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出身的民族资本家,从“洋霸”与“土霸”的夹缝中钻出来。他们没有洋商所享有的多种特权,也很少能像官僚、地主转成的资本家那样,受到封建势力和官僚政权的庇护。他们较多的是受市场竞争和价值规律的支配,为了站稳脚跟,他们采用先进技术设备,刻意追求质量,精确核算成本,在市场竞争中求生存。
洋商们说他们“算盘太精”,官僚们嘲讽他们“小家子气”,然而,他们都是些务实的人,是“正宗”的企业家。被同行们誉为“不倒翁厂”的丽新布厂,厂训只有四个字:“智爱勤慎”。他们把“智”放在首位,就是说,办好企业,以智取胜,这似乎很能反映当时民族工业的特色。
丽新布厂创始人唐骧庭、程敬堂及其主要股东,原都是绸布商人。他们了解市场纱布行情,但不懂得棉纺织生产技术,所以初创时聘请的外国工程师,年薪6280元,而当时丽新全厂职工(包括经理)年工资总数只有4999元。后来厂里增设漂染部,请来的漂染工程师英国人汤麦斯,每月薪水350元,当时清华大学学生每月伙食费只有3块大洋,早点已可吃豆浆、油条、肉包子另加一只荷包蛋。唐骧庭召回在大学读书的次子唐君远,做汤麦斯的助理,几年后就任厂长。
洋工程师聘用期都不长,合约期满就被辞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大学毕业又有实践经验的中国工程师,改“工头制”为“工程师制”。如南通纺院毕业、原任上海考工的沈哲明任纺部工程师;德国留学生吴诗铭任染部工程师;杭州工专毕业生王一德主管整理部……这些主要工程师主管一个部门,从人事、管理到工艺,有权支配一切。每年年终,根据实绩奖以股票红利。如工程师张佩苍于1930年底奖到股票2000元,到1931年,他就可从已得股票和工程师红利中得到股票4500元,而当时的4500元,可买大米750石,每石为150斤。
丽新还实行半工半读的练习生制。他们从中学毕业生中招考练习生,白天在车间做工,晚上由工程师上课,工作效率和学习成绩统一考评。几年后,大部分人被提升为职员,其中少数“尖子”被保送出国深造,从而使这些青年人感到“为企业‘卖命’,苦一些,累一点,但是,有指望,有‘奔头’”。
经过几年的“人才经营”,丽新逐步形成一个与工厂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的人才群。旧中国知识分子的出路本就狭窄得可怜,除仕途那条羊肠小道外,几乎条条都是死胡同。现在有这样的企业可供自己施展抱负,当然也就会分外珍惜,很多人都乐意为此“鞠躬尽瘁”,“士为知己者用”。如织部工程师张炳春解剖外国映条织物,用“正反手纱”交织“鸳鸯府绸”,在海外成为热销货;印花工程师冷光等利用烧碱会使布面起皱的原理,研制成功“泡泡纱”,为工厂创造了巨额利润。正是依靠这种技术优势,丽新在全盛时期生产品种多达100多个,“名牌”之多,誉噪一时,在以后酷烈的市场竞争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丽新当年的这种用人之道,是好是坏?不敢妄语。不过,旧日工厂很少冗员,很少人浮于事现象,因为资本家的工厂不是“福利院”。在那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容不得“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所以经常“裁员”或紧缩机构。如1936年的丽新布厂,工人2940人,职员110人,职员的比例不到4%。这在今天很难想像,其实,人员的少而精,不搞“人海战术”,正是企业智力密集型的体现。
资本家花钱,“一钱不落虚空地”,他们的智力投资,是为了取得百倍于此的盈利,带有浓郁的功利色彩,但也不乏远谋,绝不像今天有些人“慷公家之慨”,从“亲属观”或“关系学”基点出发,去“照顾”、“培植”一些油嘴滑舌的浮浪子弟。
丽新和洋商的关系也十分微妙。他们千方百计笼络洋行,与英商、德商、美商、瑞士等多家洋行关系都很密切。按当时惯例,华商向洋行订货,规定可得一批“回佣”(回扣),丽新厂每月要耗费3000担染料、每天用30吨液碱,都需从洋行进货,这笔“回佣”十分可观。但他们认为“小钱勿去,大钱勿来”,将这笔“好处”让给洋商,还不断请客送礼结交洋商,令人看来有点“傻冒”!
