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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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一根国产烛芯

红烛,已经从我们日常生活中消失,但旧时却主要靠它照明。我看到过昔日土作坊里制作红烛的场景,那种原始味儿至今难忘。

先将灯草缠绕在一根根扦杆上,放在油中浸泡,取出后高挂晾干,然后将一大锅红蜡烧开,把绕着灯草的扦杆放进沸腾的红蜡中蘸一蘸,悬挂在枝枝粗铅丝钩上,等扦杆蜡油冷却微干,再放进锅里蘸蜡,一遍又一遍,红烛就是这样一层层地“蘸”出来的。蘸蜡次数的多少,决定蜡烛大小,细的若拇指,粗的似手臂,有的还用金粉画上龙凤图案,写上吉庆话语,好像工艺品般的精致,美观。

烛坊制作场面蔚为壮观。宽敞的工场间里挂满蘸蜡红烛,宛若倒悬着的红色森林。拉风箱的小伙计满头大汗,衣衫尽湿;制烛老师傅就像大型交响乐团的指挥一般,挥动手臂,飞快地脱钩,蘸蜡,挂烛,周而复始,他跳跃,奔跑,不时呵斥着旁边手忙脚乱的小学徒……

这种千年流传的红烛,点燃后浓烟直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需要不时用长筷夹掉烧焦了的烛芯,火苗一跳,才会更明亮一点,特别是红烛点燃时溶化了的烛油直泻,人们惯称“烛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几天下来,烛台里积满了凝固的“烛泪”,要用铁扦去挖再用黄沙细擦,烛台才会干净一点,丝毫没有诗情画意。

但洋商进口的白色“洋蜡烛”(后称“矿烛”),就没有这些毛病。“洋烛”清洁光亮,耐用无烟,使用比油盏油灯方便。清末民初,城镇人家和乡村大户一般都点“洋烛”,一时成为畅销产品。在1910年一年中,仅洋烛一项,进口价值就达一百万海关两之多。真是看看不值钱,算算很惊人!

“洋烛”和国产红烛在制造上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洋烛”的棉线灯芯,需在药剂中浸炼,而药液配方洋人是保密的。所以,“洋烛”的棉线灯芯,由日商中桐洋行独家经营,连英美在华开设的烛厂,都要向日商进购灯芯。

“梧桐叶落秋已深,冷月清光无限愁。”1912年的深秋之夜,马路两侧法国梧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路上铺满残碎的落叶。在上海北四川路横浜桥士庆路的一间小屋里,靠壁长桌上放着瓷壶、瓷盆和大小量杯,只有一条薄棉被的单人床上散满杂乱的书籍,但书桌上却点燃着20多支“洋烛”,两个青年人一眼不眨地盯着烛光火苗,仿佛那微弱烛光中会跳出一个九天仙女来,展开歌喉,翩翩起舞。其中一个青年戴着一副老式近视眼镜,过早的秃了顶,脸上长满参差不齐的络腮短髭。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桌上的“洋烛”有的灯芯烧成黑色球状的“烛花”,烛光渐渐微弱;有的四周垂油,桌上滴满一摊烛泪,他俩长长地叹了口气,吹熄一支支洋烛,这时,外面的晨曦已透过窗棂射了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名叫陈万运,浙江慈溪人,15岁随父亲来沪,在虹口乾新祥烟纸店当学徒。几年后他伙同姑夫沈启涌、蜡烛店学徒沈九成,每人出资150元,办起“三友实业社”。小本经营,一般都从容易见效的小生意开始,但陈万运学业的烟纸店经销“洋烛”,他知道棉线烛芯工艺简单,本轻利重,所以他们一开始就购买手摇烛芯车10台,招收10余名学徒、女工,制造洋烛灯芯。

然而,制造烛芯又不知道药液配方,只凭从化学资料中翻到的一点零星记载,自己去摸索。用“三友”生产的烛芯制成的洋烛,和外商生产的洋烛放在一起点燃,反复比较光亮、耐燃、清洁和余烬挥发,通宵达旦静坐观察,经过一个个不眠之夜,一次次都失败了。一年后,沈启涌拆伙脱离,“三友”只剩下了“两友”。

但陈万运和沈九成并不气馁,他们继续试验,从化学书中找依据,向美孚洋行化验室请教,烛芯药液成分配制毕竟不是高不可测的学问,经过不断改进处方,反复试验,终于研制成功了中国的棉线烛芯,商标是“金星牌”。

这时正值欧战爆发,日货烛芯居奇抬价,“三友”实业社的“金星牌”烛芯投入市场,质量可与日货媲美,但售价比日货低廉,一时生意兴隆,供稀需众。他们又请来了杭州的机械设计师,研制成功电动烛芯车和烛芯球车,产量增加了3倍,日产量达到五六百磅,品种多达6个型号,一步步将日货烛芯挤出中国市场。

到了1915年12月,三友实业社增资至3万元,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新建三层楼厂房,增添漂染设备,工人增加到100多人。三友实业社以生产烛芯站稳脚跟,他们又把目光投向毛巾工业。

中国古代只有“面布”,没有“毛巾”。中国人对洗脸并不讲究,撕下一块家织土布,就可作为“面布”。传说清末民初苏锡一带有位名医楚秀峰,治疗跌打损伤,神乎其神,手底功夫十分了得。他亲家首次上门“相亲”,提出想见识一下楚秀峰的“功夫”,这位名医似应非应,盛情请亲家吃饭,饭后洗脸,楚秀峰从亲家手里接过面布一捏,哗地一甩,往面盆里一扔,拿下去了。

饭后亲家告辞,最后要求楚秀峰露一手,楚微笑着要佣人端上面盆,亲家一看,怪!面布已整整齐齐地被裁成两半,犹如刀切一般。原来在楚一捏、一甩、一扔之间,已将硬邦邦的面布割成两块,此刻对方才知亲翁手段不凡。

这个故事说明,旧时面布既粗又硬,可供内家高手牛刀小试。直到20世纪50年代,很多农村里仍使用这种“面布”,有的是白土布毛坯,有的是蓝方格粗布,绞干后仍是湿漉漉的,需和风轻拂,半晌才能吹干脸上的“潮渍”。

当洋毛巾流入中国市场,价廉物美,理所当然地受到消费者的青睐。民国初年,日货铁锚牌毛巾畅销市场,十有九家用“铁锚”,国产的雄鸡牌毛巾,质地粗糙,无法与日货竞争。

1915年,沈九成东渡日本,到铁锚牌毛巾厂当小工,他尽拣难活脏活干,人缘极好,半年功夫,已弄懂毛巾的漂、煮、染各道工序的技术。回国后,他先到安徽合肥远记毛巾厂考察,招收熟练织巾工10余人、购买单幅手拉木机10余台。回沪后立即生产三角牌毛巾。

沈九成,这位高颧骨、长龙脸、蜡烛店学徒出身的实干家,干一样,成一样,他研制的三角牌毛巾,迥异于过去的国产毛巾,一开始就用熟纱漂染,质地柔软,深受消费者好评。为了和日货铁锚牌毛巾抗衡,三友实业社于1916年扩股,在沪东引翔港购地36亩,建造织造车间、漂染车间、修理间、货栈、办公楼和工人宿舍,于1918年成为“三友”总厂,并在川沙、嘉定开设分厂,产品由总厂漂染整理后投放市场。

经过沈九成、陈万运等人的锐意更新,不断改进织造技术,终于研制出手感柔软、质地坚牢、洁白光亮、毛圈整齐、吸水性能良好的毛巾,以优质赢得市场,几年中盛销不衰,而日货铁锚牌毛巾销路却日渐萎缩。

日本商人当然不甘心失败,他们为了击败三角牌毛巾,从原来的成品输入,改为在上海设厂生产毛巾,以降低成本,他们在东熙华德路高郎桥开办瑞和毛巾厂,装置了当时最先进的电力铁机,产品廉价倾销,但这时三角牌毛巾的声誉正如日中天,国内抵制日货的运动也如火如荼,“铁锚”毛巾价格再贱,还是无法与“三角”毛巾竞争,不到两年,瑞和毛巾厂被迫停业,“铁锚”毛巾终于在我国市场上销声匿迹。

三友实业社不是大企业,但它在中国近代工业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因为它以“金星牌”烛芯挤走了老牌的日货烛芯,后来的“三角”毛巾又彻底赶走了“铁锚”毛巾。我们并不提倡独占市场的那种“霸气”,按照老资格商人的处世格言是:“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赚。”但在那个以千百计的华商企业遭日商排挤而倾家荡产的年月里,这无疑是一道亮点。何况,如果当时沈九成、陈万运不这么做,他们也必将破产。海外有些洋先生习惯称中国人“过激”,殊不知有些“偏激情绪”实在是逼出来的,很多西方东方史学家似乎都清楚这一点。

到了20世纪20年代后期,当初靠450元银洋起家的三友实业社,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它生产各种品牌的毛巾、浴巾和被单等床上用品,继而又转向织造布匹,它的“爱国蓝”、“自由布”和凉罗蚊帐料、锦绣台毯、拷花床毯等,都是一时的名牌畅销商品。1928年,他们以36.2万银元盘进杭州通益公纱厂和鼎新布厂。从此,三友实业社拥有上海、杭州2个大型工厂和17个郊区毛巾工场,全国销售机构37处,职工共达6千余人。

然而,所有这一切,是从第一根烛芯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