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除了谢尔先生走后我们没有面包吃了之外,我并没有因此被日本人的炸弹吓倒。”拉贝对自己的朋友讲,这一天令他高兴的还有他从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那儿带回了一张价值1500英镑的订单。这个时候还能拿到这样的订单,西门子公司洋行上海总部对拉贝的工作表示极大的赞赏,并且在信里表达了对他在南京的安全的担忧。
“根据该信的意思,我可以采取一切我认为对我个人安全有利的步骤,也包括离开南京。多谢了!信使我感到高兴。但是,假如我留在这里,此刻怎么办理战争保险呢?”拉贝在这一天的日记里道出了自己内心的一份忧虑。
保险意识在西方人的头脑里要比我们中国早了七八十年甚至更长时间。
日本的这次大轰炸,把整个西方世界激怒了。拉贝通过上海朋友的信件和电报,在第二天知晓了当时西方各国政府和世界媒体一致谴责日本无视平民和国际法,严重损害平民和外国驻华使馆的权益——合众社22日电:
因为日军的轰炸和中国军队高射炮的弹雨,包括了7名女性在内的20名美国人被暴露在危险之中。
尽管美英两国对轰炸平民及私有财产提出抗议,并且法国、德国稍后也进行了交涉,市内人口最集中的地区还是受到了轰炸。其中包括美、意、德、荷的各大使馆或公使馆,以及事实上全部是美国等外国人居住的新住宅区。
首都的30多个地区中,平均每处落下了3枚炸弹。中国的两大重要铁路——津浦线和京沪线的车也未能幸免。不远处的长江上停泊着美、英、法、意各国军舰。
美国政府对日本在南京城的大轰炸给予了最严厉的抗议,这已经是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的第二次正式的强烈抗议。而且在22日日军轰炸南京后,美国国务院不仅立即代表政府向日本国提出严正抗议,且马上派驻东京大使到日本外务省提交了美国政府的抗议书。23日的《纽约镜报》报道如下:
国务卿赫尔抗议:轰炸南京是威胁
9月22日,发自华盛顿(国际通讯社INS)。今天,美利坚合众国第二次向日本送达了强硬的抗议通告,对日军向中国首都软弱无力的居民连续进行“不恰当的”空袭提出了警告。
这次警告是针对日军昨天晚上对南京进行残酷、毁灭性的轰炸,作为迅速反应而提出的。
……
美利坚合众国让日本强烈记住以下几点。(1)美国对给本国国民以及所有非战斗人员的生命带来危险,以及对本国官员和国民发出劝告撤离南京表示“反对”。(2)轰炸普通居民地区“是不当的,是违背法律和人道主义原则的”。(3)当该市受到全面轰炸时,日本所谓保证不会损害各国国民的生命和财产是虚心假意的蒙蔽。(4)因日本在南京地区的军事行动而发生的不管什么样的美国人员的伤亡及至财产的损失都应当由日方承担责任。
通告要求日本以后不要再进行轰炸。在表明“强烈反对”以后,美国政府表明道:“衷心希望日本停止对南京及其周围地区的轰炸。”
作为外交惯例,以书面形式正式提出抗议通告要求日方予以正式的回答。
赫尔国务卿还公开发表了美国政府通告正文。其中一部分内容如下:
本政府一直保持这种见解: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对众多人口从事和平活动的广大地区进行全面的轰炸是非法的,是违背法律和人道的。
尽管一再保证“在实施预定攻击期间,要密切严加注意友好国家的国民生命及其财产”,但是本政府如果根据经验所示则不得不说:在进行空袭时,无论在任何时候,而且在任何地点,不管责任当局如何注意,在保证这些作战地区内的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方面都没有奏效。
鉴于南京是中国政府的所在地,在该地美国大使等在美国政府机关执行重要公务这一事实,美国政府会强烈反对作为结果出现一种像强行选择要么放弃美国使馆等工作的本政府机关及其设施,要么置身于极大的危险当中那样的情况。
因此美国政府对于因日军在南京地区的军事行动而产生的损害,为了政府自身以及美国国民,应该保留所有的权利,并应该衷心希望日本不要再对南京及其周围地区进行轰炸。
外交辞令很有讲究,美国政府对日军无视他们在南京的利益和人员安全确实非常愤怒。拉贝则通过西方的媒体也了解了更多关于日军大轰炸更真实的情况。比如《纽约邮报》对9月22日的大轰炸这样记述:
尽管英美两国提出抗议,上海的日本当局仍然宣称,日本从未放弃摧毁中国抗日中心南京的意图。在发表这一声明期间,空袭依然持续。
……
超过一百万的南京市民们顿时像发疯一样冲向已准备好的防空洞以及其他掩体,有的人则到小山上躲避。恐惧中的人们拼命地向四处逃散,街道上呈现着极度混乱的景象。
