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抵羊”名牌毛线称雄国内市场之际,永泰丝厂的“金双鹿”等名牌生丝,正漂洋过海,驰向欧美市场。
丝绸是我国的传统产业,东汉年代的丝绸之路,“风紧黄云新醏篥,月明青草旧琵琶”,伴随着马蹄踢、驼铃叮当,一批批色彩斑斓的丝织品,经河西走廊,循秦陇古道,源源不绝地输向中亚、西亚和欧洲。唐代诗人白居易十分形象地描绘那些精美绝伦的丝织品:“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缭绫》)在江南农村,家家种桑,户户养蚕,形成金陵、姑苏的大型丝织手工业作坊。苏州的“绯绫”、杭州的“柿蒂花”、湖州的“乌眼绫”、常州的“红紫绵巾”等,都是有据可考的丝绸上品。所以,在早期的民族工业中,就有一批缫丝厂。几度春秋,几经兴衰,在这些早期建办的缫丝厂中,能立稳脚跟并取得发展的,首推薛南溟、薛寿萱父子的永泰丝业系统。
举人出身、做过李鸿章幕僚的薛南溟,是薛福成的儿子,盛宣怀的妹婿。他弃政从商,于1896年在上海建办永泰丝厂,始为合伙,后改独资。丝厂一直亏本,后以重金聘请经理,创“金双鹿”、“银双鹿”两个名牌,到1904年转亏为盈。在1921年冬纽约万国博览会上,“金双鹿”生丝荣获“金象奖”。在此期间,薛南溟又在无锡创建和租办了锦记、隆昌、永盛、永吉四家丝厂,并于1926年将永泰从上海迁回无锡,形成实力雄厚的永泰丝业集团。
薛南溟的三儿子薛寿萱,是实业家荣宗敬的女婿,1925年毕业于美国伊里诺斯大学铁路管理系,归国后,薛南溟叫他到永泰、锦记两厂熟悉业务,不久就担任协理,最后便将永泰系统各厂的控制权全部移交给他。
这是受过西方教育、综合素质迥异于上辈的一代人。薛寿萱立足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目光却牢牢地盯住大海,关注着大洋彼岸的丝业市场。这时,永泰因有名牌生丝开路,销路不错,利润也丰厚。但是,薛寿萱清醒地看到,永泰系统设备陈旧,管理不及日本企业,虽然能生产高级名牌丝,但不是靠先进的设备和技术,而主要靠牺牲“缫折”和加强劳动强度,这些强制措施,很容易面临极限,无法扩大产量。
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居安思危”或“未雨绸缪”吧。20世纪20年代后期,正当生丝走俏,薛寿萱却从花团锦簇背后寻觅到笼罩着企业的阴影,悟出“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通俗哲理,对薛寿萱这位新潮人物来说,当时确实难能可贵。
中国生丝市场主要在欧美,华丝输出全被洋行操纵。按词典解释,洋行,是“外国商人在近代中国设立的企业机构”。洋行经理,又叫“大班”;洋行在各大城市的中国代理人,名曰“买办”。大班财势可以“通天”,就连买办也非同小可。闾里出了个买办,比出了个状元还要风光,他们“衣锦还乡”,造园林,修祖坟,其潜台词是:“小子不才,跟着洋人混得不错,洋财滚滚而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以此告慰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还有些小洋行,在都市小弄堂里租间房间,挂上招牌,老板拎个皮包四出活动,做成一笔生意,足够应付全年开销,俗称“皮包公司”,今人对此并不陌生。其实,他们也不光是“皮包”一个,据词典解释,它“借助于买办垫款和依靠帝国主义掠得的特权,在各通商口岸进行种种冒险和投机”。(《中国近代史词典》)可见,皮包公司并非人人可开,一要有人垫资,二要仰仗特权。如果真的以为拎个皮包就能闯天下,赚大钱发大财,那就未免天真得有点可爱。
中国生丝,一向是在这些大班、买办控制下输出海外的。华丝厂商对国际生丝市场几乎一无所知,全凭洋行说了算。按照商业惯例,合同签订后,无论市价涨落,都应以合同价格付款、按合同规格交货。事实上却是,丝厂到期交货,若丝价已经上涨,洋行当然不会照新市价支付;若丝价下落,洋行则在质量上百般挑剔,吹毛求疵,一再退货,勒索“赔偿”,迫使丝厂降价结算。按照商业惯例,做生意从来都是“银货两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惟独生丝出口,必须先向洋行送交厂丝,检验合格,这还不算,还需等外轮进港、货物装船,起锚远航,洋行做好押款手续后,才结付货款。
对此,华丝厂商怨声载道,但当时谁也没有能力丢掉洋行这根“洋拐棍”,闯不过出口这道“鬼门关”。惟独薛寿萱这位年轻实业家,一上任后,并不着手整理黑土地、红土地、黄土地上的坛坛罐罐,而是探索闯过这一片蔚蓝色海洋的途径。取得直接对外贸易的主动权,这在今天并不犯难,但在当时却无前例可援。要达到这一目标,需翻越无数山梁,跨过无数沟坎。为此,薛寿萱花费了将近10年时间。
他首先广泛了解国际生丝市场行情。1926年,他东渡日本,访问了东京、横滨、甲府等地的丝厂和蚕丝教育、管理机构,重点了解外国的蚕丝教育和企业管理;1928年他和同伴们参加了美国二届生丝质量检验标准会,摸清究竟什么是国际生丝质量检验标准,并调查了美国生丝市场;1929年他以24天时间,率员出席在美国纽约举办的万国生丝博览会,并以中国代表团团长身份,对美国经营生丝规模最大的乾利公司作了细致的调查研究。
据薛寿萱了解:美国乾利公司年销生丝15万包,其中竟有13万包是日丝。一向以“丝绸大国”自许的中国生丝,在这里相形见绌。他当时记载道:“华丝如能改良,增加出数,则亦可同样(在美国)拍板。”其气魄,其派头,很有点像秦始皇威风凛凛地出巡会稽时,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项羽所谈的话:“彼可取而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完全可以代替他!)
然而,薛寿萱不像项羽那样粗暴莽撞,他有着文明人的理念。薛寿萱也不像后来的有些“企业家”那样,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譬如,管理上出了毛病抓管理,发现技术落后就搞“技改”。至于“自营出口”,只要货销国外,哪怕蚀本,哪怕一出国门就被洋商换掉商标,哪怕产品沦为异邦小国地摊上的“垃圾货”,什么都不在乎!照样可向上级报功,在同行中炫耀。严格地说,这不能算是真正的企业家,充其量,只能是“工头”而已。
以获取利润为目标的薛寿萱,将“自营出口”作为系统工程来精雕细刻。他清楚地看到,华丝要在国际市场卖“优价”,必须是优质丝,缫优质丝要有优质茧,结优质茧必须是优质蚕,养优质蚕要靠优质蚕种……一环扣一环,有些环节并不赚钱而要赔本,但它们却像多米诺骨牌那样相互依存,缺一不可。
于是,他以他所控制的江南各处茧行为基地,仿效日本模式组建农村蚕农合作社,配置蚕桑指导员(全为女性,农民戏称“蚕婆婆”),推广良种,建立“共育室”,蚕室蚕具消毒,保证饲蚕期的温湿度,达到蚕茧优质高产。
于是,从1926年起,他先后筹资建办了无锡西漳三五馆和镇江、金坛、荣巷、钱桥等多家制种场,将生产的“永字”牌优质改良蚕种,免费赠送或低价售给蚕农,换回土种全部烧毁。
于是,他先后两次从日本购进烘茧机、干茧机,并由他创办的工艺铁工厂仿制,更新茧行设备,关闭旧式土灶茧行,提高烘茧效率,保证干茧质量。
薛寿萱多次更新缫丝生产设备,他从日本购进长弓式煮茧机,将意大利直缫车改为日本式的复摇车,以后又改为多绪立缫车,虽然当时日本政府不准这种最新设备出口,但他聘请一批留日技术人员不断摸索试验,终于试制成功。他聘请回国的留学生和日、韩高级技术人员任工厂技术要职;举办多期制丝指导员训练班,培养了8百多名女性制丝指导员;他还连续举办技工练习班,永泰系统5千多名女工经过短期培训。
他改进企业管理,废除了管车(工头)制,任用技术专业人员为工务主任、工场管理员。他仿照美国企业管理方法,重视庭院布置,定期搞工人个性测验、动作研究,提倡“精神修养”,使“工厂生活学校化”。当然,这些在当时带有很浓的理想主义色彩。
经过多年努力,永泰丝业系统实力雄厚,设备先进,年年盈利。薛寿萱觉得可以进入国际生丝市场一展身手了,但他还是只敢先作尝试。1930年,他参股纽约华人李佑仁开设的通运公司,推销江、浙、沪一带的华丝,由薛任董事长。由于永泰丝质量上乘,畅销美国,占通运公司生丝推销总额的80%左右。1931年,永泰生丝在美国销售3百多件,结算纯利润,比通过洋行销售超出一倍以上。可见当年洋行的中介利润大大超过生产利润,而且不要承担任何风险。所以,如今有些朋友仍热衷于做这种“产销不见面”的中介生意,钱好赚,利润高,但他们不明白,凭“空手道”去赚大钱,旧日商场上有人称为“仁义道”,意思是:“缺德!”
薛寿萱开拓出口贸易,可说是慎之又慎,实了再实。1932年,他派得力助手薛祖康去美国,再次了解美国生丝市场需求,华丝销售比例及用户对“金双鹿”名牌丝的反映。不久,他自己又访美,拜会纽约丝业巨头陶迪、贝纳、乾利等人,然后派专人常驻纽约,办理永泰销售业务。直到1935年才在纽约正式建立永泰公司,并很快取得纽约生丝交易所会员资格。
薛寿萱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大、做强。与此同时,他又通过对英、法、澳大利亚的调查,在欧洲主要销丝国创设贸易机构,如英国曼彻斯特、法国里昂、澳大利亚墨尔本等地,形成代理商网络,和3百多家用户厂建立供货关系。从1936年到1937年,永泰出口自产或代理外销生丝25000包,占上海口岸出口华丝总额一半。薛寿萱终于扔掉洋行这根“拐棍”,闯出了历来由外商控制的出口“鬼门关”。
20世纪30年代初,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冲击,我国缫丝工业几乎全行业破产,少数实力较强的企业,也只能勉强维持。惟有独创“贸工农一体”的永泰丝业集团,不仅逃过此劫,而且兼并了一些丝厂,建立起丝业托拉斯。永泰集团扩大到16家丝厂,拥有缫丝车7千多台,直接控制茧行6百多家,掌握苏、浙、皖三省的原料茧和种桑、养蚕、制种、缫丝及出口全过程,故被人们称为“缫丝大王”,他那“贸工农一体”的经营体制,至今都受到广泛的赞赏。
丝业繁荣已成为昨日黄花,如今旧事重提,辉煌中透露出几分苍凉。曾在丝业市场咤叱风云的薛寿萱,在“八一三”淞沪战争后定居美国,改做证券交易,最后破产,病死异邦。可见,民族工业深深植根于本民族的土壤之中,离开大地母亲的滋养,犹如无本之木,涸辙之鲋,很难有所作为。然而,倘若就事论事,薛寿萱十年磨剑,终于摆脱洋行的束缚,独创生丝出口贸易,那份胆识,那股锐气,却给后来者留下了可贵的借鉴。
狂风怒吼,浊浪滔滔,在苦难深重的民族历史长河中,多少人击楫中流,苦撑危舟,结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到达胜利的彼岸。然而,“河源怒触风如刀,剪断朔云天更高”,挣扎在谷底浪尖的飘零小舟,也只有击楫中流,劈波斩浪,冲过礁石险滩,才能不被波涛所吞噬,才能迎来“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坦途,路,也才能越走越宽阔。
§§第五章 浑水泥沙
在旧中国的茫茫寰宇中,民族资本家始终处于尴尬地位。在洋商眼里,他们是竞争敌手;在官府眼里,他们是一块肥肉;而在升斗小民眼里,他们是财主,“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人们往往习惯于把财主和“为富不仁”联系起来。
诚然,在我国早期的民族工业资本家中,不乏奇人奇事,他们办厂出于“实业救国”,如天津的范旭东、四川的卢作孚、上海的陈万运等,他们生前节俭,死后萧条,并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样,凡是资本家,一个个都是脑满肠肥。然而,这毕竟是一个被利润牵着鼻子跑的社会群体,为了攫取更丰厚的利润,他们当中很多人,有的冷酷无情,六亲不认;有的尔诈我虞,不择手段,和其他社会阶层相比,他们更加看重金钱的魔力,往往私利多于真情,财富重于道义。他们固然深受洋商和官府的欺压和勒索,但他们也时时刻刻谋算着别人,这并不是单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从比他们更势弱的人群中榨取更多的私利,否则,他们就无法增殖自家的财富。
但是,“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做人,本是一门深不可测的学问,正如唐代诗人李颀在《行路难》中所说:“世人逐势争奔走,沥胆堕肝惟恐后。”而唐朝,还没有资本家这个阶级。不过,人性中利私的弱点和阴暗面,表现在以赚钱为惟一目的的资本家们身上,确实是更加明晰,更加集中,更加突出。过去如此,今后恐怕也不会两样。在利害有关的“大事”上,从他们那里很少能找到菩萨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