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寇铁蹄践踏下的上海滩,中国化学工业社总经理方液仙的遭遇,又是另一段触目惊心的伤心往事。
原籍为宁波镇海桕墅的方液仙,出身于金融世家,方家在沪、杭、甬开设的钱庄、银楼共有22家。方液仙在上海中西书院读书时,就酷爱化学,拜德国人窦伯烈为师,与吴蕴初等是同窗好友。
从1912年到1918年,他曾在上海两次办化学工厂,都由于规模小、生产方式落后,无力与舶来品抗衡,本钱蚀光,被迫歇业。从1920年到1922年,他扩大股份,筹足资金,创办了中国化学工业社,十年苦斗,终于在上海滩扎下根基,创建了鼎丰珐琅厂、龙华制革厂、硫酸厂及永盛薄荷厂等,自成体系。中化社以蚊香、牙膏、调味粉、肥皂四大拳头产品,畅销市场。
蚊香,是中化社早期重要产品。当时,日货“野猪”牌蚊香和“猴”牌蚊香充斥市场,方液仙派了几名员工去日本,学习机器制造盘型蚊香的技术和操作方法,购买机器,生产“三星蚊香”。在和日货蚊香竞争中,他打出“国货”旗号,每年5月向批发商发货,到中秋节才结账收款,代销“三星蚊香”,代销商获利丰厚,所以销售网点遍及全市,连许多小纸烟店也销售“三星蚊香”。日货蚊香不断缩小地盘,到1925年“五卅”运动时,“野猪”牌、“猴”牌蚊香在上海市场几近绝迹。中化社逐年扩大生产,于1928年建立起专门生产蚊香的中化三厂。
中化社的“三星”牌牙粉,于1912年就畅销市场。1914年后,国产的“无敌”牌牙粉和“嫦娥”牌牙粉相继问世,方液仙无意于牙粉竞争,致力于牙膏研制。他看到牙膏最终必将取代牙粉的趋势,从洋行进口铅锡软管,成本较高,在1923年研制成功“三星”牌牙膏,质量可与当时畅销市场的美国“丝带”牌牙膏媲美。“丝带”牌牙膏每支售价0.7元,而“三星”每支只卖0.2元,“三星”牙膏很快就打开销路,他们建办了专门生产牙膏的中化一厂。
方液仙于1923年创办的中化二厂,生产调味粉。正牌商标名“观音粉”、副牌商标“味生”以及副产品“三星”牌酱油精、酱色等调味系列产品,使日货“味の素”黯然失色。
当“三星”牙膏畅销海内外,中化一厂的原料需要大大增加,特别是甘油和皂粉。甘油是洗衣皂的副产品,过去一直为英商中国肥皂公司所垄断。为了不向英商购进原料,方液仙决定办肥皂厂兼产甘油,解决牙膏生产原料。他从德国进口全套精炼甘油设备,于1938年建办中化四厂专制肥皂,为求通俗易记,商标取名“剪刀”。
“剪刀”洗衣皂的脂肪酸含量高达50%以上,质量远超英商“祥茂”肥皂。但当中化社向商标局注册“剪刀”牌商标时,才发觉英商中国肥皂公司曾注册过同一商标,但早已停止生产。
因为广告已经登出,方液仙就与英商谈判,要求转让“剪刀”商标。英商说:“你们的剪刀皂我已化验过,品质非常好,但我们不希望平静的肥皂市场上,增加一个劲敌。”他表示愿以成本价供应甘油,要求中化社放弃肥皂生产,遭到方液仙等人的拒绝。
英国商人十分刁钻。他们借商标大做文章,悄悄地恢复生产了少量停产多年的“剪刀”牌肥皂,运往厦门鼓浪屿一带销售,将成交单归入法律档案,作为提起诉讼的依据。方液仙立即将“剪刀”牌改为“箭刀”商标,这一桩商标纠葛也公诸报刊,真相大白,为“箭刀”皂作了免费广告宣传,“箭刀”肥皂的销路更好,声誉更高。
从这个事例看,市场竞争大有学问,成功的企业家,大都以狠抓技术质量,树创名牌,专攻营销在竞争中取胜,他们赢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而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商人,专施雕虫小技,在暗地里计较别人,“坑人”有术,竞争无方,必欲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结果与自己的愿望适得其反,当年英商中国肥皂公司的“绅士”们正是如此。所以商界朋友应引以为鉴,在市场竞争中当从大处落墨,少来一点见不得阳光的“小动作”。
中化社早期生产所需的原料,大都依赖进口。为了与外商争夺市场,降低成本,不受外人控制,方液仙力争原料自给。例如蚊香的主要原料除虫菊,起初全从日本进口,方液仙为了抵制洋货,他们聘请农业专家,在苏州河畔的虞姬墩、安浪渡建办了除虫菊试验种植场,获得成功后,又在南通、温州等地建立除虫菊种植基地。抗战时期,种植场遭到日军破坏,他们又将除虫菊引种西南各地,保证了“三星”蚊香源源不断的原料需要。再如,他们建办中国软管厂,实现牙膏软管自给;创设晶明玻璃厂,自产化工社的产品容器。
经过20多年的艰苦经营,中化社成为我国创办最早、规模最大、产品最多的日用化工企业,方液仙,是中国日用化学的开拓者。在30年代初“九一八”事变后,全国抵制日货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日货成了“过街老鼠”,部分惟利是图的商人将日货贴上国货商标,冒充国货推向市场,国货厂商难以竞争,不少民族工业生产陷于停顿。方液仙与张嘉趝、蔡声白、王性尧等一批知名人士,发起成立了中华国货产销协会,举办各种国货展览会、样品陈列室、国货流动推销团等,并在上海、重庆、福建等地成立国货介绍所,杜绝洋货“浑水摸鱼”。
方液仙还联合美华绸厂、中华珐琅厂、华生电器厂等著名企业,筹资10万元,在上海南京路开设上海中国国货公司,由方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这家公司直接代各国货工厂销售产品,仅隔半年,大见成效。于是,方液仙集股增资,扩大经营,在广州、西安、昆明、济南、长沙等11个城市,先后成立中国国货公司。
1932年“一·二八”战争期间,方液仙在中化社办起伤兵医院,救援十九路军伤病员。1937年“八一三”抗战时,他又在胶州路办伤兵医院,聘请沪上著名外科专家,动员中化社职工全力救治前线伤兵。
上海华界被日寇占领后,租界成为“孤岛”,各种威胁利诱纷至沓来,来谈“中日合作”踏破门槛,地痞流氓寻衅闹事,方液仙深居简出,闭门谢客。1940年3月初,汪伪傀儡政府粉墨登场前夕,大汉奸陈公博派遣傅筱庵,以“乡谊”身份前来游说方液仙“出山”,担任汪精卫伪政权的“实业部长”。
方液仙的回答很干脆:“我是做生意的,只会经商,不懂政治!”傅筱庵皮笑肉不笑地说:“方先生不要客气,日本人知道你很关心政治,记得你在战争中,办过两次伤兵医院,他们很器重你。”傅筱庵话中有话,暗藏杀机。方液仙立刻站起来冷冷地说:“我也劝傅先生自重晚节,续操实业,免得最后身败名裂!”
日伪诱降不成,大为恼火,立即转为威胁。一时,恫吓信、警告信频频而来,方液仙处境极为险恶,但他从容镇定,对这一切置之不理。方液仙蛰居多时,很想到中化社所属的几个厂去看看。这一年7月25日,他带上自备手枪和保镖,从沪西新加坡路驱车而出,刚驶上马路,就遭遇10多名暴徒的乱枪袭击,保镖受伤,汽车轮胎击破,方液仙身受枪伤,被匪徒掳进黑色大号汽车,越界疾驰而去。
次日,《申报》醒目地报道了《国货商人方液仙昨被绑架》的爆炸性新闻。事发后,一连几天杳无音讯。匪徒寄信方家,佯称方还活着,向家属勒索巨款赎人。南京的汪伪政府则宣称:“查无此事。”不久,事实终于真相大白,这是日伪特务机关精心策划的一场政治暗杀,当时伏击方液仙的为首匪徒,就是“76号”日伪特务机关大队长王中。方液仙遇害时年仅47岁,一个数十年致力于发展中国民族工业的实业家,竟然惨遭卑劣的暗杀。
倒在血泊之中的方液仙,擦亮了当时不少工商业者的眼睛,谁说经商无“国籍”,谁说商人处世的惟一标准是赚钱?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与军界和政坛两不搭界的民族实业家,只是存在一点中国人的良心,竟然也会成为被惨杀的对象!
南宋末年,和文天祥同时期的邓剡,曾经写过一首《酹江月·驿中言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它写出一派国破家亡的凄惨景象:夕阳残照,荒城颓壁,辉煌一时的铜雀台长满野草,高大的承露铜人泪流纵横,即使逃到海角天涯,看群鸥飞翔,听潮起潮落,一想起“秦淮孤月”,也彻夜难眠。它表达了无家可归的苦涩和辛酸,亡国奴生活的惨痛和悲凄。
战时沦陷区的民族企业家的处境,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