日军飞机尚未出现,13名中国年轻飞行员驾着的美制歼击机在隆隆的引擎声中飞上天空,朝着西北方向飞去,以迎击敌机。
然而没想到的是,30至40架日机突然出现在西南方向10000英尺的空中。日机随即俯冲下来,向政府中枢所在地城南地区投下了雨点般的炸弹。
设置在古城墙边丘陵上的中国军队高射炮立即开火,炮弹在空中形成了名副其实的钢铁飓风。
中国歼击机猛烈冲入日军飞机群。不久,4架冒着火焰坠毁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支数量相当的日军飞机编队从西北方向集合冲下来,集中轰炸了南京鼓楼地区的住宅区……
记者笔下的大轰炸呈现激烈状态,惊心动魄。西方报纸的记者还观察了另一种现象并提出批评,如9月22日《纽约每日新闻》:
美国人被愤怒的南京市民侮辱
9月22日,星期天,经上海发自南京(美联社)。今天,仍有少数美国人留在空袭威胁下的首都,当他们向大使馆撤退时,正在不安地等待着日军飞机来临的、愤怒的南京市民对他们进行了多次侮辱……
其实,这一天大轰炸后,美国驻中国使馆的大使等人已经逃到了停泊在长江上的“吕宋”号炮舰上。
然而拉贝对这样的国际态度和事实真相有自己的看法。他在9月24日的日记中这样说:“今天下了雨,云层很低。因此我们都高兴地走了出来!”他指的是下雨天,敌机不会来南京轰炸,他们从防空洞里出来到了地面,吸到了新鲜空气。“所有报纸上都刊登了全体欧洲国家及美国对日本违反国际法空袭南京平民的抗议。日本人对此平静地答复说,他们只是一如既往地轰炸了建筑物或是军事目标,绝对没有伤害南京市民或者是欧洲友好国家侨民的意图。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至今绝大部分的炸弹并未命中军事目标,而是落到了平民百姓的头上,而且调查表明,所有平民百姓中最贫穷的人受害最严重。挤满难民的火车和仓库,受到了最猛烈的轰炸……”
“日本人不讲信誉!他们滥杀无辜!可耻!”当晚,拉贝在应邀出席德国大使馆的座谈会时愤怒地控诉了日本人的罪行,但对大使劝他早日离开南京表示了保留意见。
“你应该走,所有留在这里的人都不安全。”大使陶德曼博士耐心地劝拉贝,并且告诉拉贝:德国政府已经向怡和洋行包租了一艘英国轮船“库特沃”号。
“每天1000墨西哥比索,价格尚可。将搭载所有准备离开南京的人逆江而上,到汉口。很安全的。”大使悄悄在拉贝的耳边说道。
拉贝还是摇摇头。
“你太爱中国了,拉贝先生!”陶德曼博士唉了一声,又道,“那么至少你还有些物品需要送回国吧?”
“这个我需要。我和公司还有不少物品得离开南京,不能留给日本人当作轰炸的目标。”拉贝说。
“商人!真正的德国商人!”陶德曼博士几分敬佩几分嘲讽地对拉贝说。
拉贝笑道:“我就是一个真正的汉堡商人。”
日本人对美国、英国等国家的严正抗议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们照旧轰炸,且越来越厉害。
9月25日,从早上9点开始,连续四个时段拉起了防空警报,拉贝和同事们几乎一天没有出洞,这让他很难受很生气。下午4点多后,他拉上韩湘琳往下关方向走,想到江边看看大使馆给他们德国准备的船舶。路上,警报又响起,这让拉贝无法忍受,且吓得不轻。
下关电厂是拉贝一路上看到的日军飞机重点轰炸目标之一,8颗炸弹落在那儿,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被炸死在电厂门口,显然这对母子是想躲避轰炸却还没有来得及跑进防空洞就被日本人炸死了。
“野蛮!最无耻的野蛮行径!”拉贝看着现场的惨状,悲愤无比。
在电厂,拉贝看到几枚炸弹击穿了房顶和配电设备上方的混凝土板。炸弹显然是正好在配电房里爆炸的,因此所有配电设备被炸得粉碎。厂里的办公室也完全变成了废墟,只剩下两根钢筋水泥柱像一个80岁的老人弯着腰。西门子公司的职员都是优秀的工程师,对设备异常敏感。拉贝发现,电厂现在基本上彻底被毁,整个机房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大约积厚有几厘米高,爆炸当时的冲击波肯定十分厉害。
下关电厂是南京主要的供电来源,蒋介石对此次日军轰炸电厂给予了高度关注。拉贝作为西门子对该厂的电机供应商,其责任是如何恢复它的发电功能。
“没有电的城市等于回到中世纪。”拉贝在回来的路上一边叹息,一边如此对韩湘琳说。
“哎,电灯亮了呀!”韩突然兴奋地指指城区的街头。
竟然有电灯亮起来了!拉贝也觉得奇怪。一打听,原来是浦口铁路照明电厂拉过来的电呀!
