倚杖听江声”的孤寂,“江海寄余生”的无奈,正反映了那个时代民族工业资本家的无助和灰心。何况,当时的中国民族工业所经受的灾难,远远不止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原料枯竭、市场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