丽新主管人员却将这些看为“小钱”,只有企业发展了,才能赚到“大钱”,这大概是工业资本和小农经济思考问题的不同之处。那些洋行商人自然心中有数,投桃报李,他们向丽新提供情报,一有新品种问世,就先通知丽新。
例如,30年代丽新引进的英国立脱精梳机、四色和六色印花机;瑞典的抽式气轮机、双套双叶子发电机;德国的自动加煤锅炉等等,都是当时的一流设备。由洋行提供信息,唐君远两次去日本了解使用状况,经过比较,最后购进。这对丽新改善产品质量,增加花色品种,增强竞争力起了重要作用。
再如,当时的蓝布一般都褪色,德孚洋行向丽新通报德国最新研制成功不褪色的“海昌蓝”染料,丽新厂立即在国内率先使用,生产的“丽新海昌蓝不褪色布”,成为风行一时的热销产品。
又如,德国新发明“增白剂”,只要在漂白粉液中加少许“增白剂”,就可使布质格外洁白光亮,当第一批两担“增白剂”刚到香港时,洋行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丽新,丽新立即全部买了下来,试用效果很好,随即大量投产。这种“增白细布”售价每匹增加2元,但实际每匹所用增白剂成本只增加一角几分。等到国内其他厂家开始使用,丽新已经获得了大量盈利。
然而,在和洋货的竞争中,他们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们从仿制到创新,最后压倒洋货。丽新对市场需求十分敏感,主管人员出差上海,在租界里总是注意外国人的服装图案,遇有新颖合适的就看清记牢,回住所后素描下来,交给设计人员。每翻一只花色品种,从纺织到印染,只需几天时间。他们生产出深受农民青睐的“麦草花”、“凤尾花”,他们的“印花麻纱”、“条子漂布”、“鸳鸯府绸”,畅销两广、香港和南洋群岛;而“印花哔叽”、“印花直贡呢”,热销华北。
他们以质优价廉、品种繁多的优势,在和洋货的竞争中毫不怯懦。例如英制的夏令条府绸一向热销,丽新也以质量相当的浅色条府绸,在夏季到来前就低价涌入市场,大大削弱了英国府绸的市场优势。再如日货“司马相如”牌直贡呢,简称“司马呢”,是多年来市场上的抢手货。于是丽新的直贡呢,注册为“司马光”商标,也简称“司马呢”上市供应。虽然此“司马”不是彼“司马”,但消费者总是乐意买质量不差但价格便宜的丽新产品,哪会管你是“司马相如”还是“司马光”?几年角逐,多场鏖战,丽新的“长胜王”精元华达呢,战胜了上海日商内外棉织厂的“四君子”华达呢;丽新的“九美图”、“鸳鸯府绸”战胜了德国府绸。所以,1933年日本《朝日新闻》惊呼:丽新是“日本棉纺织工业的劲敌”,引起日本棉纺垄断资本的嫉恨,在“八一三”淞沪战争后,成为被重点破坏的对象。
丽新厂在竞争中发展,到了30年代,产品北销平津、南达粤闽和港澳南洋,西南到云贵,西北至兰州、西安。资金逐年增加,设备不断更新。它从1922年开工,1929年才开始有红利分配给股东,到1930年,成为全国惟一的一家纺、织、染、整、电俱备的全能性生产企业,在上海创办了昌兴纺织印染厂,仍旧用丽新商标,以后丽新集团拥有四家棉纺织企业。
尽管在抗战前的10多年中,丽新也多次历经市场滑坡的危机和资金周转失灵的窘困,但每次都转危为安,在逆境中力挫群雄取得发展。这不能不归功于它对外灵活机变,苦练企业的“内功”,以智取胜。丽新从依靠洋工程师起步,到重用中国工程师,最后形成本企业的技术骨干群。它巴结洋行,目的是为了获得科技信息,更好地武装自己,最后战胜洋货。生活中往往充满辩证的哲理,企业的经营管理也毫不例外。
丽新厂在抗战中损失惨重。战后“丽新”、“昌兴”合并建立总公司,除无锡老厂外,在上海设立三个分厂,并在汉口创办以采购原棉推销成品为主的分公司。
此外,唐君远还于1934年筹资集股在无锡创建协新毛纺厂,股东推举他为经理。当时呢绒的基本消费对象是官僚、富商和买办,但在那“只重衣衫不重人”的社会里,“工薪族”中的一些人也需要靠它来“撑撑场面”,而市场上多年行销的美国“麦而登呢”、“英国花呢”、“英国哔叽”,价格奇贵,不是一般“工薪族”所能承受,于是“协新呢”应运而生。
毛货衣料就怕虫蛀。这时瑞士的“灭蠹”羊毛不蛀粉问世,唐君远立即与瑞士洋行签订为期7年的包销合同,由协新在中国独家使用。协新生产出“不蛀花呢”,不蛀,经穿,一时名声大噪,沪上呢绒商、绸布店均争销这一名牌产品,一时供不应求。战争阴影笼罩全球,毛棉纺织机械无人问津,洋行廉价推销,协新却与洋行拍板成交,以先付25%货款、其余分2年付清的优惠,购买毛纺锭2600枚、织呢机28台,运到后立即安装投产,待机器价款付清,早已获利数倍,1937年增资80万元。
抗战期间,协新一度停产。战后的1946年澳毛运到就全面复工,市场热销。当时,即使是机关小公务员都有一套“协新呢”中山装,在市场上和美英呢绒平分秋色。
值得一提的是,丽新集团的主要领导人,虽然性情各异,但始终和衷共济。外号“唐菩萨”的总经理唐骧庭,性格温和,沉着而有耐心;经理程敬堂精明干练,雷厉风行,人称“关老爷”;厂长唐君远知识渊博,心细如发。他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特别是唐、程两家,经营企业目标一致,和谐联手,几十年如一日。联想到如今有些企业,几个领导几条心,勾心斗角,通常被称为“班子不团结”,说到底无非是“权”和“利”二字作怪,对比之下,不知这些先生们有何感想?!
更值得一提的是,唐君远的公子唐翔千,留学美国获经济学硕士学位,1950年学成后回香港任香港中国实业银行见习主任,有了一点积蓄,就联络一些沪锡同乡创办了一个只有几十名职工的小型织布厂;1959年办起了中等规模的中南纺织厂;1969年又组建了集纺纱、织布、漂染、针织、制衣以及贸易为一体的南联实业有限公司,成为香港最大的纺织集团,他被誉为香港纺织界办厂最多最全的“全能冠军”,先后被推举为香港棉纺同业公会主席、香港工业总会主席和香港商会副主席。
唐骧庭、唐君远、唐翔千祖孙三代,致力于发展中国民族工业,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他们经历不同,但各有千秋,在近一个世纪的风浪搏击中,成为值得人们尊敬的实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