“老蒋看来是有所备战的。”拉贝觉得中国政府对防日轰炸是蛮下功夫的。毕竟,南京是中国的首都。
“快快,拉贝先生快起床!”半夜,拉贝突然被韩等人叫醒。混乱和仓促之中的他,戴上眼镜后,才听清楚了外面是警报声。
“现在是午夜2点31分哪!这日本人也太坏了吧!”拉贝看着表,极端生气道。
“别系领带了,先生!”中国雇员扶起拉贝就往屋外走。
拉贝这次是穿着睡衣和睡裤进的防空洞,如此穿着不正规,令这位德国绅士很不爽。
第二天,下雨了,下得还不小。
“乌拉!今天是和平的日子!”同事阿德霍尔特高兴地过来对拉贝说,“今天我们好好睡一觉吧!”
“对,和平的日子为何不享受一下?”拉贝极表同意。“和平的日子”——下雨天,南京市民和拉贝他们这些待在南京的外籍人士都太热爱下雨天了。因为这样的天气小日本的飞机是不会来骚扰的。
“我补睡了一觉。美美地,多么高兴!”拉贝在日记中欢呼。
阳光灿烂的日子, 人们感到恐惧而得不到舒畅心情,下雨的天气反而欢呼“万岁”,这是侵略者日军给中国人民和像拉贝这样的在华外国人士带来的畸形心态。
当关切着德国人利益和西门子公司利益的拉贝,再一次跑到中山路时,他又一次震惊了:在德国人开的黑姆佩尔饭店的不远处,在天生药房和远洋办事处的对面,一片中国民房被日军的炸弹夷为平地,房子前面的一个防空洞没有能保住里面的平民们的生命,30多个男女市民被炸成一团团碎烂的肉泥,惨不忍睹。
“卑鄙!无耻!屠杀!侵略!”拉贝把能骂出口的愤怒全都倒了出来。面对日本人的无耻行径,拉贝对中国的热爱与对日本人的蔑视程度似乎是成正比例上升,尤其是对中国和中国雇员的敬佩之心。这一天晚上,西门子洋行上海总部的中国工程师周先生的到来和所说的一番话,令拉贝好一阵感动。周是应国民政府交通部的指示,冒着两边的战火,用了26小时才抵达南京的,可见战火下的两地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拉贝作为西门子南京方面的负责人,自然要接待好上海派来的同事。
“周,南京的炸弹每天都有可能在我们头顶上面爆炸,你来此,你家人不担心呀?”拉贝问。
周笑笑,说:“我对我妻子说了,万一我遇到不幸,你不要指望西门子洋行,决不可对西门子洋行提出任何要求,你要回北方的老家去,和孩子们一起在那里依靠我们自己的薄田为生。我这次出差不仅仅是为了洋行的利益,而首先是为了我的祖国的利益。”
拉贝听完周的话,感动得快要流眼泪了。“好样的,周!”他为此热烈地拥抱了周工程师。西门子在中国之所以能够生意越做越大,除了有一大批像拉贝这样的优秀职员外,中国雇员对公司的支持和献身精神也起了重要作用。而拉贝对周这样的爱国主义者的真诚与无私,表示了极大的敬佩之情。
留在南京的外籍人士越来越少。德国使馆租借的船,已经在感恩节这天载着首批离京的人士起航。为了表示庆祝,大使在船上为所有可能出席的在南京的德籍同胞搞了一个“感恩节”庆祝活动。拉贝自然也去了,他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请完成任务后回汉口的周工程师带走他记下的16本日记。
“你把这些东西交给德伦克哈恩先生,请他帮助我保管它。”拉贝指着4个箱子,吩咐周。
船上的感恩节虽然冒着被日机轰炸的危险,但依然开得很浪漫。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博士在庆祝会上发表了讲话,对所有准备离开南京的德籍女士和留在南京的德籍男士们表示了敬意。最后大家一起喝着咖啡,唱着《国旗之歌》,三呼“德意志”和“元首”万岁。
“怎么听《国旗之歌》就像听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似的。”拉贝和几个朋友窃窃私语道。可不,因为他们身后的南京城里又在响着一阵阵日军轰炸引发的爆炸声……
接下去的日子,除了指望下雨天外,就是待在防空洞里无聊地默对着自己的同事和雇员。这不是勤奋工作的拉贝所希望的,他内心时常出现某种焦虑,但有何办法呢?拉贝在这个时候学会了另一个本领:除了写日记外,他在试着给一个朋友主办的德文版《远东新闻报》写留守南京的特写,并且因为感恩节那天他写的一篇《发自船上的报道》引起了德国国内读者的广泛关注和好评,被朋友扯进了该报的“兼职”圈内了——《远东新闻报》聘他当“名誉职工”。拉贝是个谦虚的人,换了别人也许很是高兴,他却有些郁闷地回信给这位朋友——胡尔德曼先生,因为这位胡尔德曼先生由于拉贝写的报道而把拉贝抬举成德国人的骄傲之类的“英雄”人物了。
拉贝有些受不了。他如此回信,并在信中进而说明了他留在南京的原因和时下心态:
尊敬的胡尔德曼先生: